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天地间仍旧昏黄暗沉。今天果真不是个好天！

他立在江畔。脊背笔直，凝望江幕，灰白的长薄衫尾在晨风里摆荡。

走到这被江断了去路的江畔，便停下。

其实还有路可走，只要转个弯，换个方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只是有些人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有些人走到了别人的路上。

可他是叶秦，只走自己的路。

他就那样挺拔的站着，棱角坚毅的脸庞更显英俊。早春的冷风吹得他脸色发白。

他已不再少年，而现在的他，是他当年渴望成为的“他”吗？

（1）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满腔热血初入江湖的少年，知道江湖复杂，却还不懂江湖的险恶。知道武林高手众多，但还不知道自己一出手就差点送了命。

就是在虎震镖局的大门前，那个叫“于老四”的彪形大汉把他连同他的断剑一起扔了出来，那个像嗜好女人一样嗜好杀人的莽汉，正狂笑着准备踩死他。

可是，他突然感到头颅受到的压迫消失，一个人大厦倾覆般躺倒在身旁，蜷缩着抱着膝盖破口大骂……

从此他便入了義堂。

从此岑雄文成了他的“恩师”。

他教他内功心法、武功剑术，授他为人处事之道，让他从一个鲁莽的少年成长、蜕变，一步一步做到了義堂第三堂堂主！

義堂！

以“義”为堂！

顶天立地，不行不“義”！

他深信不疑！

哪怕也对那些没有名目的钱货偶然起疑，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那条从左锁骨下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腹的狰狞刀疤就是他坚守的证明！

直到坐上了三堂主之位，他才发现，原来那些钱庄铺店和所有的义卖周济活动，都不过是在为地下的黑暗交易做掩盖！

他痛苦不已，一个懵懂鲁莽的少年，从一无所知到心里慢慢长满了仁义良善的时候，那些信念的坚定已足以让他不惜用生命去守护！

可他确实发现他们都不过是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其中还有他的师父！

他觉得自己也是虚伪的！

他并不懦弱，对该杀之人手起刀落，不曾半点怜惜。他也不冷血。

他们夸他聪明睿智！

但是他觉得自己愚蠢已极！

可是，师父是对的，他能做什么？负气而去？羞愧自刎？

芸娘怎么办？喜儿和虎子怎么办？几百号跟着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办！

他执着却不果断。

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那天从汉城回来他长久的伫立在回廊，夏日和曦的傍晚并没有掩盖他的沉重和惆怅。他下令不许人前来打扰！

只有喜儿和虎子姐弟敢不听禁令。谁会去责怪两个年幼的孩子？谁会去责怪逝去兄长的年幼遗孤？

喜儿和虎子屁颠颠的捧着个食盒过来。他终于坐下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两个孩子。

他们才四五岁，还那么小！

叶秦的心又软了。

当年的“義堂八虎”已只剩他和老七，老七远在烟城，只偶有书信，喜儿和虎子又是三虎赵京的遗孤，他怎么可以让他的后人遭遇动荡！

还有芸娘，她还在等他。

喜儿拿了块酥糕喂给他吃。

如果以后爹不能再让你们吃这样的酥糕，住这样的房子了，你们会不会怪爹啊？

阿婆说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最厉害的人是不是还要住更好的房子？

阿婆说，世界上最好的房子是曹大爷爷家的房子，他家的酥糕是不是比咱们家的好吃？

叶秦心里隐约一动，眼睛里似乎闪现了另一种可能。

（2）

一年又一年，又到寒冬，两天的大雪已将天地铺满。

冬天最大的不便就是书信不畅，老七提议先拿到传说中的“義堂图”再说。

老七不是个绝对的好人，也不是坏人，他是个极重利益之人。

师父，他追随“曹太爷”30多年，太爷身边的得力能人众多，但让他全然信任的，也就他“岑老大”了。但师父毕竟也在老了，而且害怕终其一生只“为他人作嫁衣裳”。三年前太爷也感到了他的忧虑，无数次暗示会让他接管義堂，至今没有放手的迹象，反而对他少了重用。

曹太爷在有意培养平衡势力以让他们相互牵制，他一直认为岑雄文的“不良思想”就是因为他对他太过倚重。他已太老，老得不自觉开始依赖他，老得感情大过理智。还好并未老到头脑昏庸！

熊璜是个不错的人选，有野心，有能力，心够狠，也很沉得住气。就是心眼太小，除了自身利益什么都看不到。他一心想要取代岑老大在曹太爷那里的位置，想让他的五分堂吞并其他十五堂，甚至想之后完全踢出曹太爷。

太爷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但他现在需要他，就像他需要他一样。

邹狄倒是比熊璜更忠心，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也比叶秦理性冷峻，但是总体上还是差那么一点，真要放手让他去做点“大买卖”，还是不让人放心的。

叶秦正提着吸饱浓墨的毛笔全神贯注的作画:云雾沉重的江面，两个人正对立垂钓。

钓什么？鱼？还是对方？

要不要画些鱼？叶秦思忖。

真的有“鱼”吗？

那么宽的江域，却因为只有脚下的方寸立足之地，他们只能在这有限的范围内争名逐利！

或者之前大家钓的是鱼，现在钓的是彼此。

喜儿和虎子打闹着闯进屋子，虎子手里抓着一个小雪团追着姐姐。喜儿一把抱住叶秦的左腿，两个人追追躲躲。

他们的欢笑一下赶走了叶秦的思虑，放下毛笔蹲下来把两双小手捂在手心。他们的脸也冻得红扑扑的。在小孩子们纯净的世界里，寒冷是不存在的，只有欢愉和爱。

爹你在画什么？虎子问。

叶秦把俩人都抱起来，说，爹画的叫“寒江小钓”。

左边的那个比右边那个聪明！

为什么？

因为他选了块大一点的地方，万一钓到大鱼，右边那个人都不好使劲，他可以踩的地方太小了。

他们是不是在比谁钓的多啊爹？

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一伙的，钓到的可以平分，左边的钓大鱼，右边的钓小鱼，他们在相互帮助。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钓，不去远一点？

因为他们没有船啊！

他们为什么不把石头填多一点，那样就可以坐下去，不用一直站着！

都说了他们没有船啊，没有船怎么运石头。

地方大一点他们俩就不用在一个小塘里抢了。

都说了他们没有船运石头填路，笨虎子！

爹，他们肯定是怕等自己去填石头回来，鱼都被钓完了，所以都不敢走？

……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压根没有真的在问叶秦。

他突然觉得孩子才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懂，但却掌握着最深刻的人类行为下的心理困境。

当年叶开识破了上官小仙企图收拢魔教和光大金钱帮的阴谋后，几十年来江湖上最有威信的就是“義堂”了。

“義堂”之所以发展这么快，又深得人心，当然全倚仗着“顶天立地，不行不義”的旗号。

当年他不也是因此才忠肝义胆的吗！

可如今，每个人都像这江上的渔者，看似闲淡，实则各怀心事。他们是怎么上了这“江湖”的？在浩渺无垠的“江湖”，只有脚下方寸之地，也就只有“鱼竿”所及内的利益可夺了。

叶秦忍不住冷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太可笑了！

又忍不住哀叹，若不争夺，江湖怎么会热闹？若不争夺，没有胜负，怎么分出谁是英雄？若不热闹，没有“英雄”的名号，那些沸腾的热血和生命的价值该如何体现？

何况“活”是人的本能！“活得好”是人的追求！

爹！那个不是石头，是他们的影子吧？

笨蛋！那个不是石头他们难道是“水上漂”啊！而且爹根本没有画太阳，怎么会有影子呢！

喜儿拍一下虎子的头讥笑他。

（3）

雪融春来，枝嫩草芽。

三月三日，岑老大飞鸽传信叶秦汉城一叙。

果不其然，师父等不住了！曹太爷还是太令他失望，辜负了他几十年的忠诚。

只是太快！

这三年来叶秦明明等的就是这一天，可这一天来临，他的心还是不自觉的抖了抖。

一切又明明意料之中。

老七也在，从烟城到汉城，跑死了两匹良驹！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逼他交出了权位，还怕他不交出“義堂图”？

之后打算怎么办？熊璜和邹狄也不好对付……

老七说出疑虑。

放心，我已收买了他们，不日他们就能到达汉城。

叶秦和老七都愕然！

我老了，本不想争夺什么，但太爷不仁，我也只好不义了！

这“義堂”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自己谋划的，那么多兄弟，好多人一辈子就指望着这里的营生，他们毕竟有家小要负担……

老七和叶秦都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

三月五日，熊璜和邹狄至。

南方的早春还有微寒，青梅苑地下密室里的五个人都被躁动的热血蒸腾着。

计划在五日后动手，曹太爷每年都会邀大家踏春，顺便听十八堂主汇报上年运营情况。

今年在翡翠谷。

九堂十堂十一堂十二堂八堂和十五堂的堂主都不识抬举，到时一并除之！其他堂主都是见风使舵之人，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十三堂的殷华松还未表态，叶秦你得去一趟，斩杀还是留用，你自己定夺。

事成之后，一堂监理下的四堂、六堂和十一堂由熊璜打理，九、十、十二堂由邹狄打理，八堂、和十五堂离老七近，我就不管了，你负责打理吧，叶秦的三堂是目前最大的，你就先应付好眼下的再说。

我们一定要在下个月太爷寿辰前逼他放权。这个人从来没想过别人的死活，只管自己享受众人的崇拜和赞誉！

我老了，若不是他欺人太甚，等合适的时候交出大堂主的位置，我也就幽居隐度余生罢了。虽然现在相争，也是迫不得已，堂中之事还是你们年轻人施展抱负之事，不是老人家的事了！

虽然是字斟句酌过的句子，但岑雄文还是说着说着就显出了苍老。

叶秦觉得他的话里还是有真情实感的。他曾私下承若过叶秦，会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4）

江城。

叶秦始终不放心，三个堂，再加上岑雄文的几句“肺腑之言”就能“感化”熊璜的野心？就能让邹狄放下他对曹太爷的“忠义”？

师父当真是老了！

看来他对自己也还是不放心的，私下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动作。

他看着装裱在墙上的“寒江小钓”，看着对立垂钓的两个人——果然是各怀心事！

所以叶秦已在回到江城当日就暗中遣人将喜儿和虎子送到川州。

没人会想到川州，没人知道虎大当年并没有死，也没人知道三年前叶秦回到礼县时芸娘已经死了很多年。

也没有人知道他悲伤过！

殷华松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他只是不像其他堂主那样“随大流”。

他在等，等合适的时机，等最稳妥的下注对象露出水面！

叶秦没有逼他，他的中立就可以不构成威胁！

十三堂已布下眼线，以防不测。

三月十日，翡翠谷，春意暖人。

十八名堂主齐聚，游玩赏景，大家好似都很惬意。晚饭才要汇报，现在当然可以尽情游玩。

不过从前两年起“生意”就不太好做了，台面上的入账根本不够上交总堂。可是大家却玩得饶有兴致的样子。

大家也在等。

午饭时大家陆续回到“雅客莊”。

席满客全。

席首，白发红须华服的老人站起来，朝大家举起酒杯致谢慰劳，声如洪钟。

席毕，老人有些微醺，岑雄文上前扶他回雅阁休息，叶秦、老七等四人相互对望，大家也突然沉默。

雅阁门口。

叶秦背心被人猛拍一掌，“魂门穴”一点任你是谁都只能瘫软倒下。

等他再次醒来，所有的事情便结束了！

叶秦几乎怀疑了所有人，唯独没想到老七！当年同生死，共患难的“八虎”之一！

（5）

岑雄文独自面对了老七们背叛的嘴脸和老人的痛声指责，自尽而亡！

叶秦醒来时他身上的温度还没消尽。

曹太爷居然还要他继续做他的三堂主。

所有人都惊愕，包括叶秦。

他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和自由选择。

从个人恩义来讲，曹太爷和岑老大都对他有提携和知遇之恩。

可是，即使江湖里没有对错，没有道理，但是人心里是有善恶的！

虎大当年要他隐瞒自己幸存的消息时曾意味深长的说，如果这江湖还有善良明净之地，就只会在醒悟后的良知里。

叶秦当年不懂，懂得时已历尽沧桑。

（6）

江城早春的清晨，天气不好的江畔。

他立在江畔。脊背笔直，凝望江幕，灰白的长薄衫尾在晨风里摆荡。

手里只有那幅大雪铺天时所画的“寒江小钓”图。

“离开江城”！

他不会只在那方寸的小石上争夺虚幻的荣誉，虽然那曾是他向往过的。

江湖钓！江湖钓！谁是鱼？谁在钓？

他太累，还是去天涯吧，哪怕天涯也在江湖里！

人的渺小在于不能逆势而行，人的伟大在于可以选择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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