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日子

静静的日子,人们从这里走到了那里。说一说前些年,我的家,和我,曾居住过的一些地方和小故事吧。

零四年夏天,父亲在神木谋了一份工,全家就搬到了神木县城,所租的房屋在一处稍僻静的地方,拐进一个宽巷子,稍走几步,就到了。屋子原是房主家过去的储藏室,很宽敞,还有一个里间。母亲搬来几个陈木柜子,铺上衬底斜纹的红油布,将砧板刀具等杂物归置好,又把小透气窗的油污揩尽,买来一个电炒锅,很快,厨房就打造好了。

二姐喜欢倒腾家具物什,不管什么东西,都得按她的意愿摆弄好,我要是做了稍不合意的调换,那肯定就得挨她一整日的碎嘴叨扰。那会儿17岁的她,也不知从哪里捯饬来的衣裳裤子,足足有两箱子,大都是发白的颜色,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洗洗,每天都换样。阳光好的那天,她还会将所有的短袖和裤子挨个试完,挂衬一些流穗带子,鼓捣半晌后才离开家,去另一个也在神木居住的本家亲戚家,直到傍晚该晚饭的时候才回来。

父亲隔几天才回来一次,母亲也在一家酒店打工,白天顾不及我们俩,姐姐寄宿在别人家做活计,更不能常回来,所以洗家做饭的事情就都留给了二姐。二姐只会做两样菜——炒土豆丝和炒青椒,别的她也不学。每天早上起来,她会分配给我两块钱,我揣着这两块钱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馒头,卖馒头的地方不远却也不近,来回得二十多分钟。去早的那天,馒头还都是热乎的,装在塑料袋里能膨起一股水汽,捏上去虚软蓬松,白白净净的,清透的味儿总是招惹一夜空腹后的肚子,让人不由得咬上一口,接着便刹不住嘴巴,两三个很快就下肚了。等回到家,八个馒头只剩下五个,二姐先是要嗔怪一番,然后才肯提过馒头,放到锅里去蒸热。二姐还会做一样东西——拌疙瘩汤,和我吵架的那天,她就只给我做拌疙瘩汤喝,这疙瘩汤容易做,活点儿面疙瘩扔进沸水锅里,差不多的时候单把调料盐醋倒进去,就只剩下等煮熟了,这个时候,她会坐在床上扯过来一张报纸,假装自己看得很投入,或是提着筷子撅着嘴,直勾勾地看着墙角,假装自己很劳累的样子,恼悻悻地不和我说话。每每这个时候,她偏一点儿也不受人哄,我要是过去示一下弱,哈着腰恬着脸跟她说个笑,她立马变本加厉,看也不看我一下,扭头便朝厨房走去了,衣服和头发顺起来一阵风,还带着飘逸范儿,牛气得很。

我们所住的地方很僻静,很少有车鸣机响,但走街串巷的小贩有很多,卖豆腐的、卖萝卜的、卖西瓜的、卖黄玉馍馍的、卖凉粉的,隔过厨房的小窗户,总是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那时候,我和二姐的“经费”奇缺,好容易能省出一颗西瓜的钱来,还得在卖西瓜的三轮机上反复挑拣,但不论怎么挑,不是她不满意就是我不满意,总之在抱着西瓜往回走的路上,总要说些风凉话,互相挤兑如若不好吃就如何如何,但后来大都不了了之,忘了赌约。夏天大正午,午睡刚醒的时候,总要瘫懒着身子,在床上磨蹭许久才能起来,拉过来一本旧书或瞅着墙上的明星画出神半晌。每到这个时候,那个卖“黄儿黄”的叫卖声也就到点儿该来了,那是一个妇人叫卖的声音,她的声音拉得很长,但不大嗓门,好像是锁着喉咙,圈着气儿发出来的声音,很怪异,但又很稳定。一直持续着,从来没有变化,由远及近,之后又逐渐走远,配上我刚睡醒时脑袋里的朦胧乏匮,感觉就像是在虚浮的云彩上,听见一连串怪异的声音,反让人更迷糊地又睡着了。我始终不知道那“黄儿黄”是个什么吃的,有几次跑出去想看个究竟,但出去后又什么也没找着,我就坐在大门外边,捡地上的石子扔着玩,唱一阵儿自己的歌。

我家旁边是一家老厂子的大家属区,里面集中供应热水,附近的人都偷溜进去打水,母亲曾领着我去过一次,后来我胆子就变大了,提着那个长嘴儿的烧水壶和暖壶,一到下午,便大摇大摆走进去,准时去准时回,二姐要洗头发的那天,我还得多跑几次。二姐脸皮薄,常不敢进去,只在下雨的时候才陪我去。我那时候没多余的鞋子,下雨天鞋子湿透了,脚背和脚趾头浸成白色的褶皱皮,揪得肉疼,得在被子里裹上好一阵子才能好。不过,夏天天气热,中午睡一觉醒来,雨早已经停了,晒在窗台上的鞋子也干了,扁成硬硬的一块儿,穿上去正正好。

 零五年夏天,我家搬到了榆林,在榆林西郊租的房子,是个四合院子,有五六家住户。那儿用的是自来水,水管在院子中间,头一天早上起来,我端着脸盆,到水管上接水准备洗脸,可接一盆是浑浊的一盆,再接一盆还是浑浊的一盆,白花花的像煮完面的面汤水,倒腾了半天,还是不行,我就继续接一盆倒一盆,接一盆倒一盆。终于,邻居有一老头看不下去了,过来拉着长腔说:“哎呀,那水就那么个,里头有漂白剂么,等一哈就好哩”,我顿时僵住了身子,心里头想着这下丢人丢大了,便强扭过头去,严肃地朝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哩,我涮盆盆哩”。

隔壁邻居有一个小女孩,上小学四年级,她母亲常在外面不回来,邻居们在背地里议论她母亲——没有正经工作,常带男人回来。她性情很乖戾,喜怒无常,玩起来从没有个严肃正经,不招大人们的喜爱,常揪着墙角下一只小狗的尾巴不放,主家摆出很难看的脸色,她却脸上傻笑着谁都不理睬,也不说一句话,这反而让邻居的大人们更反感她了。但我,却偏偏喜爱她。那时候,午后阳光温热,墙壁下的阴影凉爽清透,蚂蚁和虫虫们都钻爬在各个角落。我在阴影下的石头路上看书,她拿着她的暑假作业,拉一个板凳儿坐在我对角的地方,一整个下午,她也不多说话,就在自己不会做的时候,喊我“哥哥,哥哥”,我过去帮他填一页,然后坐过来继续看书。她曾跟我说过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院子外面贴墙的一排台阶,那是一排沿墙的高台阶,她常爬上去,贴着墙壁在上面走,脸上一片灿烂,朝着我傻傻地笑,一边喊我哥哥,一边又用难听却逗人的话讥讽我身板厚,动作笨,肯定不能和她一样爬到上面去……

我家这一排最东侧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年纪大了的老婆婆,母亲和她最要好,常坐在她家的炕沿上闲聊琐碎的事儿,交换手里的针线和鞋底子,混搭着做活计,一整日就悄悄过去了。我在老婆婆家里搜得了一本武侠书,书名和里面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在里面学了不少稀罕词和一些不曾见识过的厉害东西,诸如“虬髯苍客”“鱼贯”“雪猿”等等,那时候都不知道是啥意思,但还是看得很起劲,有一大堆装神弄鬼的伏笔和暗示,情节曲折着呢。那时,我就坐在老婆婆家的那个小凳儿上,一呆,也就是一整天。只可惜那终究是本残书,后面部分被扯烂了许多,要是都全的话,我该记着不少罢。

就在院子所在的巷子口,有一个小卖铺,二姐喜欢吃那儿卖的牛板筋。牛板筋有好几种花样,有木棍儿串起来的、有割成片儿的、也有一整片子的,二姐最喜欢那种一整片子的,辣子油滋滋地铺在上头,把嘴巴辣成翘兮兮的一小撮儿,吧唧吧唧没完没了地倒腾口水。我最不爱那东西,一直疑心那是用劣质食材烹制成的,味儿熏得很,像是硫磺烧着了,吃了一定不好,二姐却总往我嘴里塞。姐姐偶尔来一次,还要助长她的气焰,给她买上一堆,两个人聚到一块儿,窸窸窣窣像两个蚂蚱,不停嚼舌头根,用眼神和嬉笑嘲讽我神经过敏。总之,等到实在无聊极了的那天,我也就跑过去买包麻花和花生豆,在往回走的路上吃得干干净净,沿着墙壁线走直道,一会儿就走完了,而太阳,彷佛一直在正午,很长很长……

那时候,各家都烧着一个煤炉子,夏天天气热,屋里容不下炭火炉子的热浪,便都一个个摆到了院子里。每天下午一到点儿,各家就开始炒菜蒸饭了,铲子划拉撞击铁锅的声音响个不停,葱油香味儿从这家传进那家,从那家又传到隔壁院子。这其间,邻居们都要相互问问、瞅瞅、夸夸彼此家的菜色和食量,你来我往,穿插在整个下午的阳光里。我最喜欢母亲炒的土豆丝,条儿粗,葱爆味儿重,有西红柿酱汁儿坐底,有肥瘦适中的肉丝,再加上软塌塌的白馍馍,有了这些,我的一整个傍晚,再糟糕的心情也就都变得愉悦无比了。

在榆林,煤炭很便宜,谁家都不缺煤炭,只缺炉子生火时用来引火的干柴,城市里不容易得来,渐地就成了稀缺的宝贝。榆林市里,有一条河穿流而过,秋天洪水一过,从上游各地冲刷来的河柴黑压压地绊在河沿上。母亲老早瞅准了一个地方,闲天的时候,就带着我和二姐去捡河柴。横跨河的大桥是一种拱洞桥,桥的两侧从上到下都有石墙,顺着人踩的小路,手扶着桥墙就能走到河的下面去。河柴经过阳光暴晒,安静地躺在淤梁上,像秋天落在果树下的苹果,等待着喜爱它、渴望它的人去捡起。母亲干活细致,不怕路远,总能找到干透又结实的木头桩子,捯弄一下午后,我们就捡了三大满怀,一人一捆回家了。往回走的路,是一个倾斜的公路坡,有放着歌儿的三轮机,有挑着担卖山楂果儿的老头儿,还有蹲在路沿抽烟的懒汉。我们往上走,世界彷佛往下走,天也慢慢地昏暗下来,朝着回家的方向,朦胧中有欣喜,有倦意,还有一路上,数不完的步子和哼调。

 零六年春天,我家搬到了神木县锦界镇,父母亲在锦界一家路面板砖私人作坊作营生。厂子在锦界镇约莫三公里外的郊区,地方不大,五六个工人,旁边是一家废品收集站,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锦界的土质不像大多数陕北的黄土地一样,这里偏北,沙子已经占据了大半,地上很少再有稀松的土壤,尽管这样,厂子的背山上,还是长满了各种耐旱的荆棘草,大多数我都叫不上名来,它们彷佛永远都是褐色的,从不摆弄一点点鲜艳的绿色,一撮儿一撮儿挤挨着长着,在晴朗的天空下,延续生命和力量。

厂子周围是煤炭矿区,加上沙土环绕,每每一起风,脸面就顾不过来了,眼睛也要受几分搓揉。制作路面板砖的程序并不复杂,先是石灰和沙土搅拌,再添些石子,朝液压模具投进去,拉出来后就成型完备了。夏天炎热,父亲用蒿草柴枝自制了遮阳棚,到底凉快些,看着也令人舒坦。我在一旁帮衬着运移制好的砖块,一次能运八块或更多,追迫父亲他们压得更快一些,一块板砖的制工费是一毛二,大家起了劲,压得就更快了。

在锦界的作坊小厂里,侧室是两间砖头垒堆起来的简易房子,前后通透,用来乘凉。其中一间能好些,有床和隔沙用的墙壁,另一间则完全通透,放着一些柴木杂物。父亲弄了好多砖头,在那间房子里给我搭起了桌脚,我也寻了一张不错的聚合板,红色的,虽然破碎了沿角但揩净后还很漂亮,放置上去,写字台就完备了。零六年夏天,我在锦界那个红色聚合版的简易写字台上,在院里那半截石柱子上读完了《平凡的世界》。

一日晚间,燥热得异常,母亲耐不住闷热,拉着我要到外边去睡,但又担心夜里下雨,便在那间柴木杂物的房子铺了简单的垫子,我们挨着睡将下来。前后通透,着实凉快,只是自然避不了蚊子。那晚,母亲谈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相信别人嬉逗的关于“蚂蚁王国”的故事,也说起养育儿女这些年的委屈和无助,说到深处,竟落下泪来,后来扯远了想象,述说孙儿孙女的期盼和愿景,再后来,就模模糊糊渐地睡着了。睡至深夜,我醒了一次,只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母亲鼾声起伏,想是睡得极甜美。

在厂子的背山上,有很多小壁虎,跑得极快,梭梭地在哪儿都能撞见,可真要抓住一个却又非常不容易。我那时候闲得无聊,赶着主家的一群鸡在后山里围追堵截,沙子里头有各种细小的杂食,小鸡们也乐意跟我一起游荡。废品厂也是我的一个好去处,里头有很多稀罕玩意儿,像样子奇异的铁环圈儿、巨大的泡沫板、一些刻纹的圆球儿等等,在里面捯饬一整天,直到母亲唤我吃饭的时候才回去,带回去杂七杂八的东西,埋在后山的沙地里,谁也不知道,是独属我一个人的秘密。

停工的时候,父亲和工友们还会在外面招揽活计,赚一点外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给锦界一个家属区铺路砖,铺一平米五块钱,大约二三百平米大小。一共做了三天,头一天我也跟着去了,撑线、修砖、推捣,大人们忙着,我在一旁瞎跟着帮忙,还时不时地给指导点儿意见。只是天公不作美,那天风大,初秋的寒冷劲儿那时已经不小了,傍晚又没休止地下起雨来,恼人得很。那天回家的路上,在长长的公路上,谁都不说话,大家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阴霾在远处的天空里,慢慢盖住了太阳的光亮。第二天,父亲给我买回来一个电子琴,说是五百块贱价处理卖一百五,没有任何征兆,我也从没有索要过这类东西,我欢喜极了,立马跑到锦界花十五块高价买了一本曲谱书,得了这东西后,我便天天窝在房子里,叮叮咚咚一整天地敲。零六年的秋天,也就慢慢过去了。

零七年夏天,母亲在大柳塔镇一个人打饼子卖,原先租赁转让得了一个摊位,但生意廖零,只能余得略比务工好些。每天早上,我骑着三轮车,载着烤箱,油面,玻璃储物窗等各式器物,从家里出发,到摊铺展开,然后母亲便开始了现做现卖的饼子。摊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脏乱拥挤的街巷,靠着菜大棚,来往熙攘,这里是各地打工者消费游玩的地方,穿过这条街巷,再穿过两排房舍,便是大柳塔干净整洁的现代工业开发园区,几步路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大柳塔那个街巷里,有两家折扣衣服店,里边的音响总是播放着一首《挪威的森林》,那时候还不晓得挪威的森林是个什么故事,有什么缘故。在菜大棚不远的另一处,也是一个很活跃零散的菜市场,里面各色人都有,卖菜主人个个精神抖擞,吵嚷着价格和斤两。一个摊位上,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学会了一旁母亲的摸样,嬉笑着和一个大爷讲价,一边也调控着称的哪个部件,熟练地计算账目,肚兜里抽出余钱,另一只手又去拿塑料袋给另一个客人,斜眼睛看着对面卖菜的同行,五味十色都出现在了她身上,而这样的过程,只需五秒钟的变化。在街巷里,每天傍晚,会来一个推车卖羊杂碎的大爷,他是个不紧不慢的人,每天准时来也准时去,没误过工夫,却也极爱说话,和客人常聊的兴趣盎然,我每天都要去吃一碗,当然两碗也是有的,味道比绥德的还略好些。

大柳塔有一个人工湖,上游截流下来的水清澈透亮,阳光下熠熠闪闪,飞鸟在上面起起落落,非常美丽。我常一个人去那里溜步,沿着沿湖的青砖路,绕着转上一圈,或一圈半。两岸堤柳细密,隔开了外面的喧嚣,坐在长木椅上,面对着远空一望无垠的湖面,恍惚间又彷佛能看见依稀人动,看着看着,时间久了,彷佛自己就处在诗里面一样。

每天晚间,帮母亲收完摊铺,我蹬着三轮车,母亲在后面时不时地推一把,和我逗笑地说个新鲜事,看着一家家也收起摊铺的忙碌,灯光闪亮,人群流动,还有那首不停息的《挪威的森林》,杂相结合在一起。我骑着车子,上了坡,过了马路,绕过那个小弯,就快到家了。

 静静的日子,人们从那里走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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