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御宸
1
喂，爸爸，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呢。你肯定不相信吧，那个成天和你对着干，跟你吵嘴打架的小“白眼狼”居然会因为想你而梦到你。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用您称呼我爸，不好意思，那是我爸，不是别人。我从来没对我爸客客气气过。
或许是因为我马上要回家看你了，这段日子我的脑海里总是不自觉的找寻有你的回忆。
让我想想，我记忆里你最初的模样。那时我应该不过五六岁吧，还是很模糊的。我记得你特别喜欢用胡茬扎我，你每次亲完我一定会用下巴顶住我的脖子，然后把我抱的紧紧的。我被扎的咯咯直笑，却也挣脱不开，看我又气又急，你才会仰起脖子哈哈大笑，特别豪迈，但也特孩子气。
爷爷重男轻女，所以大姐出生时很不受待见。连带着对妈妈甚至对你都没什么好脸色，却对给他生了两个孙子的大伯近乎谄媚。你有苦难言，只能努力赚钱，更加的孝顺爷爷。
可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你越盼什么就越不来什么。期望越大，失望越多。
第二胎，仍旧是个女孩。爷爷对我们家的态度愈发差了，以前还只是冷嘲热讽，后来就直接破口大骂。骂你们“一辈子没儿没女，堵不了嘴，长不了志。”你们父子关系开始急剧恶化了。
妈妈怀第三胎的时候，爷爷有天直接冲到家里，对怀孕五个多月的妈妈拳打脚踢，幸亏你从地里赶回来才救了妈妈，也救了我那差点流掉的三姐。
三姐出生以后，你跟爷爷还有大伯家彻底决裂了，从此，断了来往。可妈妈告诉我，你还是偷偷的给爷爷送油送面送钱。东西，爷爷没少收，但关系却从没有缓和。
2
当时计划生育查的很严，你怕被查到，就把家里的户口起了。骗村委会说迁到东北亲戚那去了，然后把年幼的二姐三姐托付给姥姥抚养。当时，谁家里有超生的孩子，县里会派人把他家里砸个遍，然后把超生的孩子调剂给没有孩子的家庭。
村里人都知道二姐三姐藏在姥姥家，你怕村委会有人举报。就挨家跑到村干部的家里去放狠话，说“谁要是敢把我女儿在邻村的事说出去了，让我的日子不好过，那他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我无数次地脑补过这一段历史，我打心里觉着你特别霸气，真的。你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后来，你跟妈妈带着大姐去北京附近的通州卖菜，一干就是六年。妈妈告诉我，那时候你们早上三点就要起床去市里进货。不管冷热，你们的生意从未停过。“哪里敢歇着啊，歇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呢，不然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啊。”这是我和妈妈聊天时妈妈说的。你们在北京卖了六年菜，从天安门前路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舍得花钱拍张照。
在北京卖菜虽然辛苦，但挣的也算多，养活一家五口总算可以了。你和妈妈每次回家，总是给姥姥家买油买面，还给姥姥留不少钱，任性的小姨管你要当时很贵的名牌自行车，你也是一咬牙就买了。
能怎么办呢？二姐三姐在姥姥家里呢，虽然我知道姥姥并没有多么用心照看。幼小的三姐被放在筐子里，换尿布都不及时。可你还得讨好你的丈母娘，不然你的女儿连个安身的地都没有。
后来，我出生了，当时妈妈在家里生下了我。妈妈给在北京的你打了电话，你第二天就赶回来了。你的开心我能想像的到，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可以传递香火的后人，我的诞生，终于给这个家带来了骨气和希望。
我八个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咿咿呀呀的发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想念你了，在你回来以后，我竟然能模糊的发出爸爸的音。妈妈是这么说的，说因为我叫了你，你当时高兴坏了，实在舍不得我，才不愿意在北京干了。之后，你回北京把摊位退了，开始在家里打拼。
你对我的溺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甜食，一天要跑好几趟小卖铺。你嘴上说不给我钱，但每次我一发脾气，你就会乖乖就范。你从来舍不得我受半点委屈，哪怕委屈是你给的也不行。所以，哭闹总是我的杀手锏。
3
四年级暑假，县里的小学来村里招生。你思索再三，决定让我去县城上学，虽然学费一下子涨了五六倍，你你从没抱怨过学费贵。你舍不得的是我这么小就上寄宿学校。
没错，我才11岁，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你们不在身边的的夜晚。第一天晚自习时我因为想家趴在桌子大哭，晚上，我半夜里醒来，一个人在床上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给你打电话，你一听到我在电话里的哭腔，就赶紧和妈妈从二十多里地外家里赶过来。连着五天，你们每天都来。每次来，我一哭，你也跟着哭。但你知道一个好的学校对我教育的重要，鼓励我坚持下去。为此，你和姐姐们还一人写了一封信给我。
我擦干眼泪，嘴上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一定堵嘴长志，不会让别人瞧不起我们的。”然后去水龙头那把脸抹干净，可刚走回来，眼泪就又下来了。
考初中时，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虽然还得交建校基金，但你还是高兴坏了，逢人便说。邻里都说我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让你等着享福呢。你的脸都快笑成一朵菊花了。
上初中了，也意味着我的青春期来了。因青春期产生的叛逆让我总是看你不顺眼，也因此我不怎么愿意和你们说话了。初中也是住校，每次休息回家，我都是一吃完饭就钻进屋里。你和妈妈想进来和我说话却又怕惹我不开心，我好几次听到你在门口叹气。那时候开始，你抽烟的量翻了一倍。
中考我超常发挥，分数超过县一中的正取线五分。都说进了县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那一天，你喝了不少酒，我的录取通知书你看了又看。我很不屑，又不是大学通知书。
4
高一，我们的关系就是初中的延续，距离依然很远。每次回家，你问过我的学习和饮食后，我们便再无话可说。可你开始老是找我的茬，我说什么你也老是反驳我，我们吵架的次数也愈加频繁。
你不在了以后，妈妈告诉我，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这样，我就能多和你说说话了。你说你傻不傻？你不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吗？还是当父亲的都有那么点受虐倾向，连我骂你，都能让你感到开心。是啊，骂你，也好过不理你。
后来，我才明白。大约世界上所有的父亲是不愿向自己的儿子服软的。你肯定在想“你是老子生的，老子养大的，老子怎么能向自己的崽子低头呢？”你是那么的要面子，宁肯我天天向你发难也不愿好声好气的和我聊聊。好吧，我现在好像能理解你这点小小的任性了。
高二我因为选科错误开始有了厌学情绪，那一年多是我那些年来最难熬的一段。我每天上课走神的厉害，成绩一落千丈，我感觉到自己和大学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我的人生，很有可能失去翻身的机会。
巨大的压力让我在夜里辗转难眠，舍友都劝我别太逼迫自己。可我能怎么办呢？一直以来，我的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我考上重点初中，又来了重点高中，可我偏偏在这个时候撑不下去了。倘若最终功亏一篑，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每次我一回家，就开始和你吵，我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宣泄到了你和妈妈身上。我不停地抱怨着，甚至满嘴脏话。你实在生气，就砸家里的东西，没有打我。现在想想，我特别想抽死那时候的自己。
我能感觉到你和妈妈在我面前的小心翼翼，甚至有点怕我了，生怕我有半点的不开心。
天下的儿女们，倘若有一天你的父母在你面前开始表现出恐惧了，那么，你真的应该好好反思自己了。
在距高考还有73天时我的状态有所调整，我眼前的路开始清晰。虽然最终只考上了专科，但我并没有选择复读。
我知道你是想劝我复读的，可是你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的大学梦幻灭了，我来到了一所以前很不屑的专科学校。我知道你也很不好受，所以并不怎么问我在学校的情况。
5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你开始说话不清晰了，一开始我们都没有当回事，你只是在家里拿了点药。谁知道并没有用，过了几个月还没有好，你又去县医院检查，那帮废物里里外外都检查遍了，最后居然说你身体基本正常。
我跟姐姐还是很担心，你却说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怕影响我和姐姐的学习工作。离国庆没几天了，我和姐姐商量好等国庆一放假就带你去济南看病。
我和大姐陪你去济南省立医院看病，我们本以为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也笑哈哈的说你从十六岁就没有打过针吃过药，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大夫让你先办住院，两个星期。虽然大夫让我们等结果，但我能感觉出来，你的病并不简单。在去办住院手续的路上，大姐不断地安慰你，谁知道你竟然哭起来了。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而我居然还笑话你说“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你回我一句“你懂什么！”是啊，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当时内心到底在经历怎样的挣扎绝望。
我不会忘记大姐给我打电话告诉你的诊断结果的那天。运动神经元病，绝症，治不了。听姐姐说完后，我脑海里就只剩下这几个词了。我冲进厕所里，不顾一切的哭了。你身体一直强壮的很，感冒发烧也从不拿药，怎么能一得病就是这种绝症呢？你从小没妈，长大后又和自己的父亲关系破裂，好不容易挨到我上大学了该享福了，你又倒了下去。
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就出院了。大夫把实情告诉了姐姐，说是只能延缓病情，根本治不了。我们一致选择瞒着你。但你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病情的发展，去年寒假时，你听姥姥说四十里地外的薛家村有个军医能通过针灸治你的病，就买了辆电动三轮，每天开车去扎针。
姐姐说，你经常难为的哭了，因为你的手已经渐渐握不紧车把了。
从济南买的药，一盒要4300块钱，大夫说只有这一种进口药能延缓病情的发展，但也不能控制。药费，是姐姐们轮着出的。可你的病，发展的速度超过我们的想象。
五一回家时，你的病情加重了不少。我不会忘记一回家时你的样子。你坐在马扎上，身体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朝身前的垃圾桶里吐粘液。这个时候，你已经吞咽困难了。和你交流，要听你说好几次才勉强听懂。
妈妈告诉我，你每天只能喝冲的鸡蛋或者麦片。菜得用榨汁机打成糊才能喝。我难受你每天只能吃这几样东西来维持生命，难受你吃饭呼吸的困难，不忍心去看你。
6
暑假回去的时候，你已经行动都费劲了。姐姐给你买了蹲便器，上厕所就得靠它。
去年的夏天热极了，风扇24小时不停。我每天都用温水帮你擦下全身，两三天给你洗一次头。因为洗头时，你的脖子根本撑不住一直弯着了。
有天，我看你指甲有点长了。就帮你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我剪的时候，你一直盯着着我看，我没有看你的眼睛。但，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依恋，对这个世界的不舍。或许你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可你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我帮你剪完指甲，你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了一句“我没被（白）拉拔你一回。”我躲进里屋，憋着哭了好一会。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为我活的没有了自我，我却从不知感恩，还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应当然。我不过帮你剪了一回指甲，你就觉得把我拉拔到这么大已经算值了。你这个神经病，简直蠢得可以啊。
你走前几天，突然给我和妈妈说找人给你看陵地，准备寿衣，妈妈说你就知道瞎叨叨，把你骂了一顿。然后自己跑到门口哭了起来。
大姐说8.21回来，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你，或许到时候该准备准备了。
8.20那天，你在家里挂针，不过是补充能量的葡萄糖。十点多钟，挂到第二瓶时，你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妈妈赶紧过去扶你，说你身上已经发凉了，原来你已经忍了好一会了。
妈妈让我赶紧去医务室喊大夫，我拼命超医务室跑，可偏偏没有人。我又马上朝家里跑，其实我已经慌了，刚下过雨，路有些滑，拖鞋跑掉了，我捡起来就朝家里冲。
然后，我看到了我人中最绝望的一幕。你就那么直直的半躺在沙发上，脸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安详。我跪在你身边，拍了拍你，轻轻地喊你，可你没有回应我，也再也不可能回应我了。
也好，爸爸，你解脱了。多活一天，也不过是多受一天罪。
明天我和姐姐一起回家看你，明天见，爸爸。
2017.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