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妈妈们的爱与痛

虽然中国春节已过去数月,但是被相亲、被催婚、被贴上各种剩女、没有出息的标签、被品头论足的遭遇却从未停过。“我都是为你好”,“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人家都是这样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那时候就是那样的”“我这么辛苦为了谁呀,现在翅膀硬了”等等等等,中国妈妈们对自己子女的个人生活真的是操碎了心,自己累、儿女也累。这里所说的中国式母亲是指出生在50、60年代(当然,只是指我所接触和了解的,并不包括所有人),经历了几十年的动荡,她们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固定思维、生活模式,一套和时代脱节、脱也脱不掉的滤镜,也许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套滤镜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许她们意识到了,但无力改变,她们用这套模式和丈夫相处、教育小孩,这个互动模式对小孩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等出现问题后,她们无法理解,很害怕、甚至恐惧,继而埋怨、怨恨或逃避。而小孩长大后,有意识和能力的人可以调整、后天弥补,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和亲子关系,而没有经历这一场历练的,很有可能会重蹈覆辙,恶性循环下去。

中国式母亲一方面让我们感受到了无私的爱,她们善良、为爱牺牲一切、隐忍;一方面承受了痛,被她们的焦虑、抱怨、控制包裹。

她们把自己的幸福放在了别人身上。自从结婚生子后,就再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空间,一切以丈夫、小孩为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干活最勤快,任劳任怨,认为只要持家有道就一定会幸福。把丈夫、小孩都当做皇帝、公主宠爱,自己承包了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并没有想过给他们的是否是他们需要的,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变化,自己不变以为他人也不会变。她们隐忍、从不说自己的需求,但心里希望付出有回报,希望对方感激,期待着对方给予自己一样的回报、满足自己的需求。自己任劳任怨,没有做错任何事,什么都以对方为先,对方应该感谢她为这个家庭的付出、她的辛苦,应该回报、甚至听命于她。如果没有得到回应或自己期待的回报,就想要抓得更紧,渐渐地就变成没有边界的干预和控制。这样的单方面给予有些并不是对方需要的,这种控制让对方感到压力,这种有应该要求的付出让对方感到厌倦:“你给我你认为好的,又要求我要给你你想要的,我不想要,你又不高兴,我接受了,你又变本加厉,好自私。” 对方想要空间、自由,想要离得远一些,但是越是这样,妈妈们就越没有安全感、伴随着强烈的恐惧、愤怒,随之而来的是责怪、抱怨和控制,与此形成了恶性循环。我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很能体会这种甜蜜的负担,那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离开又不舍离开的纠结和烦恼。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妈妈省吃俭用,宁愿自己不吃也把最好的给我,我很感激。慢慢长大,她仍然用同样的方式来相处,如果没有按照她的想法去做,有不同的意见,她就会反复的唠叨,甚至潜意识里用自己生病的方式来让我顺从。很多年以前一个采访周星驰和他妈妈的节目,他妈妈说周星驰小时候特淘气、让她生了很多气,尤其是吃饭时很浪费,家里难得吃上肉,妈妈把所有肉都给他吃,但他却不懂得珍惜,总是咬几口就扔到盘子里,让她不得不把这些肉解决掉。但是周星驰怎么说呢,他说自己是故意这么做的,他知道吃上肉是多奢侈的事情,他想和家人一起分享,但是妈妈却全都给了他,他劝过妈妈一起吃,但她都不吃,没有办法,他想出了这个方法,虽然会让她生气,但至少可以让她吃上肉。她们的爱有时候很沉重,给别人一切自己认为重要的,从不说自己的需求,但却期待对方明白、满足、感激、回报。

她们用自己的一套标准来过多干涉子女的生活。她们那个年代的一切:节俭、服从、结婚、生子、一个工作干到底、存钱不花钱、忍耐、丈夫是天,有些是好的美德,有些却是太压抑、没有自我。她们没有看到不同时代的不同的价值观,很多时候会认为自己的一套标准和价值观适用一切,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永远就应该这样。如果贷款买房,她们从一开始就将一块石头压在了自己心头,经常念叨着贷款,算着什么时候还完,在贷款还完之前想要去吃顿好的、出去旅游一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提问题质疑她们的标准,她们心理就很不舒服,觉得态度不好、叛逆、不听话。如果读书的时候谈恋爱,她们会担心影响学习,毕业后如果单身,她们就着急,怎么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怎么办,张罗着让小孩去相亲,小孩不愿意去,各种骗、哄、威胁都用上了,她们害怕和别人讨论这个话题,害怕别人问她们家里小孩结婚没有,如果说没有,她们会觉得别人歧视、嘲笑,很没有面子,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如果结了婚没有小孩,她们也着急,她们不会考虑现代社会抚养小孩的责任和负担,想的更多的是别人家都有孙子了,自己好孤单,希望有个孙子孙女陪。如果小孩工作爱折腾,喜欢这个试试、那个试试,或者放弃了稳定工作选择了风险很高的创业,她们会焦虑不安,担心一切,开始无休止的念叨。

她们无法分清和小孩的边界,“共生”的不是宝宝而是她们。“共生”是心理学的一个现象,婴儿时期分不清楚自己和外界的区别,尤其是和母亲的关系,以为都是一体的,永远不会分开,永远处于关注的中心。从共生到明确的人际关系边界,这是小孩成长必须要学习和修炼的,殊不知,对于母亲也是一样的。如果把小孩永远当做宝宝,物理上、心理上都不愿意分开,希望永远处于关注中心,那就陷入了求而不得、继而控制的泥潭中。她们往往将婚姻关系和亲子关系搅在一起,尤其是婚姻不是很幸福的母亲,会将情感完全寄托在小孩的身上。一方面,她们给了小孩所有的一切,过于溺爱,帮小孩准备好一切,帮小孩扫清一切障碍,不让她/他受一点苦,她的爱除了小孩无处释放。另一方面,她们对小孩有了过多的期待,希望从小孩身上得不到婚姻得不到的东西,希望小孩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永远像小时候的宝宝一样亲近妈妈,如果得不到,就会心生埋怨,她的怨除了小孩无处宣泄。

她们活得辛苦,给自己锁上了很多无形枷锁。她们比较敏感,容易焦虑、过度担心。生活中稍有一些变动,就会压在心里,晚上睡不着,食欲也跟着变不好,没事就说上几遍,如果要改变,她们又很害怕,万一不行怎么办,与其这样还不如保持现状,结果就一直这样焦虑着,或逃避不愿面对。有些超出她们的能力,虽然她们知道担心也没用,但是仍然放不下。有些可以不用她们操心的,她们却要卷进来受罪,比如一个朋友说他们有小孩后本来是想请保姆,家里经济条件能负担的起,但她妈妈不同意,请保姆那么贵,还不如自家人照顾的好,于是自己来照顾孙子,后来因为生活习惯、教育方式不同,朋友和她妈妈多次发生了争吵,朋友又起了请保姆的念头,但她妈妈愣是不准,还说他们不孝顺,她那么辛苦带小孩,他们却嫌弃她,弄得朋友哭笑不得,实在无奈。

正所谓一切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中国式妈妈们的人际关系相处、互动模式也是很多方面作用的结果,并不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而是时代、生活环境影响下的无奈。

生活的环境让她们没有安全感。从小生活在贫瘠的乡村,干活要攒工分,每天起早贪黑、累到哭,吃的都是红薯、草根,一年难得吃上一回肉和油。经历了动荡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内心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害怕天灾人祸,害怕家庭变故,害怕吃不上饭,害怕活不下去,害怕突然被剥夺了一切。这种深深的不安全感并没有随着经济条件变好而减少,反而不断的加深,因为越到后面,她们看不懂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可掌控的因素越来越多、社会变化越来越快,离她们熟悉的那个时代越来越远了,这个社会变天了,她们还熟悉、还能掌控的就是自己的家了。

教育水平有限,导致了她们认知水平和能力的局限,没有意识和勇气去改变自己,容易人云亦云,受环境的影响。那个年代出生农村的人,基本上没有读过什么书,最多读了一个扫盲班,还是牵着牛、背着背篓去的。家里穷,几毛钱的学费也负担不起,家里得有人干活吃饭,于是她们的天就越来越小了。她们的这个天由父亲变成丈夫、小孩,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她们不知道人生还能有什么选择,还能怎么过。她们只能守着自己的那片天,一旦这个天发生了变故,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毁了所有的一切。

经济能力有限,导致她们没有话语权。没有受过教育,所以赚钱能力有限,经济能力有限,在家里和社会没有话语权,没有能力去改变自己,只能忍气吞声去顺从,于是把希望和幸福放在了他人的身上。

生活经历特别是婚姻的不幸加深了不安全感。这些伤害在潜意识中安装了自动反应按钮,一旦一些类似的信号出现(反对、撒谎、不确定),负面情绪就会自动爆发出来,她们往往事后会后悔,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根据心理学家安斯沃斯通过“陌生情境” 研究得出的结论,亲子关系即母亲与孩子的互动关系会影响小孩的依恋系统,而这个依恋系统一直会伴随小孩的一生,影响着其和周围的人互动的模式,按研究分析,主要有三种依恋和互动模式:

安全型依赖:母亲个性温和,情绪稳定,对孩子的需求有反应,但有明确的规定和规则。会给孩子空间去探索、犯错、受挫折,之后会给予支持和包容,让他们学习和成长。这样互动模式下的小孩有自信,有安全感,知道有亲人支持,有心理的安全港湾,他们勇敢去跨出舒适圈,去尝试、体验,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有勇气重新开始。和周围人相处有明确的人际关系边界,不会靠的太近而让双方有压力,也不会离得太远而疏离。

逃避型依赖:母亲个性冷漠、不太回应孩子,或对孩子没有耐心,情绪焦虑、爱发脾气,让孩子感觉不到温暖和爱。长大后,小孩也会疏于人际关系互动,要么是害怕和别人交流、害怕去尝试、害怕出错,一直呆在自己的舒适区。要么像刺猬一样,到处扎人,脾气暴躁。

冲突型依赖:母亲行为不一致,情绪不稳定、阴晴不定,一会儿温和一会儿脾气暴躁,反应古怪、行为反复,小孩不知道什么行为是好的、能让妈妈开心,什么是不好的,继而对妈妈产生了既爱又厌的矛盾心理。长大后,这种矛盾心理也会泛化到和其他人的相处,特别是亲密关系,一方面渴望亲密关系,但一方面又害怕,不知道如何正确的相处,想爱但又怕爱,想靠近但又想离开。

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来找到和母亲的相处模式,也尝试去改变她很多固有观念,效果时好时坏。当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开始喜欢跳舞的时候,当她说不再逼我去相亲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开心、欣慰、感激,但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说年龄这么大了,再不结婚、生小孩怎么办,那个谁家谁家都二胎了,我就郁闷了,之前不是已经想通了吗,怎么又回到原点了,我会很沮丧,之前的心血都白费了。后来想明白了,不是她没有想通,而是我没有想通,有些事、有些观念永远都改变不了。我要做的是改变我自己的观念,包容性,不断的去调整,找到更合适的交流频率、互动模式,其它的就顺其自然。

有容乃大:接纳不能改变的部分,一个人的个性、思维模式是遗传、后天环境、自我强化等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有些已深入骨髓,无法改变,尤其是一些她们几十年来奉为人生准则的东西,这是她们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成为了她们的信念,为何要去让她们改变,把过去抹去。既然这样,那就改变自己的解读和看法,看到这些自己无法接受的特点它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因为她们忍气吞声、隐忍才能在那样不利的环境中获得资源让我们长大,正因为她们的焦虑和担心才防止了很多事情的发生,没有因为冲动而造成更大的伤害和后果,正因为她们的固执才让她们坚持、勇敢活下来。每个人都有优缺点,每个时代的人都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价值观,没有好坏,只有不同。那就好好学习她们的善良、坚毅、不放弃,其它的什么不良生活习惯、唠叨、价值观,只要不会影响到安全、生命,她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去评论、不去干涉。但自己要有意识去识别自己是否带有相同的习气,如何去调整和改变。 如果有时候她们实在说了一些伤人的话,忍不住生气,那就多看看她们的皱纹和白发,情绪就会减少几分。

放低期待:用心实实在在地去听听她们的故事,才会真正的理解为何她们会成为现在的她们。知道了无法改变的部分,就要放低期待,她们教育程度有限、认知水平有限这并不是她们的错,只是她们不知道,而不是故意这样做,那自然就不能用我们的要求去期待她们做的多好。

保持沟通:当我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价值观时,需要和她们沟通我们的感受,说清楚底线和合理的期待。也鼓励她们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期待。

增加情感存款:人的基本需求就是爱、被关注,多些机会创造一些家人相处的美好体验,增加感情,比如生日纪念日,手写一封感谢信、贺卡,或者制作一个生日视频送给母亲,带她去看电影、买衣服;一起和她做饭;一起去散步,顺便交流沟通;参与她的爱好、集体活动等等

适当引导其成长:创造机会一起成长,让她们尽可能摆脱过去生活环境对她们带来的负面影响,增加她们的自信和安全感,活得更轻松、更快乐。

o 扩大人际关系圈,有了不同的人际关系圈,就给她们机会去倾诉,去看到不同的家庭的相处模式,有所反思和学习

o 培养爱好,转移注意力不去胡思乱想,体验全身心投入的美好感觉,心情也会变得更好

o 通过一些她们喜欢的通俗易懂的故事、电影电视剧来传递现代社会的不同、不同价值观,拓宽她们的眼界,改变认知。一有机会,我就会挑出一些我老妈喜欢的电视剧的片段和她沟通,涉及婚姻、亲子关系、沟通、感恩、品德、处理伤痛等等,我们会聊聊各自的看法、聊聊不同背后的东西,并没有强制对方一定要按自己想的做,至少做到互相理解和体谅

o 看到她们的优势,给机会让她们发挥并及时赞美和鼓励,肯定她们的价值,增加安全感。比如我妈妈做饭、买东西讲价能力很不错,每次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故意把机会给她,说我自己懒、不擅长,让她帮忙,事后马上肯定和鼓励,告诉她没有她我就办不好这个事了。有时候我会问她以前的故事,挖掘特别棒的部分:人际关系处理、做生意等,然后问她细节:遇到的困难,如何克服的,为什么她做到了等等。然后再设定一些情景,比如好朋友问借钱怎么办,请教她的看法。

o 一定环境下舍得让她们受苦,创造一些机会让她们去试错,增强她们的自信心。比如在陌生城市,带她们去过一次超市后,以后就让她们自己去,当然是在保证电话能沟通的情况下,让她心里有底,有紧急情况可以电话联系。比如家里买东西、家电、网络等这些小事,就让她全权负责,虽然她会遇到一些困难,有可能也会找错路,但是只要成功一次,她的信心就会大增。比如她抱怨和哪个人的相处问题,我不会给她建议,只会听她说,问她怎么办,让她自己去决定怎么做

这样的相处和小心翼翼确实很累,但这是一段无法割断的关系,与其埋怨和逃避,不如把它当成是一个修炼自己的机会,不断增强自己内在的强大、包容、慈悲心,提高自己觉察、沟通能力。慢慢地会发现,母女、母子关系会颠倒过来,而这个机会是让我们拥有主动权,用正常、积极、温暖的方式来相处、互动,让我们成为我们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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