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在厕所座便上,我捏紧早早孕,指节开始泛白。
“小云,快点!”我爸敲了敲厕所门,不停催促我。其实我上学的时间还早,关键他快迟到了。于是,我赶紧将试纸扔进马桶,冲了下去。
坐在车上,我爸一声不吭。这是我们爷俩的日常,每天他都送我上学,放学后我自己回家。但是在路上,我们从来不说一句话。或者说,在记忆中,我就没和父亲有过完整的谈话。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是不得不说的。就像去银行柜台存钱,柜员对你说的那些话一样。
下了车,走进教室。整整一上午,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试纸的事。试纸准吗?怎么会怀孕呢?毕竟只有那一次,而且还是在安全期。
中午下课之后,我握紧拳头,走到实验班的门口。
“你好,我找一下赵子博。”门外一位抱着课本,刚要进屋的女生被我叫住了。她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仍伏案学习的子博身边。子博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又伏案写了会什么,才走出来。
经过我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出了教学楼。
我跟着他来到操场,中午时分,操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但我们两个仍然间隔两米,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没有说话。
我犹豫了半晌,才开口:“我怀孕了!”
我分明看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立定站住。
他没有回头:“怎么会,就那一次?你不是说……”
“是,在安全期,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沉默了好一会,他接着说:“打掉吧。”
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从早上到现在,我唯一想到的办法也是将孩子打掉。可当他也这么说时,我却打心眼里觉得难过。
“好。”
2
赵子博是我们高中的尖子生,而且是顶到尖上的那一个——自从上了高中,每次全年级的考试,他都是第一。
据说中考时,是我们市的状元。
而我是靠父亲的关系,交了钱才进的这所高中。本来我们的世界毫无交集,他只是大红榜上那颗闪亮的明星,于我来说只能瞻仰,无法接近。
那天,是我妈的忌日。我和我爸去扫墓,回到市区时,我爸单位突然有急事,他就把我扔在了大街上,给我塞了五十块钱让我打车回家。当时有个特别想买的化妆盒,我一直在攒钱,再加上那个地方离家不远不近,所有并没有打车。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当我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只能躲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上衣已经湿了一半。我像只落汤鸡一样,站在雨帘外,赵子博从便利店里拿着伞走了出来。
他打伞送我回家;雨愈发大,所以又进屋避雨。雨天的室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之间呼吸可闻。静谧,安宁,屋檐落下的滴答雨声,仿佛将这间小屋与世界隔离。
当他的手指,带着我的上衣划过肩膀时,我能感觉到心脏都快跳出了胸膛。
时间过去了四十天,每月准时来的亲戚没来,我慌了神。
3
医院。
检测结果出来了。
“我不能……不想要这个孩子,能请……请您帮我打掉吗?”我的声线在颤抖,泪水倏地上来,模糊了双眼。
“看你还是未成年吧,打胎必须得监护人签字,叫你爸妈过来吧!”
我愣住了,然后站起身,说了句谢谢。我魂不守舍地走出医院,赵子博在医院门口等我,他拿着一个绿色小包,包里面装着五千块钱。
“怎么样?什么时候手术?”赵子博问。
我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哽住了喉咙。我蹲下身,就在医院门口旁边嚎啕大哭。赵子博急忙蹲下来,手足无措地安慰我。
哭了不知多久,我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看着这个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说道:“必须有我爸签字,才能手术。”
赵子博显然也没料到会这么麻烦,他显得很烦躁,转身踢了旁边大树一脚。如果告诉我爸,他势必会问孩子是谁的。这样一来,恐怕两家都不会好过。
赵子博和我不一样,他品学兼优,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好孩子。我甚至觉得,就算学校老师听说我怀孕了,都不会丝毫惊讶。但若要知道孩子是赵子博的,怕是会惊掉一中所有人的眼球。
所以从一开始,我都觉得赵子博比我还慌张。
“别急,你别慌。”赵子博重新蹲在我身边,“有些私人的诊所,肯定不用家长陪同。你看大街小巷发那么多小广告,咱们就去那。就算贵点也没关系,我和我妈说补习功课,她还会给我钱的。”
赵子博与其是在劝我,倒不如说是在劝他自己。
回到家时,我父亲还在外应酬。屋里空荡荡的,十分冷清。我平躺在卧室的床上,撩开衣服,双手抚摸上仍旧光滑平坦的小腹。真难想象,这里面竟然蕴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是那般脆弱,在这个偌大的世界孤立无援。没有人期待他的生长,没有人期待他的到来。
慢慢的,我察觉到到他在蠕动,几乎在和我撒娇。
我坐起身,抱紧自己。自从五岁时,母亲因车祸去世后,我在这个世界便永远是一个人。现在,我的身体里,竟然蕴育着一个比我还脆弱的生命!
那般弱小,无助的生命,在渴望我的保护——就像母亲当初在车祸中,保护幼小的我那样。
你渴望来到这个世界吗?渴望见到我吗?
我可不会是个称职的母亲呢!
这个小生命,折磨人的小生命。
……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们学校只有周日下午休息。
这天中午放学,赵子博走在前面,我听从他的指挥,在他身后二十米的距离外跟着他。
等走出学校范围,到了市区时,周围已经没有了别的同学。他这才站住,等我跟上来。
“没关系的,你别害怕。听说手术会麻醉,所以并不疼。而且你才怀孕一个多月,很快就能恢复。”赵子博有些紧张的四下看,好像生怕被熟人发现。
我机械般点着头,左手一直摸着小腹。
走进那家不怎么干净的医院,走进病房,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像木偶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时,护士拿出吊针,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告诉我是麻药。
麻药!
这个陪伴我将近两个月的小生命,即将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他会去哪里?他会不会恨我?他会不会说,为什么妈妈不要我,为什么这么大的世界却容纳不下小小的一个他?
眼看着针管靠近我的手背,我突然大喊一声停。狼狈地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跑出手术室。我满脸泪水,脸扭曲的不像样子。我猛地一把推开扶我的赵子博,冲着他吼道:“你这是谋杀!谋杀!”
吼完,我冲出了这家肮脏破旧的医院。
4
第二天上学时,赵子博在学校门口堵我。但我绕过了他,他想上前叫住我,却终究没有这个胆量。
从那天起,我在学校就避免一个人独处。总是和以前不爱融入的圈子一起,上厕所,去食堂,上早操。不管干什么,我的周围总要有三五个人。等到了第三个月时,赵子博终于按耐不住。那天上操时,他突然从人群中拉住我,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把我拽到操场旁的花园中。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压低了愤怒的声音。
我木然看着他:“我要生下他。”
“你疯了吗?你现在高二,要是生下了他,你的一切就都毁了!”
我摸着略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之前我把腹中的小东西看成是恶魔,现在却觉得他像个小天使。不管我遇到什么烦心事,只需摸摸肚子,就会觉得一片光明。
“不,他是我的一切!”
大概是我脸上慈母般的微笑震慑到了赵子博,所以我转身离开时,他仍旧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个男人我不爱他,也不恨他。
即便以我小小的年纪,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是怪不得别人的。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能有重来的可能,我不会选择这条路;但是人生无法回头,所以,我选择负重走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控食,用勒带勒紧小腹,穿宽松的衣服。生怕被别人发现我日益隆起的肚子。赵子博不再来找我,所以我也不用再勉强自己融入别人的圈子。我变得愈发孤立,每天形单影只。没有人关心我,而我也不在乎别人。
小家伙很听话,我没有一点孕期反应。除了在体育课上,装出每月按时来的样子外,几乎和其他没怀孕的女生一样。所以这几乎是个奇迹,没有人发现我怀孕了。
每天在早操时,我都能看到赵子博故意从我们班前面走过。他的眼神必定会从人群中寻找我的影子,每次看到我安安稳稳站在那时,他的眼神总会流露一丝心安。我们两个就像敌特时期的地下分子,每天只用眼神接头,分享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是在四月末的一天。
小家伙再也待不住,要来到这个世界。
5
那天半夜醒来,我察觉到小腹阵痛,知道产期将至。早上我爸叫我上学时,我说肚子疼不舒服。于是他替我请完假,就自己去上班了。
我在家里,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阵痛。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只知道很疼,羊水破了,在流血。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喊叫声引来了邻居,所以顿时憋住不敢出声。
“是我,赵子博。”
他怎么来了?虽然疑惑,不过我还是爬过去,把门打开。赵子博走进来,把我抱上了床。他浑身湿漉漉的,身上还沾着泥水。外面下着雨,他没有打伞。
“怎么样了?”
“疼……”。
赵子博打来水,摆正我的姿势,分开大腿,然后不停催促我用力。旁边有了人,我不由心里有了底气。于是,按照他的引导,开始生产。
都说女人生产,是黄泉路上走一遭。没有经历过,是不知道那种感觉。但是痛苦归痛苦,我全部感官却都被这即将来临的新生命所吸引。我是那样盼望他的到来,我甚至感受到了圣母玛利亚,在马棚里生出耶稣的感觉。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在用身体与天地沟通,进行着某项神圣而又隐秘的工作。
还有什么,比迎接一个新生命,更让人激动的呢?!
“鼻子吸气,嘴吐气,要深呼吸。吸气时鼓肚子,呼气时收肚子!”赵子博一直在我身边引导,我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宫缩一阵阵来袭,疼痛间隔袭来。很快,我的力气就要被耗光了。
“快了,再用力!”
“哼……”我使劲用力,汗水将头发打成一绺一绺的,黏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我好想要……大便……”
“没事,用力!”
“哼……”
随后,我感觉下面跐溜一下有什么东西出去了。然后浑身轻松下来,疼痛的感觉渐渐远去。我甚至有些迷离。
“哇……”哭声传来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赵子博熟练的剪断系带,用准备好的热水给小家伙擦拭了身体。他的动作如此娴熟,显然事先做了很好的预习。
他或许也在盼望这个小生命吧?
赵子博将赤裸的,哭的小脸皱成一团的孩子递给了我。
是个男孩。
我抱着他,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小家伙竟止住了哭声,小手抓住我滑落的长发。
“他喜欢我!”我泪水止不住的流出来。
“当然,你是他妈妈。”
是啊,我是妈妈。我是高中生,也是妈妈!
“拿过来吧,赶紧用被子包好。这样会感冒的。”
于是,我将孩子轻轻送到赵子博的怀里,他接过来,放在准备好的小被上。包裹的过程,我甚至能用隆重来形容。
包裹完后,他显得更加安静。外面滴答的雨声,屋内,我们一家三口,竟无比祥和。
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产后的场景。
突然,赵子博将孩子抱起来,转身走出了屋子。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我大喊着滚下了床。我双腿发软,疼的厉害。但我管不了这么多,赶紧套上一条睡裤,伞都没拿就跑了出去。
踉踉跄跄跟着赵子博冲入雨中。这样怎么行,孩子会被雨淋感冒的!
赵子博来到小区后面的公园,公园里有一片不小的树林。平日人就不多,现在下雨,又到了傍晚,所以除了我们两个,真是空无一人。
赵子博钻进了小树林,我跟进去后,发现在树林深处,挖好了一个小小的坑。坑旁边,还放着铁锹。
赵子博将孩子放进坑中。
我扑了过去,死命抓住他拿起铁锹的胳膊。
“你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
“你放开!他不能存在,他会毁了我!”赵子博眼睛凌乱,声音甚至比这早春的雨,还要冰冷。
“不——我不会告诉别人孩子是你的。我求求你,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
“让开!”赵子博用力将我推开,铁锹把打中我的额头,我向后滚倒。他开始铲土,往嗷嗷大哭的孩子身上盖去。
“不!”我左眼被血蒙住,眼前血红一片。我站起身,踉跄着用肩膀将赵子博撞开。然后一把抱起嚎啕大哭的孩子,转身就跑。赵子博没想到我这么有力气,但我再有力气,也毕竟刚刚生产,怀里还抱着孩子。所以没跑出几步,就被赵子博一把抓住后脖颈,我脚下踉跄,向下跌倒。
在空中,我努力转过身体,用左边的肩膀着地,肩膀被地上的石子划破了口子,鲜血混着雨水流下。不过小家伙,被我很好的保护在了右手的臂弯中。
赵子博走过来,伸手抢孩子。我将孩子放在地上,起身扑向赵子博。我们二人,在这个泥泞的小树林中,扭打起来。我咬住他的耳朵,他疼的哇哇大叫。然后一拳砸中我的太阳穴,我顿时懵了。赵子博抓住我的左手,扣在我的后背,将我按在地上。
赵子博另一只手拿起铁锹,戳向我的儿子。
时间静止了。
雨声风声都不听见了,天地之间,只有我儿子的哭喊声。
我不清楚,母爱,在一瞬间能发挥出多大的能量。但我知道,能逼着一个女人,发挥全部潜能的,只有她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的心极为平静。我啊的大叫一声,身体扭转过来。我甚至听到了左手断裂的嘎巴一声脆响,但我毫不在意。我右手伸出,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猛地砸在了赵子博的额头上。
赵子博倒下时,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似乎没想到小小的我,身体内竟蕴含如此巨大的能量。
我的左胳膊跟橡胶皮一样耷拉在身侧,我用右手支撑着,爬到小家伙身边。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水冲刷着他憋得通红的小脸。
我很抱歉,刚刚出生,就让你经历这样残酷的世界。
将他抱起来,我靠着大树,慢慢蹭出了树林。
天色已晚,雨渐渐停下来,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
当我走到公园门口时,看见远处的父亲,一脸慌张,朝着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