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春天的最后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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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是在哪里,不确定是在早晨、黄昏还是在深夜。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一个人的呼唤,低沉的,哀伤的。又像是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它位于一首曲子的低声部,是一首二胡曲,我像是听过,却想不起来曲名。咿咿呀呀咿,呀呀咿咿呀,迂回在夜色下。

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飘到我耳朵里的。我屏气找寻,感觉就在头顶上,就在紧闭的窗外。声音持续着,我听到了更为忧伤的颤音。连续的颤音,一声淹没一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有人在呜咽。那个人会是谁?为何会发出如此凄凉的哭声,我不晓得。

忧伤的时候就去读诗。读一首诗,最好是带着一点点伤感的却能带给你温暖的诗——这是在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你写在信中的句子。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诗集,是《茨维塔耶娃诗选》。读其中的一首诗: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

我无法再往下读了。这样细细的听,这样无尽的沉落,是诗人写在春天的不为人知的疼痛。我感觉自己的胸膛里积满了水,是暗红色的血水,不断涌入不断外溢。《像这样细细地听》是我和茨维塔耶娃于诗歌里的第一次相遇。

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华师大安静宽敞的图书馆,我的手接住了从书架上落下来的诗集《黄昏的纪念册》。此后便开始阅读她的诗歌、散文、书信以及自传。

这首《像这样细细地听》,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在十八岁那年春天的早晨,发出的温柔低诉。那是一个蔚蓝色的梦境,是一场梦幻般的爱恋。诗歌气息绵长,意象清新精妙,有着音乐的韵律及美感。

茨维塔耶娃是一个为诗而生的女人。这是在她死后,文学界对她的评价。她的一生写下无数首诗,诗歌的主题无外乎是生命与死亡,爱情和友谊,艺术及自然。读茨维塔耶娃的诗,能发现她在不同生活状态下的情感脉络,能读出苦涩、读出忧虑,以及灵魂深处不停冲撞的渴望。她是个多情、敏感、脆弱的女人。在爱情上,她不停地寻觅,不停地投入,不停地自焚。诗的灵感不停地涌动,她写诗,不停地写,直至死去。

1926年的春天,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引荐下,茨维塔耶娃结识了奥地利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两个感性的男诗人和一个多情的女诗人之间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开始并持续着一段让后人惊叹不已的三角恋情。他们在灵魂上擦出爱的火花,在书信中亲吻拥抱,用诗歌温暖彼此孤单疲惫的灵魂。

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那种至死都无法相见的苦恋,成为诗人生命中最后的皈依。茨维塔耶娃深深地爱着里尔克,以至于在里尔克去世后,她发出“莱纳,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的悲呼。在里尔克去世十四年后的春天的黄昏,她写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

对茨维塔耶娃在诗中写到的那个小镇,我有过无数次的遐想。无尽的黄昏,绵远的钟声,大朵大朵黄色的郁金香,站在小镇某个旅店房间的阳台,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悠扬的笛声……而这只是一种意念中的浪漫,里尔克死了,肉身和灵魂被生活重重的车轮碾过,最后成为一地碎片。所谓的小镇,小镇的黄昏,还有那悠扬的笛声,只不过是诗人意念中美好的却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归宿。

合上诗集,如诗中所写的那样,细细地听。我开始倾听,倾听时间滴落时敲出的微弱响声,倾听这飘忽不定的没有来路更没有去路的声音。

一场雨降临。我推窗。探头张望。园子里的花都开好了。紫色的风信子。黄色的郁金香。还有梨花,在树枝间雪白。诗歌是开在春天的风信子,与蓝色的薄雾拥吻。风信子在春晨蓝色的薄雾中,如我一般在等待,等待一个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共同完成春天里的最后一次会面。

已是黄昏,雨贪恋草茎的深情,迟迟不愿意离去。梨花被风吹落,落成一地白雪。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来了,在我窗前停下,为我念里尔克的诗: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

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去醒来都在你眼前。

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

我愿梦外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这些诗句潜伏在旷远的寂静中,如春天里一场孤寂的雨,降落在黑夜来临之前。雨,滴落在诗集白色封面上,啪嗒啪嗒地响。诗,读完了。雨,停了。终究,我还是没有开窗去迎接你。

就像里尔克的诗句——愿你在梦外谛听我。

就让你在梦外谛听我。我不敢注视你的眼,你的眼睛是深幽的海,我会陷落,沉沉地陷落,我会找不到岸。我不愿在褶皱的时光中与你重逢,时间让我的容颜逐日衰老,我的眼角有了皱纹,我的头上生出了白发。其实,我心里盼望的就是这样,在春天,在一首温暖的略带忧伤的诗歌里与你重逢。用一首诗的时间,在心里描绘你的模样。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比之前停留的时间更长些。只是这声音太过飘忽,春天斑斓的意象被瓦解,从而破碎。雪白的花瓣经不住风雨的摧残,纷纷落下,铺了一地。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起床。洗漱。穿衣。开始出发,我的目的地是远方一座梨花满园的村庄。我将坐上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转乘公交车,然后步行四十分钟到达。

早在二月春色未临时,便收到你的书信,邀请一群好友去你的村庄小聚。在信中,你标注了详细的线路图,交代了与我们会合的时间地点,你会在村口的梨树下等我们。读你在信中描绘的村庄,像是凡尘之外的仙境。

在信中,你写道:今年的春天,我要回家看望一个人,与她约好的,到了每年的春天,就去看她。四合院在村庄最深处的半山腰。高高的院墙外,是一排排的梨树,这个时候树枝间应该已开满了花。我会架起木梯子,胆够大的人可以爬上去,爬到最高处,如果天气好,等到夜幕降临,可以看到星星。我家的四合院虽然旧了点,但够大够我们这些人住,你们都去吧,陪我一起去看看她。

念完你的信,我居然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去你的村庄。在我未曾抵达之前,眼前伸展着一个没有边际的远方。远方花开如常,并不虚无,只要迈开步子,便可抵达。按照行程,我们会在你的村庄小住四日,吃村民种在田间的蔬菜瓜果,亲近山野空谷,在河滩溪边漫步,充分享受远离城市的田园生活。

当我站在村口的梨树下时,已是下午3时。树下无人,只有三朵两朵的梨花飘落在我的身上。我有点恍惚,我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梨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恍惚的我像是一个失去了某段记忆的人,絮絮叨叨地向人打听村庄的名字。我去过很多地方,迷恋山谷和荒野,越是古旧越是荒凉,越是沉湎其中。我会迷失在野外的某个空谷,等着山风吹过,等着野花盛开,等着你来领我。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风铃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声音。风,成了春天的搬运工,它将这美妙的声音运到我身前,灌入我的耳朵。我回头,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它们挂在不远处一间老屋的木窗棂上,两只古铜色的小铃铛,串在一根麻绳上,像一对双生子。那绳子是它们的秋千,风是一双手,推着它们来回晃悠,它们时而拥抱,时而分开。我走过去,发现像这样一对对的铃铛有好多,它们垂挂在屋檐下,门帘上,树枝间,甚至是系在脚踏车的车铃上,挂在三轮车的车把上,成串成串的,像是一个乐队,咚咚叮叮当当,合奏着一首春天的进行曲。

我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向它们。奇怪的是,当我停下来,铃铛也停下来,不再碰撞。当我迈开步子,那脆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声音往前走,迈过一个个门槛,穿过那悬挂着无数对铃铛的门帘,经过长长的回廊,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水井,我走进一间木屋。屋子里空空的,连一把椅子都没有。三面墙壁呈阴郁调的棕黑色,我能闻到木头的气味。哦,这是油松木。我熟悉这种味道。

有一年去安徽歙县,住的是当地的民宿,就是用油松木搭建的木屋,下雨天,会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民宿的老板娘长得像古徽州的女人,长袄长裙,肤如凝脂,柳眉弯弯,好不动人。她常常站在一口古井边,唱黄梅戏:

春季里,相思鲜花开满地,蝴蝶呀,双双对对随花飞。蜂采蜜,燕衔泥,梁上新窠来筑起。鹊儿忙报喜,鹦鹉奏乐器……

一位相貌不俗的男人坐在梨花树下,为她拉二胡。两人偶尔相视,眉目之间含着深情。

我抚摸墙壁,居然没有一丝灰尘,我有点惊讶,这间没有丝毫烟火味的无人居住的木屋,怎么会如此干净。凑近一看,才发现,墙壁上有裂痕,有凹痕,好几处有被雕刻被描画过的痕迹,只是这痕迹很浅,粗看是看不出来。

或许,这只是一间普通的朴素的屋子。可在这个春天,我在小村见到它,总感觉有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木屋有门槛,边角被磨损。还有门帘子,悬挂着古铜色的铃铛。没有绿色的植物。没有书桌没有书。没有摊开的稿纸以及摊开的秘密。

这木屋该有很多很多年了吧,我自言自语道。这是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这又是谁的屋子,谁是它们的主人?它们让我想起古徽州的老宅子,也是泛着木头的气味,一间连着一间,有长长的深深的回廊,回廊外有飘着落花的水井、深潭。半敞的木门前倚着一位双目含愁的女子,她的似水年华和这木屋一样,渐渐地从精致生动沦落成腐朽苍老。

一束光,微弱的光,从屋顶的小窗子中透射下来。小窗很小,只有一块老豆腐这么小。那束光落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拥抱我,拥抱伸展在我面前的这个世界。我突然惊醒,我已然迷失在这间木屋里。我已迷失了两个多时辰。我该走了。回到村口的那棵梨花树下,和等我的朋友们相见。

树下不见你的身影。不见我熟悉的好朋友们的身影。只有一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落满梨花的树下打着瞌睡。她的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的猫。她苍老的容颜让我想起刚刚相遇的那间木屋,想起残存在墙壁上凹凸的凿印。

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你。你说:你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们都来了,在我家等你,我们走吧。我随着你走向半山腰,走向你的四合院。果然山路不好走,我的双脚开始抗议。脚边是一茬一茬的青草,空气像水流一样避开阳光,带来一股子乡野的清香。你的四合院就在前方的山坡上,四周种满了梨花,在黄昏的光影里,那座四合院像个迟暮的美人,静卧在梨花树下。

你在院子里搭起了一排石桌,左右两边放着石凳子,又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桌子的菜肴。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居然是石桌石凳子,这让我有了强烈的穿越感,我感觉太不真实了,像是我看过的某部电影中的镜头。也是在这避世的山野,也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四合院,院墙外有成排成排的梨树,院子里也是这样的石桌石凳,也是这样沉寂的夜晚。

我使劲捏捏自己的脸,有痛感,我才相信,我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夜色渐浓,有人结伴去河边散步。有人拿来木梯子,爬上梯子去看星星。有人在月下饮茶说话。我看到院门外的梨花树下有人影晃动。夜色下的梨花变得更为凄美,忧伤地飘落,泛着雪白雪白的光。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不知是谁在树下吟诵梨花诗,这是辛弃疾写在《玉楼春》中的诗句。这是一首伤春之作,特别是最后这两句以景作结,诗人将春天萌生而出的种种愁绪,倾注在风雨中的梨花上了。我看清了,站在梨花树下吟诗的人是你。你发出一声叹息,悠长的,哀伤的叹息,这叹息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这个春天的夜,半两月光挂在墨一般沉寂的夜幕下。我途经你的春天,途经你的村庄,途经这座静卧在山坡上的四合院,途经院墙外的树树梨花,同时也途经了你的忧伤。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看着梨花,看着梨树下的你,脱口而出的竟然是纳兰容若的诗。这是一首悼亡诗。写给谁,众说纷纭。容若一生用情至深且情路坎坷,诗词中常以梨花作为意象,将心中之爱之忧,深隐其中。

纳兰诗,诗风清绝凄迷,诉不尽人间相思之苦、离别之痛。而梨花的谐音是离花,更是平添惆怅。容若对梨花犹如林逋对梅花,已然成为一种物我两忘的精神寄寓。落尽梨花暗喻此生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人如花,清减消瘦,日日道相思却无处话相思。

晚风吹过,惊落了枝头的梨花,令我的心也沾染了梨花的忧伤。这诗句太过悲凄,春的明媚斑斓在你的眼中全然消隐,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痛楚。你时而看着夜色,时而看看我,时而低头不语,你显然已经无法去梳理内心的愁绪。

又一道黑暗降临了。黑暗即将遮蔽月光,遮蔽雪白的梨花,覆盖这座四合院,最后吞没我们。那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但我依然无法听清,低沉的,哀伤的,模糊的,像是一个人的呼唤,又像是一个人的哭泣。

春天,你快些到来吧!

——我听到了诗人在临死前发出绝望的呼喊。渴盼能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见到从未谋面的恋人。我突然想逃离,我想旁若无人地路过你的身旁,然后捂住双耳,不再倾听这世上最苍凉的声音。但,终究还是不能。

在村庄的第二个夜晚,我睡得极不安稳。一个个断裂的梦境,梦里有人影晃动,有人在读诗,有人在呼唤,有人在抚琴。我还听到了雨水的倾泻声,哗哗,哗哗,但推窗一看,却不见雨,只有半轮残月照向我,照向我身边的木格子窗。

散了。散了。幽蓝色的薄雾,挟裹着一首诗的韵脚,在这个春天的早晨散去。我就像个梦游者,看到了失眠的田野和沉睡的木屋。看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木头和树枝。一股熟悉的气味涌入我的鼻息,是油松木!是的,是油松木,和我在那间木屋里闻到的气味是一样的。

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对岸淌着浅浅的河水跑向山坡,水流没过他们的小腿。河上分明有桥可过,这些孩子为何不从桥上走呢?他们争着捡拾树枝和碎木头。他们的后背上绑着一个大竹筐,竹筐的高度已然超过了身高。他们发出的声音嘈杂响亮,惊醒了不远处的田野,惊醒坡上的草木,惊醒了树上的梨花。

这些碎木头看上去已经发黑了,被水长时间浸泡之后的那种腐蚀的黑,和那座小木桥的颜色一样。我在四合院里已经住了三天,我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正好对着这座桥,在早晨在午后或者在黄昏,只要我推开窗子,就能看见这座小木桥,即便是我不想看它,它也会进到我的视线中来。我是避不开桥的。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有人从桥上走过。这个村庄里的人对它视而不见,春风吹不到桥上,阳光也不愿眷顾它。

桥,孤零零地横卧在河面上,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看着河水日日温柔地抚摸着水中的草木和石头。桥会嫉妒,会伤心。那时,桥,便合上眼睛,睡着。睡着。忧伤地睡着,不知睡了多少年。

这一天,你要带我们去看一个人,就是你在书信中提到的那个她。上午,在四合院里用早餐时,有人向你问及她。有人猜她是你的青梅竹马,还有的人猜是你的爱人。而你却是笑而不答,你只是说让我们去坡上摘些梨花,等一下带去。

有人却笑你:送女孩子花,哪有送梨花的,寓意大不好!但你还是坚持要带些梨花给她。在山岗的最高处,若有若无地,吹来一股隐秘的气息。我们带着竹篮子,从四合院走出来,上坡,采摘了一些花色鲜亮的梨花。

沿着那条水波不兴的河滩一直走,便走到了这座小木桥前。你说:她住在这条河的对岸,要去那里,要经过这座桥,但不安全,我们还是从河面上走。

有桥为啥不过?有人不解地问道。

你说:这座桥,年久失修,桥面的木头都腐烂了,平时村里人也不走。为了安全,还是从河滩上过吧,反正水很浅,还有平整的石块铺着。

我坚持要从桥上走,我想去寻找一种陌生的感受。我们几个人其实已经站到了桥上,当我看到桥面的木板有几块已经呈下沉状,木头一头粘连着桥身,一头已经垂在桥下,最后还是没敢过。我后退了几步,突然闻到了油松木的气味,浅浅的,只是不一会儿就散去了,无影无踪。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是风铃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音。这是我第一天抵达村庄时听到的声音。三天后我又见到它们挂在街道两边的屋檐下,窗棂上,一辆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手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

你说:这里是村庄最热闹的地方。再往前走就到了。我们跟随你推开一扇大门,迈过一个个门槛,穿过那悬挂着铃铛的门帘,经过长长的回廊,从一个长满青苔的水井边走过,最后你带着我们走进一间木屋。

想不到这北方小村子里还有这样的民居,很像徽州的老宅子呢,真是不错。有人表达着内心的惊喜。而于我,远不止是惊喜,更多是惊吓。我站在那里,已经辨不清方向,我就像是一个刚刚从机舱走到地面,经历了飞机长时间降落的耳鸣者,耳膜胀痛,嗡嗡,嗡嗡嗡,像有十几只蜜蜂在我耳边鸣叫。

你来拿我手中的竹篮子。我几乎是被人推着走进另一间屋子的。和空屋子不同,这间屋子的三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个女人的照片,有大幅的黑白照,彩色的风景人像照,还有女人和他人的合影……每一张照片都配上了木质的相框。木框前是一层原木搁板,放着圆形的玻璃花瓶,瓶内是各种颜色的干花。这像是一次精心筹划的影像展。特别是在这幽深的老宅子里更显迷离。

三年前的春天,她就住在这里了。你站在女人的黑白照前说道。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东方女性的朴素之美,端庄秀丽,眉目之间皆是温暖。

她在我心中永远是微笑着的。你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竹篮子的花瓣,放在隔板上。我们面面相觑。

你沉默了一会,说: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姐。三年前的春天她生了一场重病,最后死了。这间老房子是祖上留下的,我和姐姐小时候就生活在这里。姐姐活着的时候一直想回到祖屋生活,特别是生病时,一直对我说想回来住。那时,祖屋里还住着我叔叔一家,姐姐就是想回来叔叔婶婶也不答应。后来,叔叔婶婶跟着儿子去大城市生活了。看着城市好,把祖屋里能带的物件全部带走,不能带的也换了钱,就剩下这几间空屋子。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中年人都去城市讨生活了,这村庄还剩下什么,你们也看到了,只剩下这些没有气息的空宅子,还有老人和小孩子。姐姐死后,我就给了他们一笔钱,把祖屋要了下来,把姐姐带回来。唉!姐姐是回不来了。我能带回来的也只是这些照片,请村里的人把其中的二间屋子简单装修了,请一位远亲看管着。我答应她,每年的春天都会回家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姐姐最喜欢梨花,我就让你们带了些梨花来送给她。

这是我在村庄的最后一个早晨。轻雾似的薄云在四合院后面的山坡上若隐若现。梨花一朵朵,在半空飘动,落在地上,埋入土壤,再也不能飘飞,再也不会忧伤。这天早餐后,你和我们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子旁,一位满头白发的婆婆端着茶水走到我们身边。是她,我认出她来,我在村口梨花树下见过她。你告诉我们,她就是替你看管祖屋、陪着姐姐的远亲。

我们在等着一段往事的到来。那段往事被风化在如雪的梨花林中。我们等着你找回三年前遗落在春风中的自己。在这春天,在这个村庄,你会找到自己的,就像那祖屋里无处不在的油松木的气味,无处不在的姐姐,无处不在的铃铛的响声。

姐姐命苦,活了小半辈子,没过上啥好日子。活着的时候为这个操心为那个操心,唯一没顾上的就是自己。每年的春天,听说有一种草加水煎煮后喝下能护肝败火,她就去几十里外的山上找,然后走了大半天的路给我送来。山上树下,风里雨里,从不间断。后来她病了,病得很重,她放不下两个还未成年的闺女,放不下家里的老父亲,更放不下我这个弟弟,越到最后她反而越平静,还反过来安慰我。姐姐还是被死神带走了。她死在三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感觉姐姐就像一朵雪白的梨花,被风一吹,轻轻地飘走了。按照姐姐生前的愿望,我将她的骨灰带回了村庄,我把她葬在四合院后山的最高处,那儿离天空最近。我在她的墓地四周种满梨树,每年春天,这些梨花就会陪着她。第一年的清明,我带姐姐回家,刚过那座小木桥,桥就塌了一小段。后来修好了,没过多久又有木头掉进河里。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慢慢的,这座桥就没人走了。姐姐死后,我总会梦到她。有时,听到敲门声,总以为是她。我梦见她站在我的床头,喊着我的乳名。我经常听到她跟我说,她想回到小时候我们长大的村庄和祖屋看看,过清静的日子。三年前,我真的把她带回了村庄,可是我却没有办法一直在这里陪着她,我只能在每年的春天回来看她,多亏有婆婆陪着姐姐。

你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这位婆婆,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八十多岁了,无儿无女的,没人依靠。我听村里人说,她年轻时在我家祖屋里做工,和村里的木匠好上了。我祖母见他们两个情投意合,就做主将她许给了木匠。木匠是从东北逃难到村里的,手艺好,长得也好,还会拉琴,常常拉琴给她听。木匠花了不少的钱,为她做了一个油松木的柜子,可还不到一个星期,木匠说东北老乡捎来口信,老母病重,让他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婆婆心疼男人,将这些年攒下来的工钱加上我家送的喜钱全部给了木匠。结果,木匠去了再没回来,就像消失了一样。婆婆就在家里等呀等的,等到头发都白了,也没有将男人等回来。唉!

在你的一声长叹中,往事被画上了句号。午餐后,我们将与村庄告别。我们又回到村口,在四天前等候过的那棵梨树下站了会。有人在回望,回望远处的那条河,静卧在河上的那座小木桥,小木桥后面的那座四合院,四合院院墙外的那树树梨花,还有山坡上云端旁梨花深处的那一座孤冢。

起风了。铃铛又在互相碰撞,在我们要离开村庄的时候,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地响起。梨花树下,不见白发满头的婆婆和那只白色的猫,雪白的梨花又纷纷飘落下来,在我们要和它告别时,啪哒,啪哒,啪啪啪,飞下来,飞下来,像一只只白蝴蝶,绕在我们身边。

我是第一个走进村庄的异乡人,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一朵梨花,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耳边时,我听到了花的呢喃。一时间,我的心里也有了不舍。趁着你送友人去车站,我飞一样地离开。

我奔跑在春风中,风中的铃铛声护送着我抵达你的祖屋。我迈过一个个门槛,穿过那悬挂着古铜色铃铛的门帘,经过长长的回廊,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水井和飘着落花的深潭,我重返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喵呜——是一声猫叫。我踮起脚,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佝偻的苍凉的背影,在悠长悠长的回廊里,缓慢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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