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希望我小时候是我爸爸

我爸经常看不惯我和我弟。

在我和我弟东一个西一个歪在沙发上玩着iPad、看着电视的时候,我爸不满地看着大学毕业了的我,说:“当我像你这么大小的时候都已经跟你妈结婚赚钱养家糊口了!”然后不满地看着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弟说,“当我像你这么大小的时候都已经大早上起来烧火,挑着粪桶去菜园子浇菜了!”

“当我像你这么大小的时候”是他的口头禅,他经常用这个来攻击我和我弟。这招从我小时候用到了我弟小时候,居然还没有用够,不知道是不是他提前进入了更年期的原因。总之,我爸就经常在我们看电影、打游戏、在家宅宅宅无聊到撕纸、互相争吵、抢夺零食和电视机遥控器的时候表示,当他像我们这么大小的时候,已经左手拎着刚做的饭,右手领着我叔,背上背着我姑,走很远的山路去给地里的我爷爷奶奶送饭了。

我爸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弟弟和小他三岁的妹妹,同他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一个既逗逼又苦逼的童年。

作为长子,我爸承担了很多照顾弟弟妹妹和我爷爷奶奶出门干活后家里的后勤保障工作。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烧火煮饭,喂猪喂鹅,给妹妹穿衣服梳头发,阻止弟弟上树爬墙。这些后来都成为他龇着牙教育我和我弟的资本。

他们三兄妹性格迥异。我爸性格外向,开朗豪爽;我叔性格偏内向,不爱说话但鬼点子奇多;我姑则同大多数小女孩一样,腼腆且极爱哭。

相对而言,我姑比我叔要黏我爸,毕竟是女孩子。小时候我姑一天到晚趴在我爸背上不下来,甚至很多次我爸不得不背着她去上厕所。我爷爷奶奶下地忙,所以我姑姑基本算是我爸看大的。看着我叔跑去跟一群野小子疯,自己背上却粘着个沉得要死的妹妹,这一度让我爸很苦恼。但是一个桀骜不驯玩心极重的少年怎么可能被女孩子牵绊住脚步呢?有一次,我爸以上厕所为名,威逼利诱地把我姑从背上哄下来,然后放在了临近胡同里的一个窗台上。窗台很窄,我姑必须要紧贴着窗站着才能不掉下来。她一再交代哥哥赶紧回来,哥哥当然也一再交代她站好了不要掉下来,然后就跑去跟小伙伴们玩耍去了。之后的整个下午……我爸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疯完了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奶奶问起我姑人呢,我爸才惊呆了,赶紧跑到那胡同看。倒也巧,胡同那家那天没人,又因为是条死胡同,也没人经过,所以一下午都没人发现我姑。我爸到了一看,我姑小脸通红地贴边站着呢,手死死把着窗棱,小腿抖得厉害,脸上都是鼻涕眼泪也不敢松手擦。我爸赶紧接她下来,背着嚎啕大哭的她回家,然后让我奶奶劈头盖脸一顿胖揍。

而我爸和我叔在一起的时候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儿。他们把别人家火炉用泥巴封了个结实,只留了个小口,把鞭炮点着扔进去,炸得炉子满街滚,让炉子的主人拎着棍子追出好几条街;因为嫌弃自己家果园的果子熟得不透,跑到别人家果园偷吃让狗追出好几条街;上课用火柴点坐在他们前面的女同学的长辫子玩,一不小心呼一下全着了,噼里啪啦用书敲打女同学的头扑灭了火,然后让老师拎着板凳追出好几条街……

作为孩子王,他们也率领村里的小伙伴玩过很多重口味的游戏,其中最无聊的要数炸牛粪。通常地点会选在山坡,一来牛粪容易找,二来容易逃离现场。他们把过年过节炸剩的鞭炮结结实实地插到牛粪里,只漏出一小截,然后派出最勇敢的小伙伴上前点火,听见信子丝丝地着了之后便开始嗷嗷叫着四散而逃。牛粪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炸开来,碎片直直地追着某个不幸的小伙伴去了。有时候鞭炮点了之后没有响,被派出上前去看什么情况的小伙伴刚走到跟前就被炸了满满一身……我爸说,遇到这种情况,其他人一定会爆笑得在山坡上打滚,绝对是笑尿了的状态……这是什么恶趣味啊!

做了那么多坏事情,最令我爸印象深刻的事还是偷煎饼卷,现在讲起来还津津乐道。

煎饼现在是一种吃着玩儿的山东特产,在我爸那个年代却是以主食的形式存在。家家户户都有煎饼鏊子,把鏊子烧热,摊上调成糊状的五谷杂粮,一抹、一挑、一翻,很快一沓沓的煎饼就烙好了。这时候的煎饼是软的、薄薄的、圆形的一层,如果折成方形,放一点油煎一煎,就能得到金黄的、香脆的煎饼卷,咬起来一嘴酥酥脆脆的感觉,棒炸了。但是不是每家都能做煎饼卷的,因为不是每家都能有油。

据说我家原来是财主,是村里的八大户之一。但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败了个精光,到我爸小时候划成分家里已经被划到贫农(幸亏被划到贫农啊),家里不光没有什么好吃的,而且经常吃不饱,大人孩子每天都处于饥饿状态。所以我们家自然是没有煎饼卷的。

但我老爷爷,就是我爸的爷爷,有煎饼卷。他是抗美援朝的退役士兵,每个月都有津贴,手里有闲钱,所以可以烙很多诱人的煎饼卷。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和我爷爷分了家,自己在我们家后面小菜园的房子里住。当两个孙子跑去他跟前的时候,他偶尔会给他们一两个金黄色的煎饼卷解解馋,但是这对于正值极其嘴馋时期的少年显然是不够的。那就摆在离窗口不远处的柜子上的一沓沓煎饼卷简直就是一种金黄闪闪的彻骨的折磨。最终我爸和我叔合谋决定,偷。他们找了粗细长短合适的树枝,在前面劈开口,夹上小木条,就这样得到了一个简易的长夹子。这两个有勇有谋的少年一个把风,另一个把窗户上封着的薄膜揭开,伸进长夹子,从柜子上小心翼翼地叉住煎饼卷,再小心翼翼地转移出来。之后机智的他们深思熟虑,没有立刻吃,而是把偷出来的七八个煎饼卷放进棉袄里、捂在胸口,然后高高兴兴地逃离了作案现场准备找个地方大吃一顿。结果走到半路上发现一大群小伙伴们在山脚边结了冰的湖面上滑冰,玩耍得很愉快。我爸和我叔就这样忘记了煎饼卷的事情,迅速加入了滑冰、互相推搡、冰面摔跤的游戏……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带着一棉袄的碎煎饼卷沫沫回家,让我奶奶劈头盖脸一顿胖揍。

我爸和我叔觉得最伤心的事情不是挨了揍,而是再也吃不到金黄的煎饼卷了,因为他们爷爷发现他们两个小王八羔子偷东西居然偷到自己爷爷头上之后也愤慨地罚了他们站,并且拒绝再给他们吃煎饼卷……

那时候家里是真的穷,一连三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让家里的担子又重了一层,所以衣服鞋子从来没有买过新的,都是你穿了我穿,我穿破了补补他再穿。在还没长大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爸穿的都是我爷爷的旧鞋,所以从来没有合脚过,总是拖着一双大鞋子走来走去。终于有一天,我爷爷拿去邻村帮人干农活赚的工钱给我爸买了双雪白的球鞋。我爸特别特别喜欢,抱着端祥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舍得穿出门去。终于穿上了合脚的鞋的我爸不会走路了,两条腿别来别去,怎么也走不顺溜。跟小伙伴们会合之后他犹豫了,因为大家相约分成两支队伍进行土壕战斗。他舍不得弄脏白白的新鞋,于是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摆在一边,才参与了厮杀。一个尘土飞扬的下午过去,到了饭点儿,玩爽了的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爸高高兴兴回家去,被问到鞋子呢,他才惊呆了,跑回去找,发现他这辈子第一双属于自己的、才刚刚穿了一次的白鞋子不见了……我爸嚎啕大哭地回家,然后让我奶奶劈头盖脸一顿胖揍。

我姑姑小时候没挨什么打,但在我爸和我叔身上,这绝对是家常便饭。在挨揍这个问题上,我爸和我叔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我爸是狡猾型。一旦坏事败露,我奶奶脸色大变,把胳膊扬起来的时候,我爸就算准了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间开始嚎啕大哭。于是通常我奶奶还没揍几下,住在我家前面的老奶奶就会及时冲进来护住我爸,批评我奶奶又打孩子。据说这一点在我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遗传,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爸要揍我,还没下手我就已经嚎啕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爸气到眼睛冒火,指着我大吼道:“别来这套啊!这都是老子玩剩下的!”而我叔则从小就是死倔型,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吱一声,就狠狠看着你……于是我奶奶越打越生气,越打越生气,越打越生气。最后我姑姑不得不故意假装被吓到大声嚎哭以便及时引来救兵老奶奶……

他们三兄妹就这样一路掩护一路陪伴一起长大,但最后只有我爸一个人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当了教师成了传说中的文化人。

我奶奶没有念过书,一开始她觉得我爸是家里的好帮手,所以对送我爸去上学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于是我爸一直到9岁,已然成为村里的大龄剩童的时候,还依然是在家忙忙碌碌地当家庭妇男。有一天村里的老师实在看不过眼冲到我家把正蹲在土灶面前烧火的我爸抓走,并以长辈的姿态对我奶奶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不知道是不是被老师打动了,自那以后我奶奶就开始觉得读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爸上了学之后我奶奶很少在他看书的时候叫他去干活。我奶奶管“看书”叫“学字”,干了一天农活回家一进屋看见我爸抱着厚厚的一本书在看,她就很欣慰地说:“又学字呢?好好学吧。”我爸严肃地表示“那肯定的啊”,然后继续抱着那本包了书皮假装是课本的水浒传陷入遐思。我爸就这样在我奶奶眼皮底下看完了包着书皮的红楼梦、山海经、三国演义、金瓶梅(神马!)等等各种各样的闲书,优哉游哉地记读书笔记、写段子、抄歌词,但目不识丁的我奶奶一直以为我爸很用功地在“学字”,所以不忍心让他去干活。最后我爸能饱读闲书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也要多亏我奶奶当年误打误撞的支持。但要是我奶奶知道我爸骗了她那么多年,少干了那么多活,一定会劈头盖脸给他来顿胖揍。

照理来说应该还没到更年期的我爸经常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唠唠叨叨讲了那么多次,从来不会重复,故事多得好像讲也讲不完。我认真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的事怎么都没有太多印象呢。

不知道我弟怎么想,但我常常希望我小时候是我爸爸。

我常常觉得,他那个把牛粪炸得满天飞的童年,比我弟划ipad的童年牛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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