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

       外公的病是肺部的问题,这还要从这个破船厂说起。大概初中,06年的时候吧,说是一个很大的船厂要建到我们岛上。现在每次从定海坐船回家,远远地就看到散落在小岛之间巨大的货轮,岸边高高隆起的吊桥,整齐的红色车间,就打心眼里厌恶它们憎恨它们。船厂名字叫作金海湾,起的真直白也是真tm俗气。大张旗鼓建设的时候那些个破旧柴油货车,一排一排地像是蚂蚁,头衔着尾巴,连绵不绝运水泥,有条不紊地喷射着噪音和沙石。家门口的小院子不幸被拆,陪伴我童年时光的可怜的枇杷树,桃树和桑树就这么消失在了漫天的飞尘中。 我们家原本夏天会在6点左右,院子里摆一张小桌子,吃饭聊天,现在倒好,半夜都是突突突突的声音,门都不敢开。 外公就是在这个时候去船厂的停车站工作,每天骑着小三轮上下班,开开票登登记。

        外公是个非常传统的人,不夸张地说是很老派作风,做事情极其认真,在家里尤其重视自己的权威。每次外婆被外公呛,我们就开玩笑,说他是旧社会的地主模样。外公写毛笔字风格也特别古板,和他名字一样,方方正正,一丝不苟。说来可笑,我当时跟外公学象棋,兴趣极佳,玩了很久,也曾让外公教过我毛笔字,但是一看到这像模版刻出来的一条条直线就没了什么兴趣。其实我问过妈妈她小时候的生活,却从来没跟外公外婆提起过。我并不清楚作为和共和国年岁一般大小的老一辈的所历经的沧桑变化,他童年时的温饱,他青年的理想,他中年时的奋斗和老年或许会有的感慨。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些浮华的空洞的所谓理想奋斗,有的就是怎么吃饱饭,抚养三个女儿长大吧。这些东西太大,并不是我想叙述的。就不提了。话说回来,用现在的话讲,外公经常怼外婆,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都怼,而外婆呢也就发发牢骚而已。家里三个女儿一贯知晓这脾气,三个女婿也都很识相,很孝顺,什么事情都听着家里的老大来,直到我们这一辈。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们三兄妹截然相反,我是老大,最早出生的一个,从小外婆抚养长大,外公也是对我极好,受尽了宠爱。弟弟最倒霉了,往上比有我这个听话的哥哥,往下比有个怼天怼地最不怕外公的妹妹,就轮到他天天背黑锅。

        8年前,我离开岱山去了定海读高中,回家就很不方便了,外公则刚做完手术,回到了长涂。这8年里面,对于我而言,是极其的惭愧。因为恢复地很顺利,外公很快就下床自己玩玩麻将牌看看电视,后来就恢复了正常的习惯,骑着小三轮去老年协会看人打打牌,慢慢地自己也去打打牌,做一些需要力气的活。本来外公就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地人,现在除了日常怼外婆,人倒是变的开朗了很多。而我,在这八年了也变了个人,成了年,毕了业,生活出了些问题,也不怎么喜欢和家里联系,潜意识里以为外公就是真真地和以前一模一样,是个健康的退休的小老头。可是做过这种肺部大手术的老年人,8年的健康快乐时光已经是一个很乐观的结果了。

         外公的胃部先开始出现问题,他自己忍了很久,最后出血才去医院检查,结果很不理想,查到最后是自身的造血出现了问题,几乎被宣判了死刑。就我而言,只是个孙子辈,很多时候不是我来处理,不是我来直面,不是我来抉择。更重要的,我不在身边。我没有经历这些艰难的时光,我也不知道父辈的处境和遭受的折磨,我只是最后知道消息并去接受现实。那段时间,不巧,我自己的生活也出了问题,妈妈焦头烂额。回家过年,那个时候的外公还有一些些造血的能力,坚持去医院输血,看上去很脆弱,很无力。可是到了夏天,7月我再回家见到外公的那个瞬间,感觉天都快塌下来。

         外公躺在椅子上,小姨坐在傍边的床上,妹妹在弄手机,外婆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妈妈问我路上怎么样,阿姨问我吃点什么,弟弟则大声地在外公耳边说到:外公大哥哥回来了。

       (我现在已经忍不住了。安安静静地留了一会儿眼泪,继续回来写)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哭,一瞬间即将奔流的眼泪被我抑制在眼眶。我走过去拉住外公的手,外公先是发出个几个响声,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小姨过来说,好了好了,叫不出来就不叫了。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瘦骨嶙峋。外公的皮肤褶皱而惨白,整个人像是宣纸糊在筷子上,毫无生气。我吓坏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家里的人都应该有过缓冲的时间,从外公拒绝继续输血,到家里接受这个现实。而我不在他身边,毫无心理准备。

         外公过段时间就要吸氧,他还是那个倔强的仔细的老头子,伸手捋平了氧气袋边角的褶皱,静静地躺着。我走到厨房捋了捋外婆的手,小小的,皮肤也皱的不成样子,但是真真切切的温暖的。外婆留着眼泪,叫我不要伤心,我抱着外婆,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旧社会的叫法,我现在应该算是长子吧?弟弟刚毕业,妹妹还是个小屁孩。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我都没办法一直陪在外公身边。

          后面的就不写了。一切事物都会迎来自己的终点。我记得,小姨夫最后跟我说,让我在外面好好工作,把自己过好,多给家里打打电话,看好外婆,别再把外婆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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