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

我去“寒武纪”的时候天还没有黑,茂盛的法国梧桐支起街道上的一片阴凉,车辆如流水划过,别人家院落里斜搭出来几串蔷薇花,花期刚过,逐渐变成一些细长的枯黄落在墙角。我向来是不喜欢大团大团簇拥在一起的蔷薇的,只是看她们枯萎的模样,居然感到有几分美人迟暮的凄凉。我摸摸自己的脸颊,好长时间没化妆了,皮肤干涸得像是皲裂的土地,轻轻挑拨着指尖的敏锐。如果我现在有一面镜子的话,或许还可以看见眼镜框后面严重的黑眼圈以及眼里几条缠绕着瞳孔的猩红血丝。那场大火之后,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觉了,梦里全都是事实,没有真相。

上海夏天的白昼时间很长,夜幕拖沓得像是蹒跚的老人,迟迟不见影踪。白天到处都是嘈杂的光,挤压着我的每一处感官,只有夜晚能给我些许安慰。夜晚啊,多么美好,如果害怕黑暗,就打开灯,点燃蜡烛。如果喜欢黑夜,就关掉灯,吹灭蜡烛。我讨厌一切失去控制的感觉,这是我不喜欢白天的另一个原因。如果我可以控制那场大火,如果我可以控制孩子不在那该死的屋子里......如果我什么也看不见。

单单看见这件事,是比较令人悲伤的,这也是我不可以去控制的事情之一。睁开眼看见的是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闭上眼看见的是自己那层薄薄的皮肉以及其中曲折回转的血管。我讨厌看见,更讨厌看见了也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抬头的时候,“寒武纪”小酒馆的霓虹灯已经在暮色中发出孱弱的光芒了,随着夜色的堆积,这些霓虹灯管会变得越来越亮,就像那些悲伤,也就逐渐在夜晚,在“寒武纪”这样的小酒馆里面愈发明显。

固然人们白天可以接触许多东西,人情世故,虚与委蛇,笑逐颜开...但是大多时候只有在夜晚,才会像一个受伤的野兽躲进黑漆漆的山洞里舔舐自己的伤口那样安抚自己的情绪。

大多数时间我是拒绝与别人交流的,我觉得我的悲伤允许我沉默。可是人们只能和那些与他们自己相似的人一起生活,志同道合或者臭味相投。更明显的是:那些勾肩搭背一起玩耍的人都是差不多一样高的。而且他们还给那些与他们不一样的人一些特殊的称呼,比如高他们许多的就叫巨人,比他们矮许多就叫做侏儒。再比如他们叫我,嗯——怪胎或者贝多芬女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叫我贝多芬女士,但是我还蛮喜欢贝多芬的钢琴曲的。与命运无关,我只是觉得,那些激扬悲愤的曲调完结之后是多么沉重的落寞啊,就像生命有多么辉煌,死亡就有多么凄凉。我讨厌死亡,断送了一些理所应当的成长。

我想现在就钻进“寒武纪”小酒馆里去的话,会不会被酒保误会什么嗜酒如命之类的人。然后我又摇摇头,每个人一生都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就像看见太阳那样,因为司空见惯,所以视而不见。所以大部分的相遇只能说是看见彼此,只有那么极少数的相遇才会影响彼此的生活。

我总是可以找到理由来否定自己,如果我现在的遭遇是因为我过去的决定而造成的话,那么我现在总是做出与内心相悖的抉择,是不是就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几乎要害怕自己的想象了。

小酒馆里昏黄的灯光铺在皮质沙发上,隐隐约约闪烁着一些水滴的光泽,看来酒保才打理过。只是吧台已经坐了一个女人了——大概是女人吧,她那几乎是贴着头皮剃光的头发让我怀疑自己根据她的衣着做出的判断。我走过去,调酒师一边拭擦着高脚玻璃杯一边说:“欢迎光临,您需要些什么?”

我瞥了一眼酒水单,然后在脑海中想象出每种酒的模样,冷艳凄美的蓝色妖姬,性感妩媚的红粉佳人,清新淡雅玛格丽特……我讨厌选择,选择意味着放弃。

我看了一眼旁边女人的酒杯,淡黄色的聚沉在杯底,在清澈里氤氲得模糊,一如我看过的很多场夕阳。

我指了指那杯酒说说:“就要和她一样的吧。”

调酒师点点头,然后把高脚杯倒挂在酒杯架上,从柜子里取出调酒壶,倒入一盎司左右的金酒,随后加入一些冰块和几滴柠檬汁,我百无聊赖地盯着调酒师娴熟地调酒。这时我听见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为什么放弃选择的权利?”

我稍微扭头,看见这女人的棕色瞳孔,突然想起一句话:“那些眼睛中透着冷意的人,也曾阳光温暖,只是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遇上的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

我斟酌着词句说:“当有很多选择的时候,我往往很纠结。不是我想要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只是如果最后我因为自己的选择而遭遇一个不好的结果的话,我就会后悔当初的选择。选择你选择的,至少还有个借口。”

女人没搭话,这在我意料之中,毕竟——贝多芬女士。

我停顿一下,看见调酒师单手举着调酒壶,上下晃动,热空气接触冰冷的调酒壶之后开始凝结成滴滴点点的水珠。

我突然有了倾述欲望,言语像调酒壶上水珠一样聚集在一起然后滴落。

“就像这杯鸡尾酒,如果好喝的话,就是我的正确选择,选择你的选择。不好喝的话,那就只是你的一个不好的选择选择。”

这时我听见她说:“这杯酒叫做‘日不落’,用温和纯净的金酒裹着草莓汁与橙汁,口感以及寓意都挺好的。只是对于我仍是个错误的选择。既然已经决定放弃过去,还眷念当初美好的点滴干嘛呢?”

我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何事秋风...”

我忘记了这句诗了,记忆中孩子拉着我的手点着书页上的字,一个个慢慢拼读下去,然后字迹逐渐暗淡,我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许久,仍旧没有翻到下一页。

她接过话头说:“何事秋风悲画扇——其实无论如何,世事不尽如人意。”

调酒师把壶里的酒倒入倒三角形的杯子中,然后把草莓汁和橙汁混合在一起注入杯底,从柜子里抽出一朵白玫瑰,扯了一片花瓣卡在杯口。

我说:“很多时候我都不会对生活有更高的期待,只有当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后,我才能开始奢求有另一种结局,就像感冒头疼的时候,平安喜乐才开始变得有意义。”

她说:“嗯,也只有当我隔着皮肉能够触摸到死亡的时候,我才看得见自己生活里那些习以为常的拥有。”

我把杯子旋转一下,让没有玫瑰的一边朝着自己。然后看看她那短到发根的头发,说:“有时候失去了就是真的失去了,明明白白地从你的生活里不见了,什么‘你失去的一切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变得有些好笑。”

她说:“其实得知自己生病了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分开的打算,只是,这样的要求,不是应该要让我开口显得合乎情理吗?不过也罢,挣脱施舍的同时也是在脱离束缚。”

我抿了一小口“日不落”,说:“踮起脚尖才能够着的美好,破碎了也更加让人悲伤。”

她说:“潦草地活了大半生,直到现在,从死亡里开始回溯自己的一生,反而看的清楚明白。就像要搬家的时候,开始思考什么对于自己而言是有用的,什么是累赘,什么又只是牵挂。该扔的就扔了,不喜欢的也扔了。贪念最后一抹晚霞,然后等待夜晚,等着一杯‘日不落’,这样的生活也就足够我喜爱了。”

我轻轻晃荡着“日不落”,草莓汁和橙汁开始弥散开了,我想:她以“接触死亡”这样一种方式去认清生活,开始选择自己的生命轨迹。我呢?我知道我在疏远生活,可是我还有生活吗?

铺天盖地的大火席卷而来,我就那么看着楼房在眼前分离崩析,那时的我冷静得可怕,清楚的知道大火已经不可控制,知道孩子还在屋子里睡午觉,知道我冲进去的话就会没命。我就站在楼下,看着消防车慌张地停在楼下,看着人群喧嚣地推攘着,看着天空被大火灼烧得滚烫……我就那么看着,连手里提着的各种蔬菜都没扔。

我听见一个诧异的声音:“怎么哭了?”

我缓过神来,喝了一口酒,流进嘴里刺痛咽喉。我用手背抹过眼睛说:“我觉得我应该悲伤,所以我才流泪。”

说完这话我突然为我的理智感到可耻,没有冲进大火里,没有被情感支配,行为还是依托于一种清楚的认知,就像机器一样。

她忽然问:“你说心里有很多苦的人,要多少温柔才能填满?”

我开始去审视自己的苦难:看见,大火,孩子,死亡,悲伤,沉默,剥离,夜晚...把漫长的痛苦反复荡涤,最后剩下的一些词语显得苍白无力。原来我几乎要忘记那段经历,忘记那种身临其境痛苦了,只是我觉得我的孩子失去了生命,所以我应该悲伤,应该把自责刻进生活。原来最后也只是我不肯原谅自己。

我说:“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大概一点点温柔就能填满吧。”

她举起杯子示意我,我和她碰了一下杯子,玫瑰与玫瑰接触,就像一朵雪花亲吻了另一朵雪花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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