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元隐正在山路上走着,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只白狐,“砰”地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面前。
元隐大惊,右手按剑,喝道:“何方妖孽!”
狐狸没有动静,双目微闭,神态安详地趴在那里。
“死了?”元隐蹲下来用手戳了戳它。不料刚一靠近,一股酒气便扑面而来。
记得师父说过,会喝酒的狐狸都是成了精的。元隐没想到,他初次下山历练,刚出山门便碰到了一只狐狸精,不由兴奋地搓了搓手。
要用什么法术收了它好呢?
元隐托着腮帮子将师父教的口诀和咒语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但转念一想,这狐狸倒也没有伤人。瞧它这样子,应是在哪里偷了酒吃,吃醉了,腾云的时候不小心栽下来的。
他伸手拨弄了它两下,发现它右后腿有些紫肿,又翻过它的身体,细细查看了一番,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这笨狐狸,竟还把腿摔断了,罢了罢了,今日碰上我,便算你走运。”
元隐两手一动,便将狐狸那条断腿给接上了,然后将它扛在肩上继续赶路。
一路上电闪雷鸣,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元隐加快脚步赶到了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又跟掌柜的讨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药给狐狸用上。
等折腾完,天也黑了。元隐累了一天,吹了灯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压在他的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黑夜中,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正盯着他。
贰
元隐猛地清醒了。
但当他看清楚压在他胸口的是白天那只狐狸时,不知为何,他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正当他想将它挪下去,翻个身接着睡时,只听那狐狸开口了:“你可知我是妖?”
“知道。”元隐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那你为何不收了我?”
“你又没有伤人,狐狸偷酒喝这种事不归我管。”
“你不怕我杀了你?”狐狸亮出了它的爪子。
元隐笑道:“你若要杀我,刚才我睡着时你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再说,今日我也算救了你,我不信你会恩将仇报。”
狐狸冷笑一声:“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它话说到一半,元隐忽然翻了个身,一不留神压到了它那条受伤的腿,疼得它“嗷”地喊了一嗓子。
“我杀了你!”狐狸挥爪便向元隐挠去,元隐一伸手,便将它那两个前爪都握住了,又将它塞进被子里,道:“大半夜的,别吵,你不睡别人还睡呢。”说罢,闭上眼睛接着睡。
狐狸的两只前爪被元隐钳制着,后腿又有伤,一动便止不住地疼,它挣扎了几下之后,也不敢再乱动了,只探出头来,咬牙道:“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元隐将它的头按了回去:“知道了。”
狐狸又探出来:“等我腿伤痊愈,我就杀了你!”
元隐又将它的头按回去:“知道了。”
狐狸没有再捣乱,元隐后半夜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天醒来,元隐又给狐狸上了些药,便扛着它走了。
叁
狐狸说它名唤焱清,是一只千年狐妖,还是只有名的妖,然而元隐却没听说过,他只当它吹牛,于是撇嘴道:“你这狐狸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千年的狐妖,落得现在这幅模样,可真是不容易。”
焱清脾气暴躁,伸出爪子在元隐头上拍了一记。
这臭小子,以为它愿意跟着他吗?若不是它腿脚实在不便,一瘸一拐的,连云都腾不了,它可早就走了。
元隐挨了它那一爪子,倒也不恼,仍扛着它继续往前走。
行至城门口,见一无腿男子正在行乞,破衣烂衫,十分可怜。
元隐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正要给那人递过去,焱清又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把钱收起来,他是装的。”焱清道。
元隐一愣,给银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当真?我看着倒不像是装的。”
“哼,傻小子,你有那银子,不如留着给我买酒喝。”
“你这狐狸,你怎知他是装的?断腿倒还能装,无腿怎能装的出来?”
一人一狐争执起来,那行乞的男子盯着元隐手中的钱干着急,竟伸手要去抢。
元隐见他过来,下意识地收手,且还往后退了两步。不料那男子一急,竟站了起来,个子比元隐还高一头。
元隐瞬时傻了眼。
焱清得意地舔了舔爪子,道:“如何?我说他是装的吧。”
“拿钱来!”男子见行乞不成便改抢。
元隐自然是不给,躲闪了两下,那男子仍不依不饶,元隐便狠踢了他一脚。
男子唾了一口唾沫,狠道:“小子,想打架?”
元隐一笑:“怕你不成?”他刚说完,便听焱清在他耳边道:“你看那边。”
元隐顺着望去,城门附近不知何时多了四五个彪形大汉,都衣着褴褛,像和那男子是一伙的,此刻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狐狸,现在怎么办?”元隐有些发慌。单挑他是不怕的,然而这群殴……
焱清咬了咬牙:“好汉不吃眼前亏,跑!”
元隐脚底抹油,带着狐狸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肆
元隐就这样扛着焱清走了一个月。两人时常斗嘴,争吵。
虽说焱清整日叫着喊着要杀了元隐,但它也帮了元隐不少忙,比如捉妖时为他排兵布阵,路遇劫匪时为他出谋划策,总之一人一狐相处得十分融洽。
焱清腿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但它也没说要离开,元隐的肩头已经成了它的专座。
这日,两人行至一片山岗,焱清正抱怨着午饭时酒没喝够,四周忽然刮起了一阵妖风。
元隐双眉紧锁,“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形!”
语毕,只见元隐面前立着一只巨型黑蜘蛛,眨眼间,又变成了一个黑衣女子。
那蜘蛛精扭着腰肢走来,笑得妖媚:“哟,小相公生得好俊俏!不如随奴家回去吧。”
闻言,元隐跟焱清同时打了个哆嗦。
焱清一脸坏笑,道:“人家看上你了,母蜘蛛有毒,女妖精难缠,你当心。”说罢,便跳到一旁看戏去了。
“如何?小相公,跟奴家走吧。”眼瞅着蜘蛛精的手马上就搭到肩上了,元隐急急挥剑,躲开了。
“这位姐姐,我们人妖殊途,是不会有结果的。”
“姐姐?”蜘蛛精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我看起来很老吗?”
焱清对着元隐“啧啧”道:“你小子可惨了,女人最怕别人说她老。”
果然,话音刚落,还未等元隐反应过来,那蜘蛛精便发作了,一缕缕毒丝如利箭一般射向元隐。
元隐左躲右闪,一直寻着反击的机会,然而那蜘蛛精却穷追不舍,步步紧逼。
焱清在一旁看着也十分揪心。
来来回回十几个回合,元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档儿,正要下手,却不料那蜘蛛精朝焱清吐了一道毒丝。
“狐狸当心!”元隐心急,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挡,只听“嗖”一声,那缕毒丝正正好好刺中了元隐的心脏。
伍
焱清看着元隐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直直地倒下,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几秒,只听它怒吼了一声,狂风骤起,它的周身被一束白光笼着。
那光刺得蜘蛛精睁不开眼。待白光散去,只见一白衣男子正抱着元隐。
元隐身体还热着,然而已经没了呼吸。
白衣男子红了眼,朝蜘蛛精走去。蜘蛛精仍不断地吐着毒丝,那毒丝刺进了白衣男子的身体,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他扼住了蜘蛛精的脖子,猛然发力。
“你……你是……是何人?”蜘蛛精只觉得体内的妖丹正在一点点被捏碎。
“你可听过焱清这个名字?”
蜘蛛精面上露出可怖的神色来,“是……是你!”说罢,她的身体便化成了一缕黑烟,一阵风吹过,什么都不剩了。
焱清抱着元隐的尸体,急急地往自己的洞府赶。
“你这个蠢货!”焱清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那蜘蛛精的毒丝并不会伤到焱清,倒是元隐,肉体凡胎,何苦为他挡那一下而白白丢了性命!
焱清回到洞府时,碰巧他妹妹秋灵正在。
“哥哥……”
“我要救他。”不等秋灵开口问,焱清便先说了。他预备将自己的妖丹分元隐一半,好叫他活过来。然而却被秋灵死死拦住了。
“哥哥,救不得!”
“为何救不得?”焱清又急又怒。
“你看看他穿着什么衣服?你看看他是谁?他是他们的人!你忘了当年那老东西是怎么用尽方法要将你置于死地的了吗?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秋灵几乎咆哮着。
焱清看着元隐苍白的脸,想起他方才舍身救他那一幕,淡淡地道:“是了是了,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但他除外。”
陆
元隐醒来时,看到的是师父爬满皱纹的脸。
他打眼看了看周围,发现几个师叔和众师兄弟都在。他觉得有些头痛。自己明明应该是已经死了,怎的一睁眼又回到了山上?
“师父……”他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师父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孽徒!”
元隐不解,“师父,徒儿可是做错了什么?”
“随我来!”
元隐艰难起身,他的小命虽在,但浑身却酸痛无力,多亏两个师哥搀扶着,才勉强跟上师父。其余人也都一路跟着。
师父带他来到云虚祖师的像前,叫他跪下。
“今日当着云虚祖师的面,你必须如实讲来,你与妖孽究竟有何勾结?”
“徒儿并未与妖孽有过勾结。”
“大胆!”师父怒喝了一声,“还敢撒谎!我且问你,你是否与狐妖焱清相识?”
“是,但焱清并非邪妖,也未害过人。”元隐刚说完这句话,就见师父和几个师叔的脸气得发青。
大师叔冲上前来,喝道:“你可知那焱清是什么人?你可知他曾杀过多少人?你可知云虚祖师便是死于他手?你竟说他并非邪妖?”
大师叔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击,砸在云隐的心上。他震惊地看着师父与师叔,讷讷地道:“徒儿……属实不知。”
“我再问你,你若与他没有勾结,何以你的体内会有他的妖丹?”
“什么?”元隐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要炸了。
他体内有焱清的妖丹……为何?莫非是那狐狸为了救他?那他呢?妖没有了妖丹,还能活吗?
师父看着元隐失神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将这孽徒关起来吧!”
柒
狐狸洞中,焱清与秋灵对坐着,静得可怕。
沉默了好久,焱清站起身来往外走。秋灵一把将他拽住,“哥哥,你要去哪?”
“我去救他。”
“救不得。”秋灵还是那句话。
“你不该把他送回他们那儿。”
秋灵冷笑了一声:“不送回去,难道留在我们这里吗?等着那帮老东西找来,把我们都挫骨扬灰?”
“他们会杀了他。”
“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何至于你如此待他?”
“他救了我。”
“那是他自己找死!哥哥,你已经不比从前了!你的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又只剩了一半妖丹,你去就是找死!”
焱清挣开秋灵,留了一句:“好好看家。”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他也觉得不大值得,那个蠢货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可他一闭眼,都是元隐救他时的样子,他内心难安。
与那小子相识不过月余,何以待他如此呢?明明人没有一个好的。
焱清记得,当年他才修炼成人,明明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可那老东西却非要杀了他。他被逼无奈,只好杀了那老东西。
接着他的弟子们便来寻仇,焱清没办法,便也杀了他们。
焱清来到山下,那些人的地盘不是那么好闯的。他一路杀上山去,尸体铺成了一条山路。
他杀了元隐的师父,杀了他的大师叔,杀了他一些师兄弟。
最后终于见到了元隐。
捌
当元隐一脸惊愕地看着焱清时,焱清才想起来,元隐还从未见过他化成人的样子。
元隐不认得他,他无法将趴在他肩头的小狐狸同眼前这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人联系在一起。
“小子,我来救你了。”
元隐别过头去,“我不会跟你走的。”
就在此时,众人趁焱清不备,用捆妖索缚住了他。
“为何?”焱清怔怔地看着元隐。
“你杀了我师父,杀了我师叔,你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要杀了你!”
“你杀了云虚祖师!”
“我若说我是被逼无奈,你可相信?”
元隐看着焱清的眼睛,道:“人妖殊途,妖终归是妖。”
焱清无力地笑了笑,秋灵说得对,他此番来,就是送死的。
元隐开始念咒了,焱清听不清他念的什么咒,只能感受到体内的妖力被一点点抽出,自己正在被打回原形。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秋灵,她将他带走了。
人没一个好东西。
尾
五百年后,月圆之夜。
焱清正和群妖在林子里饮酒,忽听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是这条路吗?我怎么觉得越走越远了?”
“师父说的就是这条啊。”
“大师兄,我有些害怕。”
蛇妖吐了吐信子:“迷路的小娃娃?太好了,我可好久没开荤了。”说着,便寻声找了过去。
众妖有看热闹的,有想分一杯羹的,都跟了去,焱清也被拽了过去。
虽是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但见了这些妖怪倒也不怵。其中一个更是长剑一横,对着焱清喝道:“妖孽,拿命来!”
然而他的剑还未砍到焱清身上,便被另一个男孩给挡了回去。
焱清和众妖都一头雾水。
只听那男孩道:“师弟,你可瞧清楚了,他是狐妖。元隐祖师有训,不杀狐妖。”
焱清猛地一颤,望着那孩子道:“你说什么?”
“我家元隐祖师有训,不杀狐妖,今日算你走运。”
元隐,这个名字,好久没有听过了。
“不杀狐妖……不杀狐妖……”焱清失了神一般喃喃自语。
蛇妖在一旁已按捺不住了,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那几个孩子吞吃下肚。焱清忽然回过神来,反手一掌将她打出十里开外。
他冷眼看着众妖道:“这几个娃娃归我了。以后元隐的弟子,十代百代千代,都归我了。”说罢,一转脸又开始念叨那句:“不杀狐妖……不杀狐妖……”
念了几遍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呵,蠢货。”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