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朵木槿,方看世事

图文/木瓜小雅

二十年前,外婆的邻居,有一户姓来,与外婆家是前后院,两家关系要好,大人小孩,亲切和睦,时常端了饭碗来回串门。因为辈分问题,我问女主人叫嫂子,其实她不比外婆年轻几岁。老嫂子总是笑眯眯的,分外亲热人,她的笑容仿佛有着神奇的暖化功能。童年时期的夏日黄昏,我在她家庭院的花树下,一边吃晚饭,一边听大人们聊天。

那花树,就是木槿。两株粉红色的木槿,立于庭院里,姐妹般相守相望。老嫂子时常摘下花朵给我们拿去玩,在那个院子里,我间接“见证”了她家孩子成家立业,还有她小孙孙的出生,我捏过他软软的脸颊。这是关于木槿的初始记忆,颇像是枝裕和电影里的片段。

春花烂漫,夏花绚丽,漫漫花事,木槿不言不语,淡静参与。木槿开时,夏日明亮。一树花,三两枝,远观近看都适宜,粉红花朵,见之倾心,浅紫云霞,令人沉醉,淡黄裙衫,楚楚可怜,白衣胜雪,纯美无暇。拂开岁月的轻纱,木槿犹如一位婉丽女子,从初夏时节施施然走来,带着她独有的木质清香,一直芬芳到深秋里去。

一草一木皆有属于她的气质。我私心以为,木槿不仅端庄秀丽,还有几分低调和优雅。最难得的是,她的安静平和里有一点遒劲和韧性,几寸薄土,篱笆墙角,都可安身立命,从容地着满繁花。她不过分夸张自己的坚强,亦不肆意宣告自己生命旺盛。“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说的是夏至节气到来,鹿角脱落,鸣蝉开始唱歌,名贵的药草半夏可采集,美丽的木槿开得正繁盛。如今秋天悄然走过一半,季节深处,路边木槿照旧开,是秋日里不颓败的色彩。

炎炎烈日,瑟瑟秋风,木槿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这样安然的状态,与一般花木,着实不同。有时看惯了怒放的生命,对恬淡的木槿,真是愈发地喜爱。

木槿花美而不自知,其色有粉红、浅紫、淡黄、雪白等几种,各有各的美。木槿花瓣微皱,软而柔,像小女孩们的蓬蓬裙。有单瓣重瓣之分,单瓣轻简清爽,古朴雅致;重瓣层层叠叠,华丽大气,姿态俱佳。我时常觉得重瓣木槿有牡丹芍药的相貌与气度,虽然并无牡“花王”、“花相”的雍容华贵感,不过因树形较牡丹芍药高大,故而多了疏朗之气。

白木槿颇像芍药

“木槿花开畏日长,时摇轻扇倚绳床。”钱起写的大约是夏日的木槿;“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白居易的木槿,分明是秋天里的。木槿花期漫长,能从五六月份开至九月、十月,你说她是夏花也可以,你说她是秋天的代表也不为过。

同样花期漫长的还有紫薇,谁道花无百日红,她们偏偏能打破常规。然而,一直以来,木槿却被打上“朝开暮落”的烙印,似乎它的生命短暂,就自带伤感气息,甚至成为嘲讽对象,这对木槿来说,总归是带着些许偏见。

唐代诗人李颀云:“莫言富贵长可托,木槿朝看暮还落。”世事起伏,与草木何干?荣华富贵如流水,木槿荣枯随自身,自由自在,怎地就那么难呢?

不止李颀,刘庭琦对木槿花态度也是如此:“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好像木槿招惹了谁似的。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李商隐赏槿花,用今天的话来说,也是有点“丧”呀。

明代刘基倒是明朗些,“英英木槿花,振振蜉蝣羽。”短暂如木槿,蜉蝣,却也蓬蓬勃勃,不枉来人间一趟,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负晨光不负生命。

“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木槿诗词中,我最喜杨万里的《田家乐》。这样的木槿,才是真正自然的木槿,舒展,自如,清宁。

常见乡人随意用木槿做藩篱,或者屋旁点缀,显得漫不经心。而在城市里,木槿则被视作是良好的绿化植物,园林工人精心栽培,定期灌溉,因为她的观赏价值颇高,是不可忽略的风景线。

有一年初秋,我在山中邂逅一丛木槿花,万绿丛中,绯红花朵,安然如素,简直明艳了整段山路。

赏木槿,最好是在微雨后的清晨,“数点朝来雨,新开木槿花。”阳光散淡,刚刚绽放的花朵格外美丽,看着花瓣上的纹理,似乎触碰得到静默是怎样一种质地。

木槿的倩影随处可见,不用刻意寻觅她的芳踪就能轻易遇到。古老的诗经里就有写到木槿,“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舜华”和“舜英”皆是木槿,同行女孩子的容颜,美好如木槿,想来,该是有多动人。

木槿貌美人皆知,而重视“实用价值”的人,用口腹赏木槿,在这一点上,真真是佩服我们大中华的美食业。是的,木槿可吃。

从古到今,民以食为天,上下五千年,人们对“吃”的热情永不消减。即便是溽暑难熬的三伏天,民间仍有“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的说法;等到立秋的讯息刚刚传递到人间,大家纷纷嚷嚷着该“贴秋膘”了,仿佛苦等一个世纪;“秋风起,蟹脚痒”,爱吃蟹的人坐不住了,心痒痒地期待着最肥美鲜嫩的口中餐;莼鲈之思,千古佳话,说的是苏州人张翰在洛阳做官,一日见秋风吹起,瞬间惦记上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想念强烈至官也不做了,回乡去也,是为美食。

夏天的餐桌上,有些花是被吃掉的,譬如萱草、栀子、茉莉、木槿、霸王花等。拌金针菜是本地夏日常见凉菜,吃的是一种萱草的花苞,清脆爽口,也是胡辣汤不可或缺的配料。我中原饮食比起江南岭南云南等地,实在是乏善可陈,虽然中原地区有舜华、舜英、舜姬的故事,流传已久。

栀子、茉莉、朱槿,它们,竟然统统可以吃。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是蛮惊讶的,我以为这些香花,除了观赏,最多就是泡茶嘛。后来在山中农家乐吃到清炒禾雀花,也就见怪不怪了。

木槿花,我至今没有吃过。最擅长描摹人间草木的汪曾祺先生吃起木槿花,是在山东泰山一带,他有记录: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变,一朵一朵开在磁盘里。吃起来只是酥脆,亦无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我觉得这种吃法可以升级一下,借鉴日本天妇罗的做法,裹上鸡蛋薄面粉糊糊,佐以特制蘸酱,会不会有“特殊味道”呢?

有不少地方把木槿当做食材,可以在超市直接买到的。看到有云南的朋友说当地吃白色木槿花,他们把它称作是鸡肉花,说是口感滑嫩有嚼头,烹调过的白木槿看起来果然像鸡肉,真是够接地气,完全想不到清丽出尘的白色木槿,居然有这么一个带着烟火感的名字。

江南不少地方也吃木槿花,我曾经在美食论坛见过有人分享的食谱——木槿豆腐羹,吃的是浅粉色花蕾,圆头圆脑,珊珊可爱,粉花苞,白豆腐,完全一幅水彩画,一锅好汤,美得下不了口。

木槿豆腐汤令我想到日本的樱花水信玄饼,也曾是美食界的小清新网红食物,做法并不复杂。晶莹剔透白冰粉里,静静绽放着一朵粉色的樱花,美呀!它们有某种共同的特质——令人赏心悦目。

去年有段时间,我尤其想尝试做一道木槿豆腐汤,不过本地并无食木槿的习惯,市面上自然买不到。外面虽遍地木槿,终究是下不了手的。一来是不好意思去摘花,二来觉得有个念想就好。

又是一年木槿花开时,我偶尔会想起,来家老嫂子的院落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泥巴地面有竹扫帚刮过的痕迹,整个院子丝毫没有尘土。黄昏的地面上有几朵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落花,皱皱巴巴。

昔年稀松平常的画面,如今竟然觉得珍贵。大概是故人皆已逝去的缘由。

那些个远去的夏天,依偎在外婆身边,看着她与来家老嫂子拉家常说笑的画面,是亲切的怀恋。外婆辞世几乎十年,不思量,自难忘。前些时日母亲说起要给她“过十周年”,我惶然一惊,丝毫不觉她离开已经这么久。我时不时还是会梦见她,尤其在一些很捱的时刻。最近的一次是七月底住院等待医生的“宣判”时,我梦见了外婆与外公。外公在外婆辞世三年后也无疾而终,与外婆一样,他在最后一刻也不曾留下一句言语。外婆是在冬天离去的,小舅舅说,她是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睡了过去。二十岁的我参加外婆的葬礼,没有想象中的悲恸与大哭,我一直默认外婆最疼爱的是我。二十三岁那个深秋的夜晚,我记得外公葬礼上黑漆漆的夜空绽放的礼花和爆裂声。

这么多年,想到他们,我仍旧觉得他们没有离开,只是在另一个地方默默地陪着我走过岁月的起承转合。外婆外公曾给我足够的爱与恩泽,让我不会因生离死别而难过。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陪伴。

我知道我对外婆的爱与思念,尽管很少真正提起。在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夏天里我常常骑着单车去外婆家,在房间里给她洗澡搓背剪指甲,她笑眯眯地说着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你的糖(指的是出嫁),我记得当时跟她说,吃不吃糖都要跟外婆在一起。而更早一些时候,在我五六岁时,也是同样的房间,她打一盆热水让我洗脚,给我买新的袜子,人的记忆世界庞杂盛大,而我居然长久地保留了这些细微画面。他们带给我日常的暖意,盛大绵长,那是生活最初的底色。

苍狗浮云,怀恋缱绻,二十余年过去,于我来说,他们的爱仍旧是我的福泽。

后来我很少去过那个村庄,外婆家的旧居已不复存在。来家嫂子的木槿,我也没有再见过。多年之后,读到《张芬见访郊居作》那句“世事方看木槿荣” ,忽然明了那种心情。

木槿一岁一枯荣,所幸日日清晨都有新花开。我们的生活里隐藏着吉光片羽,拾之如获珍宝。 一首老歌里唱道:“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我想说,来来来,吃一朵木槿花,也许可以品尝到被忽略掉的柔软与清甜。在我看来,朝开暮落的木槿花,偏能代表永夏。

因着那远夏里,有着长久的眷念。

木槿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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