赌圣

【本文根据人物故事改编】


1

朱书记是的我母亲,今年68岁,目不识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齐。

父亲在世时,朱书记所有的签名事物都由他负责,父亲走后,这个责任便落到了我身上。

连字都不认识的朱书记当然不会是什么干部书记。

“朱书记”正确的写法,应该是“朱输记”——母亲纵横赌场大半辈子,长牌、扑克、麻将,无师自通,但据我说知,从没赢过。

但却也从没消停过。

2

“小朱!快点,三缺一!”

“好,来了!在哪里?”

“老陈家,麻将!”

每天中午饭还没吃饭,邻居们便开始张罗着组局。母亲这个时候,便会急匆匆地随意拔两口饭,然后赶紧冲我和父亲憨憨地一笑,吐了吐舌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哈!”便急不可耐地出了门。

这种时候父亲就会铁青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败家娘们!”然后深深叹口气,起身去隔壁屋躺椅上睡午觉,剩下我默默地收拾餐馀。

父亲虽然不高兴,但也从不阻止母亲去赌博。说起来,他自己也是个赌徒,亡命之徒。父亲赌的,比起母亲来格局要高太多。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是同龄人里过得最幸福又最提心吊胆的孩子。那时候的农民全被公分和村队牢牢地钉死在薄瘠的田地里,所有人都必须在生产大队每日上工,靠微薄的公分换取布票粮票,每家每户都过得捉襟见肘——但我家例外。

父亲在当时是所谓的“投机倒把分子”。每天晚上他都会披着夜色骑车出门,挨家挨户地收购他们白天再田间偷偷藏留的粮食,然后再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通过地下粮贩换成粮票和布票。

尽管那时候生活不愁吃穿,但每日接受社会主义爱国教育的我却过得极不踏实。每次在登记家庭成分那栏填上“贫下中农”时,我的手心都会溢满了虚汗,生怕有孩子举报,把父亲捉去挂牌批斗。

后来公社政策解散了,父亲便名正言顺地挥洒他经商头脑,俨然成了这一带的商贾领头,从县城发展到省城,后来干脆把生意做到了上海,在“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时候,一下子在那边买了十几套房子。几年后赶上了泡沫经济时期,房价暴涨,在几天时间里就翻了几翻。

志得意满的父亲觉得已经功成名就了,终于衣锦还乡,提前开始了晚年生活。

3

每晚六点,朱书记兴尽而归。父亲便摇着大蒲扇子,白着眼幽幽地问句:“今天输了多少啊?”

“咦,这个蠢老头子!哪里天天咒我输的!”母亲同样娇嗔地以白眼回之,然后自觉地系上围裙去做晚餐,边溜边笑道:“今天手气好,才输了二十几块!”

“这个家早晚要被你败光!”

“啧啧啧,你这个小气老头子,这点钱,哪里败家了!”

父亲便回道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哎呦呦,许老板生气了啊!”厨房里回荡着母亲爽朗的大嗓门,和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4

可是不久,朱书记就真的见到一口泛着冰冷银光的棺材——我父亲——朱书记口中每日与他插科打诨的许老板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没坚持两天,便溘然长逝。

家乡的习俗,死人要摆七天道场,亲戚们会赶过来悼念亡人,安慰还在世的亲人。

朱书记趴在父亲的棺材边扯着嗓子哭嚎了一整套,哭得能震动方圆百里的大嗓门都嘶哑了,终于被亲戚们给拉了下来,拖着去后屋睡了一觉。

我原以为朱书记会彻底安分下来,安静地在家里养生。可是葬礼第三天,朱书记醒过来没多久,就和前来吊丧的亲戚们通宵打上了麻将。

“小朱,快点打!磨磨蹭蹭地,倒真像个老书记了!”

“哎呀,急什么,我看看仔细。”朱书记带着她标志性的老花眼镜,眯着眼把前面的麻将堆摆了由摆,“三万!”

“胡了!哈哈哈!”

······

父亲的棺椁还在堂屋里停着,棺材前巨大的遗像,在摇曳的烛火纸烟里显得如此苍白。

这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怒火中烧地冲过去拍倒了母亲面前的麻将:“妈你是死教不改了是吧!我爸棺材还在你身后呢!你怎么打的下这麻将的!”

朱书记一愣,不知是我看错还是怎么,老花眼镜下的双眸里似乎有泪光闪过,但却瞬间不见了,恢复成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哎呦呦,你们看看这丫头,翅膀还没硬呢,都开始管起老娘来咯!”

一句话,惹得四座的亲戚们哄堂大笑,刺耳的笑声像一比比锋利的刀刃,炸得我耳膜生腾,我突然憎恨起朱书记来,这憎恨在翻滚着燃烧的冥币烟雾中剧烈沸腾,我强烈地抑制着自己想要掀翻麻将桌的冲动,狠狠地踹了踹灵台的桌脚,愤岔地走了出去。

5

如果非要找个词来形容朱书记,“死性不改”是最贴切的那一个。

“小朱,三缺一,快点!”

“好的!来咯!”每日中午,此起彼伏的组局吆喝依然定时定点地在我家门口响起。

“妈你是不是不赌会死啊!”我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把筷子狠狠地拍在桌上,站起来踢开凳子,不想再看她一眼,被用力过猛的筷子砸在桌面上又蹦起来,砸进菜汤里,把朱书记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嬉皮笑脸:“好好好,我不赌,不赌,就去看看!”然后收拾完餐馀,又屁颠着出了门。

6

我爸走后的第五年,我恋爱了,和一个叫刘涛的穷小子。他是我家上海房子的租客。虽然当初赚的钵满盆满,但这几年物价也似火箭般涨着,没有营生的母亲只好卖房来维持生计,父亲留下的房子已经被卖得只剩下一栋了。

我是在去催缴房租时第一次见到他。刘涛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给我们汇房租了。朱书记忙着赌博,不想管这事,但收不到房租,便意味着她没钱去赌了。于是我挤上褪了色的黄皮小客车,在充斥着柴油和灰尘的密闭空间里摇摇晃晃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

仅剩的那套房子在逼仄的小弄堂最里面二楼,推开窗便可以撞上一楼的老阿姨在门口生煤球炉的烟,楼下叮叮咚咚自行车车铃声伴着“娘一娘娘一娘”“哎呦!小赤佬!当心点”噼里啪啦地砸进屋子里。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砰砰砰的敲响了木门。

“谁啊?”

“我是房东,来收租的。”

然后刘涛开了门。消瘦,苍白,棱骨分明,白色衬衣,水蓝色牛仔裤。阳光从他异常高耸的鼻梁骨上削过,在眼下拓上一块阴翳。他比我高很多,扶着门盯着我看了一会,侧过半个身子让我进了屋。

彼时东方明珠还未竣工,满身泥尘窘迫地站在浦东这块并不繁华的大地上,像倒插在干枯河床上的树根,对面是一字排开的外滩一到二十八号,相形见绌,捉襟见肘。

就像此时我和刘涛。

当晚我没有回家。

第二天也没有。

7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朱书记拍来的电报,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催我赶紧回家。

一个月后,我烫着飞机头,花襟白衬衫,喇叭裤,红皮鞋,腰间别着小巧的BB机,回家去收拾行李。

本该在邻居家打牌的朱书记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哎呀,你这两天都到哪里去了!吓得我觉都睡不踏实!”然后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搞成这幅腔调了!”

“打你的牌去吧,别管我!”

“什么别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管我?你从小到大管过我吗?哪天不是出去赌啊!比人上班还准时!风雨无阻!”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愤慨此刻终于爆发出来,我不耐烦地甩开朱书记的手,恶狠狠地回道。

“我赌怎么了!你爸活着都没管我,我又不是赌你的钱。”

“是啊是啊!那你去赌啊!别在我眼前晃,看着心烦!”

“吔!才出去了一个月,怎么整个人都变了!”朱书记捂着胸口,诧异于我的改变:“翅膀硬了是吧!什么都不会,你收拾行李要到哪里去啊?”

“对啊!你会!你什么都会!你就会赌好吗!把我爸气死了还能在他棺材前面还能通宵赌啊!”

朱书记一下子被我一顿顶撞,怔怔地杵在那里,像是突然被摁了下暂停键。良久,终于动了动,拖住我的箱子:“妈错了,妈不赌了,你不要出门去,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啊?”

但此时的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一心只想着赶紧脱离这个让我鄙夷的地方,见她不放手,猛地把她推到一边,可朱书记虽然一个跟斗摔在地上,手却依然抓着我的行李箱不放。我早已失去了耐性,蛮横地拎起箱子往墙上砸去。

惨白的石灰墙狠狠地挨了一巴掌,留下一片黑印。

那晚朱书记一晚没睡,在父亲遗像前上了柱香,坐在堂屋里,没关门,铮亮的月光扣在地上,把这本该休眠的世界铺陈地异常苍白,像下了场雪。她有点肥胖的身躯像雕塑一样坐在雪里。

第二天凌晨,我还是倔强地坐上第一班车,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家。

8

刘涛是东北来的南漂,也是跟家人闹翻了,只身来到上海。他有修长的手指,偶尔心情好时会拨弄起墙角的木吉他。他喜欢穿白衬衫,有好几套,换下来的衣服挂在窗台上滴答滴答滴着水,沁进干涸的砖块里,像是在敲打编钟。他抽弄堂口的便利店买的三块八一包的大前门。烟丝缭绕在青砖缝隙里,我时常怀疑是不是楼下的阿姨又在生煤球炉溢上来了。

而我就和楼下的阿叔阿姨混熟,跟着他们了解到哪个菜场的菜便宜,哪个菜场的菜新鲜,跟隔壁弄堂里的烫发小妹结了小姊妹,隔几天就找她烫个头发,跟拐角的便利店店员攀亲戚,帮刘涛买烟时能便宜一角钱。

半个月后我的BB机跳出一串数字。0512XXXXXXX。看区号大概猜到是谁了。我没有扣回去。把这个小黑铁块扔在了一边。

此后每半个月BB机都会振动几下,但我从未回复过。

我以为我会和刘涛就这么一直平淡地下去,虽然清贫,但却无比舒心而甜蜜。

但我从没想过,他会像口中的烟一样,兀自闯进我的世界,又兀自彻底地消散不见。

在和他处了一年后的某天,我出去买菜回来,屋里却没了他的身影。

“阿姨,侬看见阿拉刘涛了没?”我赶紧冲下去,问弄堂里横七竖八坐着纳凉尬话的邻居们。

“伊刚测期啊。”(他刚出去)

“到撒地方啊?”

“搁唔囊能晓得啦!”(这我怎么知道啊)

一天,刘涛没回来。

两天,依然没回来。

一个礼拜后我终于彻底地明白过来,他走了,彻底地离开了我,留下抽屉里的十七块八毛钱,还有阳台上湿漉漉的白衬衫,墙角积灰的木吉他。

一个月后我发现,他留给我的还有一个孩子。

9

我最终在小姊妹的帮助下进了发廊里学理发。

BB机每个半个月还是会振动几次,但从来都只有一个号码。

我把这黑不溜秋的小铁块锁进抽屉里,不再过问。

仔细想想朱书记现在每个月连房租都收不到了,也不知道现在赌技有没有精进,否则家里父亲留下的积蓄早该她败给她败光了。

日子就像窗口的滴水吧嗒吧嗒地过去了,楼下阿姨生煤球炉的烟依然每天准时渗透进我家里,影影绰绰,像刘涛回来过。但他终究没再出现。

一个月后,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出生,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刘夏。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被乱七八糟的电线切割得惨白的天光。几只麻雀在其间跳来跳去,像候鸟一样,纤细的电线上下抖了几下,渐次恢复平静。刘夏出生时由于证件不全,不能上报户口。

半年后因为理发店生意实在不景气,放假涨的又飞快,小姊妹回她老家了。“姐!要不你把房子卖了,跟我回安徽再开个理发店吧!”

我看着穿着开裆裤慢慢爬向角落里那把木吉他的小刘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10

时光似溢出的潮水,轻易就覆及脚踝。

刘夏5岁的时候,我必须面对一个重大的问题——刘夏的户口,没有户口,他就上不了学。留下的户口必须至少要我的户口证明和房产证明,而这些,都在朱书记那边。

想起来,我和朱书记有六年多没见了。现在想想,当初或许是我自己太毛躁了,赌是朱书记打发时间唯一的方法,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除了戒不了小赌之外,其他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责任,她都做到了,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起床为我和父亲做饭,然后洗衣服,赶集,做午饭,晚上回来做晚餐,洗碗。几十年如一日。

犹豫了一会,拨通了一串莫名熟悉的号码。

“喂?谁啊?”

“妈。”

“囡囡!是囡囡吗!”

“是妈,是我。”

“啊呦!囡囡!”电话那头开始抽泣起来。

“妈,我······”

“妈,身体怎么样了?”

“好,妈身体很好,你呢?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妈,我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啊!好!后天就回来是吧?”

“恩。另外,带你的外孙回来。”

“啊!好啊!好!好!哈哈哈好!那他爹呢?”

“他···没有爹。”

电话那边愣了半响,随后立马又爽朗起来:“没事,囡囡我告诉你,妈现在打牌技术老好了,天天赢钱,他们几个现在都不敢跟我玩了!你钱够用吗?你爸还留给我们很多钱!”

对于六年前的那次争吵和这六年间她单方面的联系,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提。

两天后我带着刘夏回了趟老家。

“妈妈,我外婆什么样子啊?”

“胖胖的,刚达达的(傻傻的)。”

“哦~外婆干什么的?”

“赌棍,老结棍咯,你不要向他学习!”

“哦。”小刘夏偏过头去,眉头微皱,从包里掏出游戏机“定定定定”地玩了起来。

11

母亲早早的来车站接我,赤白的阳光哗啦啦泄在地上。没有一丝风,母亲带着麦秸编制的斗笠,像求雨似的虔诚地看着每一辆大巴车下来的每一个人。

“妈!”

“囡囡!哎呦,回来了回来了!”车还没停稳,母亲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从我手中抢过行李箱。

“这个是小夏夏!哎呦,”母亲一只手把箱子提到左手胳肢窝下费力地夹着,整个身体微佝偻,像棵长歪了的树根。汗水沿着脸阔边滑下来,一道道似干涸的河床上淌过的湿迹。她伸出右手,想摸下孩子的头。

刘夏低过头快速地溜到我身后,紧紧地攥着我的裙角。

“喊啊婆!”

“啊婆!”

“嗳!”母亲眼睛迷得只剩下两道缝,就像看着一把成竹在握的牌一样,“来来来!”说着从咖啡色布裤口袋里费力地掏出一卷钞票,递给刘夏。

“阿婆,我不要!”

“拿好了!这小孩一副派头腔调哈哈哈。”母亲开心地把箱子搁地上,双手攒着把钱硬是塞到孩子裤袋里。

家没有太大变化,过了时的尖顶小洋楼,彩色马赛克在这些年的风雨里褪去了鲜色,墙角斑驳的罅隙漏出点点白光,两扇棕木大门两边的春联一高一低。

“快进来,快进来!”

朱书记推开门,像翻开一本封尘的书,穿堂似呼叫而过的地铁,轰隆隆沉闷闷,给这泛白的夏天上了层釉。刚放下行李,她便马不停蹄地收拾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袋零食,塞给孩子。

“哎呦妈你不要给他那么多,小孩子吃零食不好的!”

“少吃点没事的!”

“好了我们吃过饭了,你别忙了。”

“城里的菜哪有自己种的小菜新鲜!来夏夏,吃西瓜。”

“谢谢阿婆!”

朱书记忽然看到一个老牌友经过,立马又来了劲,冲门外喊起来:“老根!今天怎么不打牌啊?”

“哎呦小朱啊!你怎么还在家啊?”被喊老根的男子显然有些吃惊。“哎呦囡囡回来啦!”

“恩!刚到家的!这我外孙哈哈!”朱书记骄傲地搓搓手,招呼他进来坐。

“怎么说!今天去谁家打牌?”

“菊香家。怎么?你今天要打牌?”

“我不是天天打嘛!”朱书记白了老根叔一眼,乐颠颠地回头冲我憨憨地一笑:“囡囡钥匙在门口面墙上挂着,我出去玩会,马上就回来啊!你先带孩子睡会午觉吧!”

“哦!去吧。”我无奈地一笑。

朱书记蹒跚地推着根叔急不可耐地往菊香家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呼唤着其他老牌友。

炫目地阳光铺在新做好的水泥路面上,路边的断桥石条依然横着在那边,杂草沿着石条一路蔓延开去,不知在何处的知了依然喋喋不休,断层的那六年时光似乎被断桥下的水流悄然覆过,涟漪般缓缓晕开。

还好,昨日如旧。

12

我和刘夏在家里呆了一个礼拜,朱书记依然每日早早地做好饭,然后我们吃完,便匆匆赶赴一场场赌局。

一个礼拜后回上海,我突然发现银行卡里莫名多出了钱来。

给朱书记打了几个电话都没回。直到晚上,她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才终于从话筒里传来。

“喂?”

“喂妈?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啊?”

“哦,我刚打完牌回家啊哈哈!”

怪不得,倒是我忘了。

“妈,我卡里的钱你打的啊?”

“钱啊,恩,妈手气好,赢到那么多钱也用不掉,就给你打过去了。你给小孩多买点吃的,他正长身体呢,可别省着花啊!不够跟妈说!”

“你现在不是赌棍,是赌圣了哦!”我笑着打趣。

“那可不!我昨天还赢了几百块呢!”朱书记骄傲地回应道。

“妈,你要是在家里呆无聊了就来上海吧,小孩说他想阿婆呢!”

“我不来,来了谁陪我打牌啊!”电话那头朱书记一口回绝了我的提议,看来还是死性不改。

也罢,她赌了一辈子,让她来这里也确实不习惯。

此后每个月,我卡里都会多出一些钱。

每次取钱时,仿佛都能看到朱书记在牌桌上带着老花镜黏慢慢捋牌的模样,周围烟雾缭绕着,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聚在一起,在明灭飘忽的房间里凝神屏气。

13

每年暑假我都带着刘夏回趟老家。朱书记还是每次早早地在车站等着,泛着稻香的斗笠哼着童谣在车站飘着青草香。

今年也不例外。车还没挺稳,刘夏就冲了下去。

“热死了!”

“外婆带你去吃冷饮!”

“伐要!外婆放着吧,我来拎箱子!”已经上初中的刘夏俨然已经比朱书记高出了半个头,清瘦白净地站在朱书记旁边,赶紧拎起箱子大步像前走去。

“没关系,阿婆还没老呢!”朱书记哈哈地笑着,犟不过身边的外孙,两手往身后一搭,身子微微佝偻,几年前镶的银牙在白光下肆无忌惮地闪着光。

回去的车上,刘夏突然冷不丁来了句“妈妈,阿婆老了。”

“恩,谁都会老的嘛!”

“妈!阿婆好像真的老了!她来接我们的时候手一开始都没拎得动行李箱!”

“你阿婆手是用来抓拍抓麻将的,又不是用来领箱子的。”

“哦。”

朱书记老了吗?当然老了。朱书记毕竟已经快七十岁了。这次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苍老的很明显了,或许是长期前倾着打牌的缘故,朱书记的腰板一年比一年佝偻,脸上的皮肤被岁月荡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14

那天晚上打电话回去,朱书记没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电话吵醒了。

“喂?”

“喂?小朱是吧!我是你妈的同事,你快点回来,你妈在中心医院。”

“我妈在医院?阿姨你慢点说?到底什么情况?我妈怎么会在医院啊!”

“我也不知道!你妈昨天上班的时候突然说胸口闷,做着做着就突然晕了。”

“我妈上班?上什么班?”

“橡胶厂上班啊?她不是都做了十几年了吗?”

我的脑袋忽然嗡地炸开了。快速的收拾一下,写了张字条给刘夏就立马赶去车站。

朱书记已经在橡胶厂上了十几年的班了?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朱书记家里电话白天从来没人接,朱书记每个月都会给我打钱,大家都已经不喊朱书记打牌了,每次回家都是她自己出去凑局,朱书记不愿意来上海陪我们,朱书记苍老的太快太快!

朱书记大半辈子赌技都没有丁点提高,她怎么可能每次都赢那么多钱给我!

她的谎言那么拙劣,我早该知道了!

15

下车后我拦了辆的匆忙赶到医院,朱书记已经快不行了。蓝白相间的病服套在她身上过于宽松,露出来的皮肤松泛着铁青,像干涸的树根,触之冰凉。知了在窗外烦躁的叫着,整个世界像是坏了的电视兹兹作响。

“妈!我回来了!妈!”

朱书记费力把眼睛开出一条缝,很快又被泪水覆上。

“囡囡······”

“囡囡······”

“妈,我在。”我攒这她的手。

“囡囡,妈没事······”

“囡囡,存折在你爸的那只五斗橱里,密码是他生日······”

“里面,还有钱,你爸的······和我打牌赢来的······”

“是我······赢······”

“妈,我知道,是你赢来的。”

“恩。”朱书记满意得呼出了一口气。最后一口气。

16

朱书记是我的母亲。

赌了一辈子,从没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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