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

图/Pixabay

文/木易枯茙

我在想,如果那一年我真的永远都不能走路了,现在的我会怎样,我会在干些什么呢?也许我会辍学,成天呆在屋子里头,成天地呻吟,等到夜阑人静时则又会幽灵般地哭泣,也许我就是《秘密花园》里最初的柯林,只是我没有庄园,我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庄园主。也许我会坐在轮椅上,认真地自学,我会比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都更努力,喔,是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张海迪了,那时候,没有人会比我更能理解她,也没有人会比我更崇拜她,更渴望成为她;可是怎么可能,我那时是个顽皮的小男孩,而且从来我都讨厌读书。那么,我该像那个最初忧伤后来又对生活充满了乐观的向往的史铁生,可是天知道,我向来抑郁,又怎能对身边的一草一木怜生半丝生命的顿悟呢,当然不会。

那一年我真的永远都不会走路了,我是说如果。然而谁知道呢,也许我在那一年就里开了人世,但又没准我会比、霍金更霍金,没准我一不小心就成了中国第一位轮椅上的总理呢。谁知道呢。

不过那都是如果。我们有无数的如果,然而现实又令我们的无数的如果落荒地破灭。你比如,那一年我又站起来了,又重新会走路了,更残酷的现实是,那反而让后来的我痛苦不堪。

那一年我七岁,临近过年的前几天,我坐在姑妈家的一张钢丝床上看电视。两只小脚垂下来,“吱呀吱呀”地摇晃着。然后,然后能怎样呢,然后我下床的时候就一下瘫坐在了地上,没有任何的征兆。我说了,那一年我七岁,于是我以一个七岁孩子的本能哭得杀猪一般。那会儿姑妈心疼得要命,两只手一个劲的在我的小脚丫上揉啊揉的,真希望我只是暂时骨头麻木了,过会儿就会好的。

可是直到那年除夕,我只能一拐一拐地回到外婆家。

没有人会心急得把我往医院送的,真的。当然姑妈出于某种冥然的信念,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至于外公外婆——老人们最先想到的总是求神拜佛。没有人会真正在意我的,七岁的我几乎就可以说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不会成为众亲戚的“宠儿”或“小王子”,势力一些的还巴不得我这个“小野种”滚得远一点;当然他们不至于真容不下我,同样,没有人会厌弃我的,我那时候弱小得可以让那些势利眼视而不见,或者,这样的一个孩子真的教人觉得有些可怜。

可是我终究不至于不被人注意的,这个一拐一拐的男孩那会儿可有些惹眼了;然而没有谁愿意在家家欢喜的除夕夜徒生一个病怏怏的孩子的,没人会愿意的。

于是我绕着已经翻上了的圆桌“学走路”,一圈一圈骡子一样不停地走。小舅舅跟在一边,又不肯让我扶着圆桌,又担心我会摔倒,摔倒了好扶我一把;大舅舅紧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根杆子吓唬我,当然不会真打。当然我的两位舅舅还是很疼惜我的,我一直都理解他们,包括其他的许多人。七岁孩子的眼睛里可以照出大人们的疲惫与无奈,没有人会愿意在一个父亲负了一身债的孩子身上付出更多的,况且那时他们都还不富裕。

多年以后当腿病一次又一次地侵袭我,折磨我地身心时,我会想到那年除夕。母亲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有些怨舅舅们,更多的是怨我的生父。母亲觉得那时她要是在的话肯定把我送医院了,也不会弄得像现在这样。我从来不觉得我后来的腿病会和那时的忽然不会走路扯上什么关系,母亲是心痛,所以要找一个借口来缓口气。然而有时母亲反复地怨艾,我又不免嗔怪,心想那时你在哪里啊,你口口声声地说“要是那时……”然而我又怎忍心,我不会去怪任何人的,何况我那无辜的可怜的母亲。而我之所以会一直记得那年除夕,是因为我觉得那时我感到很幸福。

那时候一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七岁小孩内心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与恐慌之中。在那本该一家团聚的日子里,他却孑孑然的一人,虽然有外公外婆在,虽然“团圆饭”会很闹腾。然而任何孩子在那个阶段都是离不开父母的。天气本已寒瑟,身边却独独缺少那只有父母才能给予的家的温暖,七岁的小孩莫名地无助;何况大人们都有事要忙,或者为除夕夜忙活着,或者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小伙伴们也都已经回家。这时候,一个七岁的孩子似乎看到了无尽的黑夜,一切的灯火通明都与他无干,一切的爆竹声声他都不得闻见,一切烟花的美丽绽放都不属于他。一个七岁的小孩伸不开手来,跨不开步子来,整个世界都已将他遗忘。也许母亲的一封遥远的来信让人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但那仅仅只是一小段插曲,丝毫不影响孩子眼中漫天灰色的格调。

幸运的是,幸福的是,我在渐渐深入到那片漆黑与空白时,忽然就不会走路了。七岁的孩子不会走路了,这多么让人激动呀。所有原本淡漠的眼神这会儿或真实或虚伪地都露上了些许的忧伤,所有的目光——就像他因为父亲负债而被寄在外婆家时那样——都重又聚拢过来。这还不幸福吗?有人在不无同情地谈论着这个孩子了,他又被拉了回来,拉回到了这个除夕夜中,拉回到了那顿也许不尽美满但依旧其乐融融的团圆饭中。尽管还只是个孩子,可我知道,要想挖掘出那些被遗忘的幸福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然,后来的腿病在让我重提回忆里的幸福的同时,又让我有那近乎要付诸实践的假设,也就是一开始我的“如果”。如果那一年我真的不会走路了,我倒觉得,那于我的一生而言,未必就不是一粒幸福的种子。残疾——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残疾的心理,残疾是可以让我变得不平凡的,残疾的与众不同对追求个性张扬的我来说不失为一件天成的幸事;而不平凡的同时,我相信我的生活会平淡很多,因为痛苦过,以后,一切,真的都可以淡然视之,一笑而过,那倒也是我追求的生活。然而事实又恰恰相反,我不是平淡不平凡,而是平凡以致平庸。没有终生的残疾,也没得什么绝症,即使是小小的病痛,反倒也会折磨得十分不堪。不痛不痒!不痛不痒——我常常和我的朋友们提起我的“不痛不痒”,这个平庸的词汇,才是真正令我伤心欲绝的祸首。一直,我都渴望逃离平庸的魔爪。

然而那一年,也许是自己不争气,我并未能让几年以后我的“渴望”“如愿以偿”。那一天我绕着圆桌一圈又一圈地走啊走,舅舅说“到会走了才能停下来,我们才能吃饭”。喔,七岁的孩子已经饿得肚子里的胃啊肠啊都在开骂了,对孩子来说,现在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于是我强忍住右脚着地时全身钻心的痛,我死楞楞地咬着嘴唇,像模像样地又绕了一圈。

事情比几年以后我“渴望”过但又妥协后的“渴望”更糟糕,那太令人担忧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小舅妈给我端来年糕圆子时我就完全能走路了。大年初一,外婆一早就是庙里拜神了,她回来时看到自己的宝贝外孙很容易地走来走去,开心得嘴咧得就像弥勒佛。“菩萨保佑啊!”外婆还从庙里我的“干爹”——天医尊神——那里求来了几副仙丹,要我混了开水喝下去。天可见怜,那时外婆几乎得同时充当母亲的角色,个中苦味,不是那时的我能够明白的。不过我一直为一事感到愧对了外婆,那几副“仙丹”,也就是我仔细“研究”了一番才弄明白的香灰,我偷偷地全给扔掉了,换了酥糖糊涂粉,每天还要装模作样地喝上一碗。但是无论如何,那时的我虽然常惹外婆生气,虽然常让她老泪纵横以致时常想起她可怜的小女来,然而我还是知道怎样能让外婆高兴的。

我一直怀疑那时候——那年除夕——留在我记忆里的幸福似乎太过简单,简单得纯粹,纯粹得让现在的我觉得幼稚。而现在我的“如果”,我那时畸形的“如果”呀,回到现实,我明白只有当它仍旧是“如果”的时候它才是令人幸福的。要不然,这幻想里的幸福也太复杂,复杂得可怕,可怕得事实上只剩了年轻的无知。

幼稚也好,无知也罢,至少那年除夕,让我回味,让我充满遐想,令我觉得幸福。


早年作品 于2007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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