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诗词】
浅解嵯峨天皇诗三首
山夜
移居今夜薜萝眠，梦里山鸡报晓天。
不觉云来衣暗湿，即知家近深溪边。
见老僧归山
道性本来尘世遐，独将衣钵向烟霞。
定知行尽秋山路，白云深处是僧家。
无题
忝以文章著邦家，莫将荣乐负烟霞。
即今永抱幽贞意，无事终须遣岁华。
今天来和大家分享这三首诗。诗的作者不是唐宋诗人，而是一位日本天皇——嵯峨天皇。他是日本的第52代天皇。在位14年（809-823）。他曾命人编撰（敕撰）《凌云集》1卷（91首）和《文华秀丽集》3卷（148首）等诗集，对日本的汉诗有较为积极的贡献。特别是后者还包含了品阶稍低的内官和女性诗人的作品。嵯峨天皇本人也精通诗词和书法，与空海、橘逸势并称三笔。据说当时大内门上的匾都是他们三个人所写。因为之前电影《妖猫传》里出现过空海，所以大家估计对这个名字不会太陌生。其实，橘逸势也是位唐朝的留学生。可见在那个朝代，日本宫廷上层是多么重视唐文化，对于诗歌如何推崇有加。
小析了史学背景以后，我们来读诗。这三首诗的句子都比较简单，也没有什么生僻字。之所以选这几首诗来讲，是因为我个人比较喜欢浅显的诗歌。我认为这样的语句脍炙人口，方能流传千古。因此个人的诗论也是写诗时大可不必迎合词句的华丽，意境往往胜过一切。
并不是嵯峨天皇不写复杂的诗。这一点需要先澄清一下，免得大家误会。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是把《凌云集》和《文华秀丽集》里的御制的诗都读了一遍的。我发现天皇造诣其实还是蛮高的，经常引经据典。比如，他写出了“葵女弹琴清曲响，潘郎作赋兴情融”,“孟尝没后年代久，谁客今鸣令人惊”，“不学夏王荒此事，为思周卜遇非熊”这样的句子。因此这里的三首诗，仅仅是嵯峨天皇诗歌的一部分，个人所好。言归正传，我们来赏读这三首诗。
第一首诗名为山夜。此诗是平起七言诗，依一先韵。结句是平下三连的破格。关西吟诗文化协会[1]如是注解：
今夜は久方ぶりに御所を出て、かずらが垂れ下がっている木深いところで、ぐっすり眠ったのである。夢もまださめず、うとうとしているとき山鳥がしきりに鳴き夜明けをつげた。雲が山居をつつんでいて知らぬまに衣服がしめっていた。そこで、なるほどこの家は深い谷川の近くにあるのだと、わかったのである。
（雨子译）
今晚，我从好久没有离开宫殿出来，在悬挂满藤草的深木里安然入睡。在梦还没有醒的半睡半醒间，山里的鸟叫破了拂晓。乌云笼罩着这山里的居所，我的衣服在不知不觉中湿了。才知道原来这房子竟修建在深谷的河川附近。
个人认为有些注解不是很准确。比如薜萝。《楚辞‧九歌‧山鬼》里有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薜萝应是两种藤蔓植物。这种闲花野草啊在中国的诗词里多被文人喜好来比喻高风和隐世。诸如：“道方时险拟如何，谪去甘心隐薜萝”（韩偓《雪中过重湖信笔偶题》），“十年冷署付蹉跎，归去空山卧薜萝”。因此尽管现代日语里的“かずら”是一种植物的称呼，这里的原意也未必是写实，而是说嵯峨天皇离开富丽堂皇的皇宫来到山里别居，感受了大自然的纯净。深深的被这种远离政事的清净所吸引，亦自比此时仿佛山居高士。另外关于“山鸡”，是否应翻译成山里的鸟雀也有待考较。毕竟鸡鸣还是比较好解释的。
雨子特别喜欢的是后两句。“不觉云来衣暗湿，即知家近深溪边”。初读时就在脑海里产生鲜明的画面感。特别是不觉云来衣服就湿了。这样优美的意境，根本无需多言。读这句诗，我们会自然而然的想到王维的那句“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个人认为嵯峨天皇还是比较喜欢王维的。他在另一首诗里也有明显的类似王维作品的句子，“虽言客路多芳草，莫学王孙不归情”（赐诗给左兵卫佐藤氏）。总体来说《山夜》这首诗，意境很美，充分表现了帝王移步山居时的见闻与心态。
第二首分享的诗是嵯峨天皇看见一位得道高僧在红叶满山的深秋暮晚返回宝刹的场景。此诗压六麻韵。二十八字就把高僧的行路描写得惟妙惟肖。基本没有生僻字。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很多唐诗的影子。特别是尾联甚至可以认为是引用了“白云深处有人家”的句子。可见当时日本对大唐文化的推崇。天皇都必须仔细研习唐诗汉文。
道性本来就是要远离尘世的。正所谓，“本来空寂，无形无相”。宝刹多修建于山中就是为了弃世离世。晚霞中，年老的高僧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这个镜头仿佛布满佛光。当然他知道要去的方向，即是回归山中，回归宁静。他的下山是去化缘讲法，还是去普渡众生，就不可知了。
如前文所讲，嵯峨天皇与空海交好。这山僧是否有一丝空海的影子，或者山僧的影子在嵯峨天皇的眼中叠加进了空海呢？
分享的最后一首是嵯峨天皇赠给有智子内亲王的诗。那么有智子内亲王是谁呢？她是嵯峨天皇与幸姬王氏的女儿。生卒为807-847年[2]。内亲王就相当于我们的公主。后来成为贺茂斋王也一直居住在京都。卒于嵯峨西庄，并埋葬于此。至今她的并不大的墓还完好地保存在京都嵯峨西庄落柿舍。智子内亲王文采卓越，她通《史记》《汉书》，善于诗词，被誉为“女中无双之秀才”，“日本史上孤高的女流汉诗人”。
关于嵯峨天皇的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在《续日本后纪》里有较为生动的一段描写[3-5]。
弘仁十四年春二月，嵯峨天皇斋院行幸设花宴。命所有在场的文人写一首春日山庄的诗。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有智子内亲王当即赋诗一首：
寂々幽庄水树里，仙舆一降一池塘。
栖林孤鸟识春泽，隐涧寒花见日光。
泉声近报初雷响，山色高晴暮雨行。
从此更知恩顾渥，生涯何以答穹苍。
嵯峨天皇听了大是欢喜。当即就给她封了三品。并写了上面的第三首诗。
我们先说说，才女的这首送给父皇的诗。这首诗是仄起下平声七阳韵。藤原氏与古代史推进委员会[4]对这首诗是这样解说的：
私がひっそりと暮らす木々に囲まれた山荘の
池の堤へ、天皇の輿が思いがけずもお降りになりました。
林に栖む孤独な鳥が春の恵みを知り
谷間に隠れ咲く冬の花が日の光を見るように、
私にとってもこのうえない光栄になりました。
泉の流れが耳近く春雷のような響きを立て、
緑の山頂は高く晴れその麓を夕暮れの雨が降り過ぎる、
この光景のもと、今日、天皇のお出ましをいただき、
今更のようにそのご恩のあつさに感謝します。
ああ、いったい私はどのようにして、
この大空にも似た厚恩にお応えしたらよいのでしょう！
（雨子译）
在我安静地生活的被树木环绕的山庄，
天皇的车舆忽然降临到池塘之边。
林中孤独的鸟了解春天的恩泽，
就像躲在山谷中的冬花看到阳光，
对我来说，这是至上的荣幸。
春天的泉水流在耳畔发出春雷般的声响，
绿色的山顶高耸又充满阳光，山脚下的暮雨却是刚过去，
在这种奇观下，我今天有幸可以来迎接皇帝的到来。
如今又如何表述这浓浓的圣恩？
哎，我怎么才能够，
回应这天空般的恩情呢？
这个解说把有智子的内心也一并阐明了。她自比孤鸟，寒花，因父皇的到来无比欢喜雀跃。我发现日本人读诗非要把诗说得很白，不像我们喜欢留有余味。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读起来这首诗来也会让人深深喜欢。更何况当时面对着青春年少的娇美如花得女儿的父亲。他是君王，更是慈父。他期望臣民对他的景仰，但比起那些，女儿发自内心的表白，更使他心潮澎湃。于是嵯峨天皇就写下了回赠女儿的诗。
我们最后来看看父亲的回复。藤原氏与古代史推进委员会[6]对这首诗的译文如下:
感謝の気持ちを忘れず文章で国家に名をあらわし、
名誉や栄華を求めて山水の趣味を忘れてはならない。
これからもずっと奥ゆかしい精神をたもちつづけ、
何事もなく清らかな年月を過ごしなさい。
（雨子译）
不要忘了用文章来报效国家。
在追求名誉和荣耀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山水的情趣。
愿你今后也怀有这样深厚的精神，
平安静好地度过干净的岁月。
这首诗比起前两首，意境上少逊色些。但是表明了作为帝王对子女的仁爱。正如《知否》里不断地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偶尔也来感受一下，一代天皇的浓厚亲情。
嵯峨天皇还有很多佳句，诸如：“唯有孤坟外，悲风吹松烟”，“朝攀花、暮折花，攀花力尽衣带赊”，“虽听山猿助客叫，谁能不忆帝京春”，“观落叶，断人肠，淮南木叶新雁翔。对此长年悲，含情多所思。吁嗟潘岳兴，感叹泪空垂。秋云晚，无物不萧条。坐见寒林落叶飘。”等等。因篇幅和精力有限，有机会另行介绍。
引用文献
[1]关西吟诗文化协会.汉诗介绍http://www.kangin.or.jp/learning/text/japanese/kanshi_A57_3.html，最终确认20210307.
[2]森田悌.全现代语译 续日本后纪（下）.讲坛社，2010.
[3]藤原良房.续日本后纪.吉川弘文馆，1959.
[4]闰华芳.日本平安初期的唐风教育.现代大学教育.2016.第20162期第62-66页.
[5]岩佐美代子.内亲王故事.岩波书店，2003.
[6]藤原氏与古代史推进委员会.有智子内亲王送给父亲的诗.
http://kujoh-hujiwarashi.blog.jp/archives/1019510105.html，最终确认202103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