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之旅

Frank Webster对后现代主义思想作了详细的综述,这里提几个关键问题。


后现代主义是与现代主义决裂吗?

在开始后现代主义论述之前,Frank作了现代性/后现代性,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区别。

作者提到在文化领域(艺术、美学、音乐、建筑、电影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断裂并没有那么明显,现代主义运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些艺术运动,如印象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无调性主义等等,此类现代艺术运动本身就与古典文化势不两立、分庭抗礼。古典文化致力于生产再现现实的文化,现实主义小说家们(狄更斯、艾略特和哈代)开创的“伟大传统”致力于讲述来龙去脉清晰、感染力强、“像真实生活一样”的故事,而现代主义作家如乔伊斯和现代主义画家毕加索则与这种传统分道扬镳。

所以,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两者之间内涵的差别并非泾渭分明、非此即彼。这与《后现代课程观》作者想要极力描述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巨大分野的观点并不相同。

约伯注:多尔(《后现代课程观》作者)将现代主义的特点聚焦于“封闭”一词中,他认为现代化主义科学是在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科学哲学观的反对中形成自身的范式,前者认为越多越好,后者则代表古希腊理想的秩序———平衡的、对称的、有目的的秩序。现代主义范式成熟于牛顿和笛卡尔的著述之中,以封闭的、非转变性的框架为假定前提。后现代的范式则是一种开放的范式。——《后现代课程观》P22-25

既然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无法通过区别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概念之间的显著差别来体现,那么对于后现代主义的界定便从“现代性”开始。

在社会科学领域,“现代性”一般来说是指一系列科学、工业和思维领域发生的变化,我们通常称之为启蒙运动的诞生,它使封建社会和农业社会在欧洲走向了终结,并对全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现代性宣告了与现代性的断裂(fracture) p295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智识运动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接触到的现象被宣告是一种全新的现象,是与现代性本身的决裂。(p297)

后现代思想家的批评现代性(古典主义的)的要点在于,现代性的表现形式主张再现了存在于它们的象征性形式之后的某种“现实”。如,后现代思想家们坚决反对电视新闻声称要“告知事物本身的状态”、再现“真的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矫饰。他们同样坚决反对社会科学要逐渐积累关于人们行为方式的正确信息的主张。后现代思想家认为,“再现”是带有特定立场、价值观的建构。

约伯注:由此,我们想到建构主义作为一种别于行为主义、信息加工主义学习观的兴起,也包容在这个后现代思想的背景下。对于“再现”和“建构”的分野将是后现代思想家发展理论的主要战场,从后文可以更多体会到。这里先说说我个人的体会,后现代思想是一种描述性的批判,它本身似乎并没有建立起能够产生行动力起到干预性作用的体系,它算是一种对经典思想的解构理论,但把房子拆了以后,似乎又没能在其上建立它自己的建筑,但它把这个拆的过程呈现给我们看。对于这样的行为,作者在后文中的评论道,后现代主义显示出了一种深刻的保守主义倾向,它只是在不停地纸上谈兵,却没有任何结果举措,这与中世纪的宫廷弄臣如出一辙(P336),这个比喻形象。所以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供人思考,后现代的范式除了拆解经典理论的前提外,提出了什么能够供人批评的、有预测性的、能够指导干预的理论吗?

后现代主义的智识特征

对宏大叙事的敌意

作为一种思辨现象(intellectual phenomenon 京大出版社中文第三版译为智识现象),后现代学术的主要特征是对启蒙运动思想传统的分庭抗礼,启蒙思想传统在于为社会发展或者个人行为寻找潜在的理性。

后现代主义者反对这种为社会发展和个人行为寻找“总体性解释”——或者说“宏大叙事”——的做法,从这个角度看,后现代主义的批判对象甚广,因为所有论述现代世界形成的流派,不管是马克思主义学说,辉格党的观点,激进派或者保守派都把发展的动力归纳为如下要素:如“文明的发展”、“资本主义的推动力”、“进化的力量”等等,后现代主义实名反对以上所有的归纳。

后现代思想家对现代性的理性极为警惕,他们认为论述只不过是理论家的构建,而不是对历史过程的准确研究(单从这个说法看,这种批评并不会波及到科学研究,至少有科学方法可以保证人们获取需要的信息,然而,现代主义的科学范式正是多尔在《后现代课程观》中进行批评的。看来两书在这里有一个契合),启蒙运动的假定认为可以通过一种可靠的而无偏见的方式去了解世界,但凡接受此假定的学者们遭到了挑战,因为学者们必然会对他们的所见所闻进行解释,而在解释的过程中,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卷入建构知识(constructing knowledge)的过程(P298)。

对于一些后现代主义者来说,比如利奥塔,最近的额历史不只是对宏大叙事的说法造成了致命冲击,同时也让所有的启蒙理想荡然无存。法西斯主义、纳粹实行的种族灭绝、超级发达的军事技术、切尔诺贝利的核能事故、艾滋病、心脏病的流行、环境引发的癌症等等,所有这一切(还有更多)都是对启蒙理性的扭曲,也是过去坚称强调变化的某些理性是可能的,不管是通过“国家主义”、“阶级斗争”、“种族纯洁”来体现,还是通过“科学技术进步”来体现的一些“叙述”造成的后果。(p299)

约伯注:这种反思理论的前提假设,挑战学科的根基的方式,被后现代主义者发挥得炉火纯青。个人之前被这种思维方式魇住,认为这代表了一种深刻的洞见,现在觉得更像某种形式上的抱怨——就像出埃及途中,以色列百姓一直不停地向摩西抱怨,摩西看得清楚,对他们说你们不是在抱怨我而是在抱怨领你们出埃及的耶和华——我将之称为 “stretching claws of a restless cat”,但愿我在继续阅读的过程中能够发现这个专擅拆解的理论树立起来的东西。

因此,可以看到后现代主义者的一个思辨特征是通过怀疑那些认为自己能够从任何一个方面识别“真理”的主张,而采取一种相对主义的原则,支持对世界进行多元的描述,坚持“真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不同版本的“真实”。无所谓真实和意义,只有眼下和体验,这种分别在作者描述后现代主义的社会特征时还会多次出现。

后现代主义的社会特征

反对认为可以识别“真理”的观点,只存在“真理”的不同版本

因为论及“真理”就要涉及到真理的定义与标准,一来,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这些“真理”的定义者们都有各自不一的动机(动机都不丹存),而且“专家”之间还存在着如此之多的争执,二来,后现代主义抵制寻求真理,因为显然对“真理”的定义很容易变成专制的诡计。现代主义的代表词汇,计划、组织和功能性,都暗含着某些声称拥有某种权威的群体,将对他们有利的“理性”强加于别人之上的倾向。

后现代主义的核心就是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P302)

  • 拒绝对真实性的追求,任何事物都是不真实的

后现代主义放弃了对“真实性”的追求,与真实性一同被放弃的,是如下词汇,“真实”、“意义”、“现实”。(p303-312)

真实性并不存在,只存在对真实的建构。以旅游者的体验为例,一些小册子上经常出现一些“洁净无暇的”海滩、“不能错过的”场所、“与众不同的”文化、“名副其实的”地方风情以及“地道品味的”广告。但是,旅游的体验却是不真实的,从开始到结束,它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所有这些都需要安排、人工修饰和不真实的环境打造。(p306)

如果追问真实了无意义,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后现代的观点建议我们放弃这种寻求,而是体会存在的快乐。我们不要想着能找出猫王在《浪子泪》(Jailhouse Rock)中试图唱出些什么意义,它只是摇滚乐,所以站起来去感受那种节拍吧。

现代主义的拥护者们担忧“电影的意义是什么”;后现代主义的子民则放弃了如此久远的渴望,二满足于在体验的多重快感中陶醉。

现代主义文化对一种碎片化的文化的忧虑的背后,潜藏着一种对自我本身正在受到威胁的担心,如一些真正的知识分子怎能保持他们的自我意识,如果他们在阅读柏拉图的著作之后去赛狗?基督徒们怎能在享受色情的同时,还能践行他们的宗教理论?一些可敬的人们怎能在板球运动中作弊?在碎片化的生活体验中,人如何才能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呢?

后现代文化并没有致力于化解上述矛盾,而是否定了一个基本的真实的自我的存在。上述观点预先假定了一种潜在的意义和真实的存在,但这些都不存在,所以不值得去追求。反之,它主张与差异共存,无论是外在的社会中的差异,或是个体内部的差异,在这个过程中无需为意义的失却而焦虑,放弃“正直”、“道德”等诸多限制性的概念,而用“快感”取而代之。
后现代观点重复提到,只有知识分子们才会担心“自我”的碎片化,而平庸凡人却非常高兴地去享受快乐时光,并且不会被诅丧所烦扰,只因为一些书呆子们才相信我们的“真实的自我”将陷入混乱。p311

约伯注:在上面的论述中,我能得到一点同感。当把“真实性”这个概念放诸到具体个人的体验中来考查时,这样的宏大概念确实没有了统一的立场,那么所谓的碎片化文化造成的自我体验的分裂,也算是一种知识分子自扰的行为。但是,宏大概念与个体体验的差别个人觉得类似于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之间的分野,前者并不因为后者的存在而被解构。

后现代主义和信息

后现代主义与信息有何相干呢?一言以蔽之,任何事物都是在语言中建构的,必须在语言之中才能被理解。
启蒙思想家认为语言是描述现实的一种工具,这种现实与言语和文字相分离。但后现代主义者们认为,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现实”就是符号和影像(信息)。换言之,我们不能通过语言去认识现实;而是,语言就是我们所见到的现实。

米歇尔·福柯曾经指出,“现实并不存在......语言是一切,我们正在谈论的是语言,我们是在语言中说话”(p313)。

如果我们照着这种后现代的主张,认为现实是一种语言/话语的问题,那么我们所经历、遭遇和了解到的任何事物都是信息化的。这就是后现代思想与信息之间的联系。

  • 让·鲍德里亚

鲍德里亚认为,当代文化是一种符号的文化,我们以符号化的方式设计我们自己,穿具有符号意义的衣服,利用具有象征意义的手工艺品来装饰我们的家,伟我们的身体喷上香水以传播特定的信号等等。

所有社会都要求使用符号,如今的我们在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的表意的海洋中漂浮。而符号的世界,无所谓再现,只是模拟。

约伯注:这种描述把人的存在逼到了星夜的虚空之中,人所交互的与现实无关,人所拥有的只是符号表意的世界。

  • 让-弗朗西斯·利奥塔

利奥塔对信息和知识的角色和功能的变化进行了高度概括,他认为,知识和信息正在被深刻改变(利奥塔的看法颇有意思,以下为摘录),

  1. 它们日益只有在符合效率和效果的要求时,或采用利奥塔的术语,在“表现绩效原则”盛行时,才被生产出来。这意味着只有在符合效用标准时,信息才会被搜集、分析和生产。
  2. 知识/信息越来越被当作是一种商品,成为一种可交易物,受到市场机制的支配,而是市场对绩效的判断具有决定性影响。

这两种作用力综合作用,有了以下推论。

  1. 表现绩效原则的运用意味着在效率和效果上不合格的信息/知识会被贬低,或者甚至会被抛弃,在学科内部,更具使用价值的领域将会比其他领域获得更多的支持。
  2. 其次,现代主义崩塌的信号——知识的发展正日益转移至大学之外。在企业之类的替代性知识/信息中心和大学之间的人员流动变得更容易,这表明高等教育已经从内部嬗变,越来越与绩效标准相一致。

利奥塔吧这个论断扩展到了整个教育领域,他坚称这个领域如今的动力来自如“它怎么样才能增加我的潜在收入?”和“这怎么样能为促进经济竞争作出贡献”。这种转变不仅对学校和大学产生了影响,而且改变了教育的概念本身。在利奥塔看来,表现绩效原则意味着教育不再被视为人生独特的接受知识的阶段,反之,教育被当成一种职业,工作需求强烈地支配这一领域。

  1. 由于教育被重新定义,导致真理长期以来确立的概念被摧毁了,绩效和商品化使人们从效用的角度来定义真理。真理不再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也不再是大学为之仰慕、憧憬的圣地。知识分子自认为他们更有权接近真理,可以蔑视“技术匠人”的坚定立场已经倾覆了。
  2. 最后,绩效标准在信息/知识领域的应用,改变了什么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观念。在相当长的时间段,接受教育意味着掌握特定的知识。但在计算机化后,数据库的掌握与运用比在大脑中存储信息更重要。

以上这些变化,都将我们带入到信息/知识的相对主义,“宏大叙事”的衰落,绩效性、商品化趋势的交互交织,以及所有认为有特权去接近真理的观念遭到人们的拒斥,在利奥塔及其他后现代主义信徒看来,会带来解放:

普遍观念的衰落可以使思想和生活从“整体强迫症”中解放出来。责任的多样性,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独立性强迫并且将会强迫重任在肩者......灵活、宽容和优雅。(p330)

作者的批判

首先,由于语言强烈的自返性,作者指出这种后现代论题本身的矛盾,在“所有人都是说谎者”的背景下,我们何以相信后现代的主张是可信赖的?

真理必须在语言中建立,但真理并不仅仅是语言游戏,并未因此而被颠覆。而且,尽管我们从未曾在任何绝对和终极意义上把握真理,但我们可以通过展示更好的论据形式、更可信的证据、对学问的更精确的运用以及通向研究对象的更可靠的方法论途径、来发展出真理的更充分的版本。

我们的确应该对新闻报道持怀疑态度,但这使得我们要更坚定地最大程度地去获取可靠的信息。事实上,如果我们认为媒介报道都是语言游戏,那么我们对于解决冲突争端也就无计可施了。

我们居住在一个后现代社会,而不认同后现代思想,两者之间未尝不可以实现兼容呢。事实上,这种以消费者为导向的富有弹性的生活方式的核心元素,正是后现代所具有的特征,享乐主义的、以自我为中心(或许甚至是离心)的行为,对确定的“真理”主张的怀疑,对“专家们”的嘲弄和敌意,对新事物感到愉悦,在体验中感受到快乐,以及对讽刺、模仿做平以及表面性事物的强烈偏好等。(p337)

这种后现代情境是资本主义关系长期发展的一种结果。可以说,后现代现象,就像是海面上涌现的波浪,而起形成的过程则是海面下的洋流交流汇聚的结果。

因而,作者认为,后现代社会一词所包含的“我们正在步入一种全新的历史结构”的说法是问题重重的。

完。 5.6k字 2016.5.1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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