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树王·孩子王》:热爱世俗平凡,超越俗世凡尘

被称为流氓作家的王朔,总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印象。

王朔批评过金庸媚俗,批判余秋雨不配称为作家,甚至质疑过鲁迅的地位是否被夸大了。

但即使如这般狂妄,王朔心里也有佩服的人:

我的天,这可不是一般人。史铁生拿我和他并列,真是高抬我了。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成精的就是阿城。我极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

想要追阿城,先要读阿城;想要读阿城,先要读三王——

《棋王·树王·孩子王》


“棋王”王一生:食物与象棋

三篇小说中,其实有着一个共通的核心思想——热爱世俗,又超越世俗。而将这种思想表达地最透彻的,就是名气最大的一篇——《棋王》。

“棋王”名字叫作王一生。王一生的娘命苦,因为家里穷被卖到了窑子里,虽然后来被人赎了出来,但是几经辗转又嫁给了王一生的爹。

因为家里穷,王一生从小吃不饱,但是王一生特别聪明,偶然间学会了象棋,看多了也开始下,很快就没了对手,名气也越来越大。

有一次下了一宿没回家,到家后王一生的娘跪下了,让他好好念书,下棋维持不了生活。王一生答应了娘,功课门门都是第一,但是棋戒不了,回家后一边帮爹娘干活,一边在脑子里盲下。

王一生的棋越下越厉害,在学校、街边甚至市里市外都有人来找,但没一个是对手,时间久了,都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个“棋呆子”。

王一生本人为人处世也极其另类,在知青下乡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感伤离别,只有王一生一个人在火车上四处找人下棋。

周围人知道这是王一生后也就不下了,差的太多,王一生也很失望,只好和人闲聊天,而聊天中,王一生最关注的也只有一样——吃。

他对别人每日吃什么,饿没饿过都很关注,听到周围人讲一些关于吃的故事更是满脸严肃,听到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时候会满心钦佩,听到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后也会不屑一顾。对什么是吃,什么是馋,他分的很认真。

书中一段对王一生吃的描写极其精彩,也被后人无数次提及: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

下乡之后,不仅吃的不好,还几乎没有任何休闲娱乐活动了,所有的知青都很不满。但是王一生却很知足,有饭吃,闲下来还能下下棋,实在太忙就自己脑子里下会儿。

在知青群体里,王一生的棋名也是越来越大,最后还被邀请到市里比赛,最后阴差阳错,王一生一个人和比赛的前九名同时下棋,书中也把这场高潮戏描写地惊心动魄,跌宕起伏。

食物与象棋,这是两个对王一生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很多人有一种错误印象: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

但是王一生不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象棋固然是挚爱,但也绝不能不吃饭。如果这两样都能有,他就完全能心满意足。

在《棋王》中,食物和象棋不仅是故事元素,也是象征元素。

食物象征着热爱世俗,象棋则代表着超越世俗,而王一生则就是阿城本人或者说自己内心所追求的一种生活境界。


“树王”肖疙瘩:砍树与护树

虽然人们对“棋王、树王、孩子王”的顺序叫得顺口,但是阿城解释过,这只是发表的顺序,真正的写作顺序是“树王、棋王、孩子王”。

《树王》不仅是写的最早,也是最传奇的一篇。

“树王”名字叫作肖疙瘩,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干侦察。

一次执行任务,肖疙瘩带着一个四川兵深入邻国,走了很久的路,又抱着电台,实在是太渴,想在旁边桔子林里摘两个橘子吃,肖疙瘩本来不同意,心疼部下也就让了,但是命令必须留下钱。

四川兵摘下两个,吃一个,把另一个放在口袋里,放钱时候突然想到邻国也用不了,就没有放。可是回国后参加检阅时碰巧被上级首长看见了口袋里的橘子,肖疙瘩气得当时一脚就把四川兵踢骨折了。

由于“军阀作风”,肖疙瘩被开除军职,来到大山里,娶了婆娘,生了娃,话是越来越来少,活是越干越多。后来小兵小将们来到山里改造树林,都被肖疙瘩的能耐震慑住了。

四五个人才能抬起来的东西,肖疙瘩抬上肩膀就走,这个矮小的汉子不干活的时候很少说话,但是一旦干上活,特别是砍树时候,就宛如巨人一般: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声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曲下右腿,上身随之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飘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肖疙瘩砍树、打猎,对这大山几乎是了若指掌,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肖疙瘩仍然感觉有的动物什么时候打不得,有的树什么时候不能砍。

但是小将们不这么认为,砍掉没用的树,种下有用的树,这是任务。别管是什么奇树、怪树还是大山中最有名气的一颗巨树,都要砍掉。

肖疙瘩认为老天爷让巨树活到今天,总有他的道理,可是小将们认为人定胜天,没用实用价值的树,就应该腾出地方,虽然肖疙瘩还想阻拦,可是支书下了命令,肖疙瘩只好退下来,看着巨树一点点被砍倒。

之后,隔离上防火带,就开始烧山了。树倒了后,肖疙瘩也倒了。等到山烧完了,肖疙瘩也再也起不来了。

砍树与护树,这两件事看起来矛盾,但其实是组成肖疙瘩这个人的两面。砍树象征着劳动、劳作、工作,用来满足世俗的生活需求;护树则象征着对自然的爱,一种朴素的天人合一观念,超越世俗的精神需求。

在小说中,巨树和肖疙瘩都被称为“树王”,两人的命运也如出一辙:高大魁梧受人敬重,却因为“实用价值”的缺失,最终被人抛弃。


“孩子王”老秆儿:烟酒与字典

《孩子王》是三篇作品中受关注度最少的一篇,但其实是完成时间最晚,作品完成度最高,也是阿城自己最满意的一篇。

“孩子王”名字叫作老秆儿,不同于“棋王”与“树王”,老秆儿不是什么奇人异士,是上山下乡的所有知青中非常普通的一个。

值得一提的是,三篇小说都是从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展开的,但是“棋王”和“树王”中,“我”是王一生和肖疙瘩的朋友,两篇小说也是从两个普通人的视角看向“棋王”和“树王”。

但是在《孩子王》中,“我”就是老秆儿,整篇小说也如同老秆儿自述的一次经历,这次稍显不同的经历源自于一个意外——组织突然决定让他去教书。

老秆儿感到很吃惊,但是毕竟能当老师比干活儿要轻松不少,老秆儿还是答应了。和朋友们一说,也都替自己高兴,凑了吃食,抽烟喝酒,大醉一宿。

到了学校,老秆儿才得知让自己这个高中毕业的去教初三,虽然老秆儿努力推辞,但是学校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老秆儿上课时两眼一摸黑,一个叫作王福的学生说道,以往老师都是抄课文,讲字词,划重点,这是教学大纲规定的教法。

教了几天,老秆儿总感觉学生什么也学不到,这语文课上的和政治课一样,而这里的孩子大多数初中毕业就干活儿了,很少有上高中的。

想来想去,老秆儿决定在课上让大家写作文,不是那种像政论一样的作文,而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儿给写出来。

孩子们感到很新鲜,但不怎么会写,只能写出:“上学,走,到学校教室,我上学走。”

但是慢慢地,学生也会写一点了,老秆儿也努力让他们把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儿写出来,比如说,全班一起上山砍竹子。

这时候,王福提出要和老秆儿打一个赌:如果王福能在砍竹子前一天写出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老秆儿就要把字典给他。

这字典早已是班级里的圣物,不仅村里,县里也没有卖的,老秆儿每次上课,必放在讲桌上,成为镇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会问一些字,老秆儿当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是老师的老师。”

老秆儿同意了王福的要求,第二天全班人一上山,王福已经笑着和父亲站在山上,原来两人昨晚熬夜把要砍的竹子都砍完了,王福砍完就立刻把作文写好。

老秆儿心中明白,拿出字典给王福,却说道,这是送给王福的,不是输给王福的。

王福急的要去拿作文。老秆儿接着说,不消了。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但劳动也是昨天的。记录一件事,永远在事后,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

王福听了,终于明白过来,不肯收下字典,却决心把它全部抄下来。

一天天过去,学生们写的好不好不知道,却都越来越敢写,一次老秆儿要求写身边的一个人,王福又是第一个交了上来:

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老秆儿没来得及教给王福更多,教育局的领导就找来了,质问他为什么不按照教学大纲教课。

老秆儿看到阵势就全明白过来,沉默一会儿,终于说道,没有用。领导拿出烟,客气地说组织上意思是让他回队劳动。老秆儿把烟推掉,干脆地答应下来。

看到最多关于《孩子王》的评论:好像不应该在这里结束,却又最应该在这里结束。

烟酒,代表着老秆儿对世俗的追求,也是一个最普通人的生活爱好;字典,则象征了老秆儿一种超越世俗的诉求,一个小人物在厚重生活中,对于知识,教育,文化的敬重与反思。

在那场浩劫过后,整个文学界也开始反思,我们的许多价值观,许多主流思想,是否出现了些偏差,这一时期的文学也被后世称为“寻根文学”。

寻到的根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儒家,另一个就是道家。

王安忆的《小鲍庄》,贾平凹的商州系列都有隐藏的儒家经世济民的风格;而阿城的作品被公认为最有道家意蕴。

无论是棋王的出世之风,树王的天人合一还是孩子王的大道无形,都流露出同一种思想,这也是与共和国同年出生的阿城,历经无数动荡后形成的一种人生哲学——

既能热爱世俗平凡,又能超越俗世凡尘。


很高兴与你相遇,更多精彩好文欢迎关注自媒体:无物永驻,多平台同名。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9,569评论 4 36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499评论 1 2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271评论 0 2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087评论 0 20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474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670评论 1 22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11评论 2 31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636评论 0 202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397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607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93评论 1 26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18评论 2 25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74评论 3 23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92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65评论 0 19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726评论 2 27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627评论 2 27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