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 — 连载第七篇

第七封印


“他们啊…”村长显然是一副挑事的面孔,小姨妈瞪大了眼睛听着,生怕是漏掉了任何一个字。此时坐在村长对家连输了几把的那个男人抢先村长一步说话了:“他们不正常!”他们不正常这几个字被说的轻描淡写,但姨妈此时的内心却是排山倒海,起先听说时,她并不是特别相信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家族身上,但又一次的肯定让她真实的确定了。

于是她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村长一惊一乍的吼了一句:“哦豁,你娃点炮了!”旁边的男人也跟着笑道:“我也胡了!”“谢谢,一炮三响!”还是那个一直在输钱的男人,他正在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两百块的大钞,等待其余三人找钱的时候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周扬你晓得勒,小白脸一个,之前他屋头的猪死了,后头啊,哎呀!搞快点搞快点,钱都算不归一还打麻将!”姨妈焦急而又不耐烦的用手指戳了那男人一下。

“后头他们不晓得咋子勒就住弄一堆了,而且啊,好像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好让自己显得非常不齿于谈论一样,而旁边的村长等人也讪笑着开始搓起麻将来。姨妈见他们笑便觉得很羞耻,好像做出出格事情的是自己一样,本来就被烈日灼红了的脸就又显得更红了,两层红色重叠在一起,就变成了黑色。

其实她此刻想掀翻桌子的,但燥郁的她现在下不去手,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更加的窘迫,此时她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仿佛那样这些事情就与她无关了。但她又不得不问此时李广平到底在哪里,而坐在牌桌子上的四个人都问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因为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周扬和李广平了。

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还惹得一肚子气的小姨妈,又提起包走开了.等转过墙角之后,一阵讪笑传入了她的耳鼓之中,她分不清这些人是在笑自己还是取乐其他的事情,但她更相信是前者。步伐并没有移动半分,她想着他们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开了,此刻的闲话才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姨妈安静的守候着朝向烈日,不知名的鸟在啼鸣,好似是在嘲笑着自己,因为自打她离开转过墙角后,能听到的便只有麻将互相碰撞的声音,时不时才会有一两句脏话飞出。麻将声、鸟的啼鸣、我日你妈哟、草木蔫了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终于等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小姨妈终究走了,还是从刚来的泥巴路。当走到刚刚捡石头的地方,她又看到那条狗。浑身花黄的纹路让它藏在草堆里不至于一眼就看见,但小姨妈还是看见了它,那黄狗蜷缩着身躯,一双黑油油的眼睛垂在枯燥的皮毛中间,嘴巴还留着浑浊的淤血。那是不久前小姨妈用石头砸中的,其实她本可以砸的更刁钻些,让那只狗眼睛瞎一只涨更深的记性,但是她还是善良了一盘,只是让它啃骨头的时候记得。

黄狗用近乎哀嚎的喘息,恶狠狠地盯着小姨妈,仿佛恨不得把她的血骨筋肉全部吞进肚子。姨妈眼睛朝黄狗一瞥,它的眼神又柔和起来,像是在乞讨肉骨头般低贱,怕是这狗的骨头也都是软的吧。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黄狗竟吠了一声,再它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愚蠢时,一块尖利的石头正朝着自己的眼睛飞快的奔来,它的一只眼睛将永远的失去光明。

又来到了李广平小卖部的门脸前,她把包放在门边,寻觅着一条小板凳坐下了,百无聊赖的她在玩着自己的手指,用左手的指甲去扣藏在右手指甲里的污泥,等右手指甲干净了左手的又被污染了,姨妈此时倒正适合这样无止境的把戏。手指甲玩的无趣味了,又东张西望来往的人们,或背着猪草,或挑着一担柴火,也是无趣极了,慢慢的,她就靠在木门上睡着了。

城市里不知是不是比农村夜得更早呢,才刚过五点一刻天就完全暗下来了。周扬和李广平正走在路上,望向着林立如松柏的楼宇,看见陆续亮起的灯火,一股油然而生的悲凉蔓延开来。不管白天的人们有多么的善意,可到了晚上这城市到底是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他们望向对方,一只手伸向了大街上。“去客运站!”可等到了客运站时,回大山铺最后的一班车已经驶出了两人的眼眸,缓慢的步子又迈动开来,迈向大山铺。

在李广平小卖部门前,小姨妈还在睡着,疲乏的她现在正流着梦口水,长长的丝条垂摆着。村长像是有预谋的走向了这边,看姨妈正睡着便加快了脚步,但却任然蹒跚。‘睡着呢?’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音量也足够使一个浅睡着的人。突然被吵醒的姨妈还带着一些烦躁的情绪,恶狠狠地望向着声音的来源。还是那张老脸,深邃的沟壑映入眼帘。

小姨妈一看是村长,就又强忍着了怒火:“村长啊!”照例还是寒暄。村长问道李广平还没回来吗?小姨妈只是笑笑,村长故作诧异的说:“这平娃子晚上不回来,你也照旧在这里等着啊。晚饭也还没吃吧,今天我屋头吃好的,鲜锅兔就着蹄花汤,饭总是要吃的,这个平娃子简直是没的名堂。”姨妈也只是笑笑回绝着,按理说这个如朝天椒般性格的妇女,在这般的挑衅下早就是用千层底的鞋子塞进那老东西的嘴里了,但现在她占不着任何的便宜,也只得忍气吞声着。村长见效果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也就顺着姨妈的台阶往下走了。等村长走不久,天便完全的暗下来,仅是天空的边际有红与黑的交融,在油彩中无规律的变换着。

姨妈睫毛上挂起了星点的露珠,此时她依旧靠在木门上休憩。整个大山铺正笼罩着一片雾气,从墙的这头望向那头一眼总是望不清晰,乌压压的云像是要落起雨来。就算是炎热的八月,清晨的大山铺也总是寒冷的刺骨。衣着单薄的女人闭着眼收拾了下衣服,就又环抱着身体缩成一团。房顶上凹起的瓦片把整夜的黑暗汇集起来变成了露水,露水就沿着屋顶缓慢的向下留着,正好滴在了姨妈的额头。一个激灵她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昨晚她睡的并不特别好,倒不是身体上的折磨,而是整夜她都梦见李广平浑身赤裸的牵着另一个赤条条的男人。

她望一眼睡眠着的大山铺,平日里看见的颜色此刻都变得模糊,就连远处的人影都成了灰色。此时她才看的完全,两影黑灰色正往自己这儿来呢。会不会是李广平和那谁,她倒宁愿再等上一个日夜,再等来的只有李广平一个人。

周扬和李广平正走在二尺宽的泥巴路上,平日本就不好走,而在这清晨,露水打湿了路面就又变得光滑了。两人便不得不手互相挽着蹒跚的行动着,路好走了也还是拖着手。四下都只有宁静,雾色打不开的家门就这样到了。小姨妈终于看清楚了两张俊秀沧桑的面庞,而三个人彼此都沉默着。

还是李广平打破的沉默:“小姨妈,你咋来了,我还以为。”她回答着:“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把门打开吧。”片刻又说:“这是周扬吧。”等李广平把门开了之后,一股潮湿的气温塞满了三人的鼻腔,这是清晨的气息。三人各坐在一边,周扬点起了一根香烟,仿佛只有氤氲才是活着的物体。

终于有人说话打破了怕人的静溢:“我饿了,平娃子给我做点东西吃,一天没吃东西了还真有点饿了。”于是多了水沸腾的声音,多了筷子与碗壁敲击的声音。周扬还是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着烟。

这顿饭吃的并不轻松,彼此三人心里都在思索着什么。“咦,是不是下雨了啊?”姨妈听到了稀稀拉拉的垂落声响。靠近窗户的李广平推开了其中一面,看到了豆大的雨珠落下了,不一会就真切的下起来了。淅沥的雨落在玻璃上,滋润着窗上的绿色枝蔓,那植物好似活了过来,三人都望向窗户,此刻他们感受到了那枝蔓的破节,仿佛整栋房子也活了过来。它好像是在哭泣吧,哭泣这满是喧嚣的日子,枝蔓慢慢靠拢进来,从缝隙中吞噬着你我。

这场雨怕是没有那么快结束吧,三人都这么想着。而从窗外进来的寒冷让房间里便显得更加温暖了。不知怎么的,是因为温暖吗?姨妈、周扬、李广平都笑了。笑过之后他们把碗筷收拾好后,又开始忙着把那间周扬最早睡过的房间打理了出来。三人就窝在小小的床铺里看着电视,聊着一搭接着一搭的话。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没有摔盆子砸碗的情景。三人都未曾想过,日子会过得这般美好。而小姨妈也做了一个决定,就是住在这里直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湮灭的那一刻为止,当然周扬和李广平都很开心,因为他们自小都没有爸妈,小姨妈这下便成为了两人的“母亲”。

事情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走了,亲情与爱情在这一时刻便汇总起来,日子嘛,总有好有坏,如若都过得苦闷或都过得顺溜就变得不有趣了。要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值午夜十二点,村里站岗的黄狗也休憩了,哈喇子留的满地都是。大山铺一片黑暗,而在这瘆人的黑夜中,李凡家里现在却显得异常热闹,十几个李家的人散坐在以红木大方桌周围。话说这大方桌可有些来历,在1995年的时候,李凡的父亲还曾做过自贡市文化部管事儿的,那个时候经常有人为了想做个什么政府的项目,给李凡他爸送礼。他爸也奇怪,钱从来不收,不管数目有多少,一律都给人家退回去。可除了钱,大彩电电饭煲之类的都是来者不拒,而这方红木桌子就是当时一个写小说的给送得。

而后政府全力整治贪污受贿,李凡他爸就遭了秧。一纸令下他家里所有普通人家为所未闻的东西都被搬走了,那天下午整个大山铺的人把李凡家围得是水泄不通。不知道是搜查的人没什么见识还是李凡他爸关系确实硬,这张红木方桌确实被遗漏下来了,而等他爸死后之后,桌子就渐渐镀上了一层油渍,李凡做梦也想不到自家最值钱的就是平日里吃饭的桌子。

此时,李凡正坐在靠着门的一面,他左边坐着春勺子,村长紧挨着李凡在另一边。李凡摸了摸结了疤的后脑勺,皱着眉头说:“周扬!李广平!还有他小姨妈,啧,这个事有点恼火哦。大舅公,你说我们咋子收拾哈他们呢?”村长使劲扒了两口烟斗,见没出什么烟了,就在桌子上扣了扣烟斗。“我看啊,不能让他们几个过得太安逸了,周扬那狗日的在我家墙上涂屎的事情老子绝对要弄回来,那两个也不是撒子好东西,但是咋子收拾,等我想一哈。”一边说他又填了一管烟丝进去。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站出来说:“他们那么万恶,干脆我们就放一把火把李广平的小卖部烧求了。”村长蹭的一声把烟斗一拍:“要得个锤子,这样子做我们不就成了杀人犯了啊.你狗日的说话动哈脑壳嘛!”年轻人又讪讪然的坐下了,旁边和他年岁差不多的也都取笑着他。

时间就这么消磨着,时有人提出一些方法,而后又都被一一否决。屋子里每个人的眼睛都上下转动着,而思索的人都清一色抽着烟,本来就闷的房间又被思索平添了一片仙境。“我有个想法!”这个声音是从角落里传出来的,李南方,村子里的后生,李凡堂姐的儿子,平时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跟人搭腔,经常是半天也憋不出来个屁。村子用拿着烟斗的手指了指他:“你说!”李南方喘了几口粗气,能听得见喉管里面吞咽口水的声音,他点起一根烟,左右顾盼了一下,说道:“要不然这个样子。”这时他的手抠了抠鼻翼,“找一个女娃儿,最好是还没结婚的。”

除了李南方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互相盯了盯又让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喊这个女子跑得李广平屋头去,等都!等撒子时候屋头只有周扬,这时候进去把外衣一脱,把头发一抓。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马上喊强奸,这个时候,我们再从四面八方进去。”众人面庞都露出了喜色。“这个时候,他周扬硬是跳进釜溪河都整不清了,不把他弄死都可以把他弄残废。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还不算犯罪。”

一屋子的人,就数他心最黑了。虽然大家都没说,但是在心里也都默默的想:到时候要是惹了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死得,可这个主意又确实太好了。但随后谁该被派遣去当引子又让这一群人犯了难,谁去谁不去都是问题,谁家也不愿意让闺女去做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嫁人。“投票!”村长在红木方桌上用手一拍。“嗯,对!哪个该着算她的命,命的事,你抱石头冲天去嘛。”““既然都同意了这个主意,那就整!春勺子,去拿一叠纸来!”

每个人都抠着脑壳在想,到底选哪个?本来安静的黑夜显得更安静了,连大家头顶上的白炽灯都安静了,杂乱断续的声响都被消逝了,只有几只飞虫撞了又走,走了又撞。终于有人开始写了,是李南方,他的笔在纸张上滑动的沙沙声被无限放大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等他写好放进水瓢里后,其他人也都陆续的写好了。“现在唱票!”还是村长主持大局:“李红一票!”村长每念一声春勺子就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她的名字,在名字后面加上一笔。“李红一票!李婉霞一票!李薇一票!”看到下一张纸时,村长略略犹豫了一刻:“春勺子一票!”春勺子没反应过来,刚把春字的第一笔写好,才反应过来,于是把笔一摔!骂道:“哪个狗日的写老娘,老子要把蛋给你踢爆了!”李凡一张脸也黑了起来,但也把春勺子拉住。

这一拉春勺子就更加有了怒气,自家男人不帮着骂两句,居然还拉住自己。换谁,也都会怒火中烧。春勺子骂的更凶了,只是对象从匿名投自己一票的人换成了自己男人。春勺子是真生气了,她现在已经是没有逻辑的在骂,先是骂男人床上不行,又说这一票就是李凡投得,骂着骂着开始骂儿子,骂婆婆,最后连自己都骂。“我真是个贱婆娘,烂货,娼妇!”

李凡反手就是一耳光,“爬进去!”这一巴掌把春勺子给打蒙了,她想哭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溜烟就躲进了房间里。而计数的工作也换成了李凡来写。到底是不记名投票,也不知道是李凡平日里惹了他们谁,这时候竟然有人投了他媳妇儿一票。这事儿算是个无头悬案了,投票却还任继续着。“李红一票,李红又一票!”计数还没开始,但听这矛头李红像是被票选的最多的一位。

李红是李老栓的女儿,按理说她不应该算是李家人,因为她是李老栓二十几岁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捡到的,觉得可怜就养下了,他自己也生过一个男孩,但三岁时便夭折死球了,后来死活再要不上了就当亲女儿养。一养到现在也18岁了,人生的倒也水灵,可惜了是个瘸子。

“好!结果出来了。”一群人都把耳朵竖着,颈项伸的老长。像是提着气般。静了一会,村长清了清嗓子,便又动摇起来。一双双眼睛此时都盯着那张干裂的嘴唇,村长舔了舔嘴唇:“李红!”“哎”一群人都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堵在心里的石头被粉碎完全了。“既然这是群众的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吧。”全部心满意足了,就都柔软了身体互相敬烟。活得久了,事情就想得长远,烟还没吸两口,村长又询问着谁去做说客,虽不是自家亲生的,可养了那么多年感情必然是存在着,选来选去都拿不定主意,这时李南方又站起来了,右手一拍胸口,应允了下来。这时村长起身拍拍打打了烟灰,宣布散会,不久时,就都散作鸟兽尽了。

村长家的菜田,小小的地界。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泥巴铸的土窝窝,间或着几根木条子,屋顶上垛着草垛。李凡家门前是有一棵紫叶李的,纳凉时总听到沙沙的响。有时就听着风吹树响便睡得安稳了。再往外走,就看得见一颗年岁百年的老槐树,枝叶繁密。今晨的烈阳早早就挂在高空的蓝天上,遮覆着菜田和活物,没有一片行云。而树下此时已站满了人,都沉默着,几个小孩被庇佑在母亲的身后,男人们也都眉头深锁的抽着烟,本来卷起的热浪此时便更添了一分焦灼。

如若你正身临其境,便会看见在树上正挂着一具赤裸的身躯,树荫洒落在他的皮囊之上,斑驳着像一幅油画。等走的近处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张近乎惨白色的脸孔顶在枯糙的草垛似的头发上,虽说是干枯的却也梳理的干干净净。面容是有些老了,眼角也布满了皱纹,脸皮松弛着。在斑驳下倒是平添了一层柔光,只是看样子像是睡过了头,被清晨的太阳一晒就更加显得憔悴了。

柴裂水枯,树下的人,树上的尸体。眼前升起了薄雾,这灼人的烈日竟生起雾来。前后乱序的人嘴里好似在说些什么,窃窃私语着怕不能见人。李凡也在其中,和春勺子一起,他们的儿子沙文正吃着雪糕坐在石头上望着,望着周扬,周扬现在正挂在树上呢。李广平没在,小姨妈也没在。此时他们可能还没收到消息吧,但这又确实不可能,周扬是他们的亲人,从挂着的周扬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但是。

村长终于来了,来安排死后的周扬。蹒跚着,嘴里还咀嚼着什么。从小小的地界穿越过人群,他站在了离周扬尸体最近的地方,盯了几许又伸手去摸放在衣兜里的烟管子,另一只手上下寻觅着烟叶。等装塞好后,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来,云烟雾饶。村长一只手扶着烟管,另一只手左右晃动着询问人群。希望是从人群中得知些什么,而始终得不到回应。只是几个人嘴里嘟囔着:“周扬这种人,死了还要麻烦我们,才不要脸哦,还光溜溜的,这些小姑娘看了怕是要得针眼哦。”说完又假意着拍打着自己的嘴:“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死者为大。”可说这话时,却难掩着笑意。

在场有几人,此时怕是有些恼火。是几个老姑娘,老光棍。不知是善良作祟还是什么,几人都吐了一口唾沫。似乎无形中便站开了位置,一层无形的隔膜把这些人分散开来。周扬就任这么挂着,无衣衫蔽体。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句:“打不打电话喊警察哦?”““先不忙都,等我搞清楚咋回事都。”村长发号施令似的对周围不知哪里发出的声音说道。“还有,周扬就先等他这个样子嘛.”那一瓢粪像是在村长心里生了根一般,到死都湮灭不了。刚才吐唾沫的女人怯弱的问了一句,周扬就这样赤裸的挂着,怕是不好。还有这天气如此炎热,可能到了下午就都臭了。村长倒是不缓不急的抽着烟,烟雾说来也是奇怪,吸进去时都是青色,喷出竟成了白雾。

“那既然这个样子,那你搬回去嘛,反正你屋头也只有你一个婆娘。对了,我听说男人死了那个地方还能用。”他那黄得发亮的牙齿在烟雾中也显得忧外明显,牙龈也都乌黑着。不知是村长嘴里的气味还是说出的词句,那女人用手捏住了鼻子,像是这样就听不见或是闻不着般。

地里的杂草像是张起来了,竟有了冒过原本长在那里庄稼的趋势。村长叫人群都回去了,又悄悄走到几个人身边让他们晚上去李凡家去,当然就是昨晚上开会的几人。而在窄小的泥巴路上,刚才唾弃的人们也都簇到了一起。只是私语些什么旁人总听不清,有好事的婆娘凑过去,他们便收起了声响。这一日过得很是漫长,恐怕是大山铺太久日子没死过人了,这事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倒就不算事。今天的晨昏线来得如此之晚,肆虐的整天的太阳正悄然着落下去往地球的另一半。而此时大山铺的菜圃里已经见不到任何活物,一些人是怕着村口吊着的周扬,怕平日里偶有的行径会让他变成厉鬼后害自己,而另外的就是不知为何了。

白昼褪去,黑夜拉开了厚重的帷幕。在李凡的家里,还是那张红木方桌,那是那群人,连缭绕的烟雾也如昨夜一般。只是从愤慨转变成了疑惑猜忌,间隔着的距离也刻意的拉的很远,似乎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答案,却又都不止一个。每个人都安静着,就连村长也是如此。这事太蹊跷了,为何在说完要整周扬后的第二天人就死了呢?终于村长还是憋不住了,拿着正点燃的烟斗狠敲击着红木方桌,通红的烟丝飞溅出来,燃烧转瞬便变得黑灰。村长怒吼道:“哪个把周扬杀了,不说我们都脱不到爪爪哦。这死的是人,不是猪。”说的同时还朝着李凡望了一眼。

这几人也随着村长的眼睛望了过去,其实他们只是没说,但心里都把怀疑留给了李凡一份。李凡前杀了周扬家的猪,现在杀个人也不足为奇。只是李凡知道自己是否做过,昨天夜里当人都散了,李凡蹑手蹑脚的进了春勺子的床上,春勺子背过身去,仿佛还在生他的气。待李凡的手掐住她的乳房后,她就又轻喘着瘫软了身体。他们房间顶上有块瓦片被村里的小孩扔石头游戏给打破了,于是换成了一层白膜。于是月光透过白膜正照在交合的地方,亮晶晶的。黝黑的身子重合进乳白的躯体,这却能孕育另一个生命。

当李凡把春勺子抱进怀里时,狗都已经在叫了。李凡对着她说等周扬被关起来以后,我们便不会再受杀了玉皮的愧疚了。而现在这窘境却让李凡感到困顿,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商量着整周扬的事宜,如今自己却成了众人排除在外的人了。想着想着便怒火中烧,手想寻些什么朝着周围一顿乱敲,幻想着消除了自己感觉到背叛的愤怒。

可现在他没有办法,只是苍白着解释,周扬一看便是昨天夜里死得,昨夜里自己正和他们商量着事,哪来的时间去杀他。几人仍旧用意味深长的瞳孔射向李凡,像刀子般锐利。他既愤怒又惶恐着把昨晚与春勺子的种种都讲了出来,来印证自己的清白,白色与棕色,燕子伏青草。香艳得分外真实,有些后生竟也支起了帐篷,见这气氛尴尬就暗自用手遮掩住了。

不管是否真的相信了,那如锥子般的目光确实柔和起来。只是怀疑的对象又多了一个而已,数人面面相觑等待着有人露出马脚,时间凝固着流逝。烟雾却又弥漫了整个房间,像是在为周扬的死煞有其事的举办着仪式,而仪式的结果便是揪出是谁杀了他。虽然他们都厌恶着周扬,但当人死意义就不一样了,死了人就预示着将紧接着死一到两个人。所以他们敬小慎微,生怕突然神兵天降被抓了去。

终于还是有人按耐不住了,顿足挠腮着叫嚷:“要不然,我们再投一次票嘛,哪个得票最多哪个就自愿当成是凶手出去。”村长眼睛忽然飘了一下,心里便觉得是个好主意。又微微往后倾斜着望一眼李凡的脸,见他微颤着咬着下嘴唇,似乎都要把皮给撕扯下来了。便深吸着一口气,说:“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民主一盘,就这么定了。”他用口水湿润着手掌,又装模作样摸了摸仅存不多的头发。“来嘛,还是春勺子唱票嘛。”

如昨夜的过场一样,纸笔都是现成的,只是稍花费些时间。墨汁与纸张奏合出沙沙的声响,巨大的脸盆像是黑暗中的饕餮,贪食着人的命。春勺子两只手抓着盆子的边沿,手腕处冒起了青筋,似乎用了很大的气力。她紧握着盆子往上一用力,盆里的纸张便上下翻飞着,要是记谁写得就记不住了。几次摇晃后终于定了下来,春勺子开始唱票:“李天宝一票。”李天宝何许人也,一村之掌管者。“李天宝又一票,李天宝还一票。”似乎这些纸团里并没有多一个其他名字,村长额头的汗珠一颗一颗冒了出来。似乎每一个人都没预计到时这样的结果,又都仿佛知道。

那天周扬用屎糊了村长家的墙,那阵正值梅雨季,气味便伴随着雨露传遍了整个大山铺,随即带来的也是村长的愤怒。他曾不止一次的说要捏死周扬,用他的脸按进自家的粪坑。让他也尝一尝屈辱的味道,而这次周扬的突然死亡,便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他干得,李凡自然是有嫌疑的,只不过在村长面前便小了许多,那只是一头猪的事。

过了或许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李凡的房间已不见人影。只是在他的屋门口站着村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地燃烧过得烟叶,他现在正靠着朱漆大圆柱上重新塞着烟草。平日跋扈的模样似乎消失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个年老的可怜人。活了一辈子,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被票选出来。这些后生或多或少都曾在自己这尝到些方便特权,又都是亲戚。“哎,我还不如像周扬一样吊死算了。”他这样想到。

而在离李凡家两里路的周扬家,也有人正密谋着些事情,在大槐树下的几个人现在也围坐着等待些什么。房间里确实长久未住人了,桌椅灯线之间全都结满了蜘蛛网。或许是许久没开过门了的缘故,这屋里还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嘎吱“”就在此时,从里屋传出了声响。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传出声音的那扇门,一条卷着裤脚的腿最先淋入眼帘。紧接着是身体,最后,一颗安在身体上的头贴着门出来了。李广平,是他!原来他一直都还在大山铺,只是自从周扬搬出了这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后,这里就变得荒芜了。就算有人经过也是疾步着离开,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姨妈也出来了,就贴着李广平。原本消失的两人再次出现似乎并没有惹得众人惊讶,看样子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李广平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站定。“我就开门见山嘛,这次把你们喊过来大家应该晓得是为撒子。周扬是我的爱人,虽然我们性别一样,但并不阻碍爱。”间或站立坐着的几人都皱着眉头盯着他的嘴,小姨妈就坐在角落安静着。李广平继续说:“其实这次周扬的死,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事,其实我在暗地里看到了你们在那棵大槐树下吐了一泡口水。我想我们应该是一类人把。”几个人都都咬紧了嘴唇,这隐藏了十年二十年的密码突然被人戳穿,总归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我们反抗吧,把村长和那一群嘲笑我们的人全掀翻,等我们自己做主以后,把这些窝囊加倍还给他们!”李广平说得激动极了,太阳穴的位置能清晰的看见爆出的青筋,脸也震的绯红。只是他们都被这突然的起义给吓住了,一个女人怯懦着说:“我们只有这几个人,怎么可能反得了天!”其实他们都这么想,单这女人说出来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过得苦一点,时常被讪笑,但还能继续活在这片土地上啊。但是真要起义,万一暴露了自我,那可能自己就活不成了,就像周扬一样。

其实李广平早就想到了他们会这样说,只是当话真的传入耳朵的时刻,又有些悲伤。但现在他必须装作镇定的回应:“我明白大家的害怕,其实我又何曾不害怕呢。懦弱的活着,我不是没活过,我和周扬不就是懦弱的活着吗!”说着他还激动得掉了几颗泪珠,就挂在他的眸子周围。“但是,周扬还是死了,现在都还挂在村口的大槐树上,连死了都要受到屈辱。”也许是他们也都受着这份屈辱,眼泪都不约而同的落了下来,刚才怀疑着的女人竟哭的最响亮,仿佛是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倾泻了出来。

周扬的皮肤已经出现了一些斑点,不时还有几只苍蝇飞虫落在他的躯体之上,琢咬着,一切都显得疲软,唯独他的男根像是要愤怒的反抗,勃起。“冲天就冲天,妈的批,反正这么懦弱的活着还不如死了,而且,还不一定能活,反了,反了还有可能。”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终于爆发了,他的手脚都像是不受控制了胡乱敲打。李广平看见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便安心了许多,他立马站到那年轻人旁边,用手抚慰着他的肩膀:“大家不用怕,其实这个村子有太多人和我们一样了,只是他们不敢站出来,我已经和很多人都谈妥了,只要我们愿意,这个地方将会反转!”

其实他们心里都是想着反抗的,梦里都曾有过这样的场景,一群和自己相同的人,站在大路上,路边的草丛中男男女女都被戴着镣铐排着队。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把这些梦里的场景说出来。现在李广平说了,也许大山铺真的会不一样。决定往往只是一个情绪的转化,“好,干!”

他们被李广平安排先回家等着,自己会再找一些人,在自贡城里,他认识了一个人,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有一些朋友,说是愿意帮我们反了这片天。几人似乎深信了这样的说辞,振奋着回了各自的家。这时,李广平才松弛下来,他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烟,从中取出一只叼在嘴唇上。悲伤从他的体内倾泻出来,其实哪有什么自贡的朋友,什么反天。天哪里可能会被反转。他只是想找一些人为周扬祭奠,他不知道是村长还是李凡谁杀的周扬,让他们全部都死就不会错了。仅凭他和小姨妈是永远不可能的,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原来群众是很容易被利用的,只要是顺着他们走,他们便会成为工具。烟雾弥漫房间!

村长侧卧着朝向墙壁,地下都是燃烧成灰烬的烟,突然空气骤然冷却,恍恍惚惚的他睡去了。双手呈祷告状虔诚入眠,罪恶将黑夜点亮。风暴降临,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稚嫩的都被连根拔起了,在一片光亮中左顾右盼。雷鸣了,雷鸣是哭泣者的,雨也是。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有一人正在叩跪着周扬,那个可怜的坏人。咔擦,雷打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树上,周扬的尸体和树都死了,树的分子是绿色,周扬的分子是红色。当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后,便形成了浑浊的猩红色。这时猩红色布满了整片亚细亚天空。

这猩红持续到了次日临破晓之前,而鸡鸣时又消散开来,烈日便灼烧着整片大地。村口终于又聚满了人,这次大家的模样都不一样了,在毒辣的烈焰的抚慰下,脸都揪成了一团。想看清真实的表情怕是看不清了,只是从肢体动作里管中窥豹,众人心里都踉跄着。村长和李凡中隔着几个面容寡淡的女人,或许他们都有意的隔绝着什么。不过他们的脸都朝向着原本吊着周扬的大槐树方向,这棵年岁过百的树和活了几十年的周扬都灰飞烟灭了。这是天诫,大山铺要出事了。恐慌,每个人都在恐慌,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那雷怎么就不偏不倚的打中了大槐树和周扬,这太值得害怕了。

融化的油似得空气尽头站着一个人,只有绿豆那么大,越走越近,变成了马铃薯大小,渐渐地看出了人的形状,只是左摇右晃的空气使他的模样不能显示完全。起先只是一个看见了他,随后大家的头都转向了同一位置,整整齐的。于是那团影子开口说话了:“我!”我?是谁?来这里干嘛?和我们有关系吗?会不会死人?每个人都这么想着。那人又开始说话了:“我是来找一个”他顿了顿“人”。

在逆光下,那团影子显得异常巨大,像是上天下凡的巨灵神,来清除一切罪孽。他又走近了,随着他的移动,眼鼻逐渐清晰了。一个衣服比身子短一截的男人瞪着眼睛教了一声:“我日,李广平!”

他的手指甲正抓着自己的裤腿,由下往上拉,用中指的指甲。像一个裁决者,来觉得每一个人的生死,从逆光中走近,全身铁青,像死神。周围的人都似乎泄了气,软趴趴的立在泥土之上。也许天应该下一场雨,驱散死一般的沉寂。

李广平举起了右手,向着太阳的中心,又把立在最中的手指伸了出来,缓慢的指向那团黑色的灰烬:“那是什么?原本存在着生命,现在一无所有!”一颗颗头颅都随之转动。“这是天怒了,周扬的死。为什么闪电不偏不倚的劈在了他们的身上,想一想吧!”接着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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