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小碗说,从一开始就能抓住的许多东西:蝴蝶扇动的翅膀,星光的漏洞,树叶间洒下的斑驳的阳光,这些都在悠悠的成长中一一远去。

       这是五月的一天。太阳几乎是照在头顶上,像一只巨大的白炽灯。小碗蹲在院子里,数地上的蚂蚁,它们摇头晃脑,急匆匆地爬来爬去。小碗常常担心它们还没能找到自己的窝就晒死在水泥地上。

        一阵难闻的药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小碗知道,是奶奶把药煎好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和枯树枝似的中药像是爷爷晚年最忠实的朋友。每隔三个小时,爷爷就要准时吃一次药。每一天,小碗都能惊讶地发现爷爷身体明显的变化:干瘪,消瘦,没精打采,还有爷爷那一天天渐渐黯淡的眼睛。

        小碗蹲着的这个地方,抬头就能看见爷爷躺在床上的侧身,陈旧黑黄的砖墙,长的遮盖了半个屋顶的梧桐树,屋中昏暗的光线,以及窗台上装满阳光的鱼缸,空空荡荡。三天之前的鱼缸中还不是空的,里面是叔叔买回来的两条金鱼,一只红色,一只黄色。它们头对着玻璃,瞪着眼睛,腮帮一张一合,小碗看到鱼缸中的水从那里进去,打了个璇儿又从那里出来。

        给你爷爷解解闷儿。叔叔笑着朝小碗解释道。小碗看到叔叔笑起来时腮帮也是鼓的。

        叔叔走后,小碗就坐在炕上使劲地看那两条金鱼。那条红色的金鱼眼底下有一块白色的斑,不规则,却很显眼。小碗想起奶奶挽起袖子洗衣服时露出的胳膊上的一块块老年斑,这些斑块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提醒着奶奶时间曾从她身上切切实实地走过。

        然而三天之后,金鱼死了。两条金鱼并排着,柔软地漂浮在水面上,躯体由内到外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市场上出售的那些金鱼,大部分都只有两三天的短暂生命。而金鱼的实际生命是,十年。

        老头子,准备吃药了。奶奶端着碗,穿过院子,走向北屋。小碗看到奶奶颤颤巍巍端着的,似乎就是她和爷爷晃动的一生。

        后来起风了。

        风是看得见的,一缕一缕的从树叶中间穿过,引得树枝一阵不安,发出哗哗的声音,抓也抓不住。同时和风一起降落的,还有梧桐花在一夜之间突然死去的肉体。梧桐花是连续不断地笔直下落,像集体自杀,支离破碎,响声沉重。唯有柳絮,和黯然的阳光一样飘忽不定,软,棉且漫不经心。小碗学着奶奶,用大扫帚将一地的花瓣扫到树干旁边,细细密密地围了一圈,黄绿色的花瓣掺杂着黄色的土,不易察觉。

        出了院子右边是一堵无法逾越的红砖围墙,高过小碗的身高,墙上爬满了长势喜人的青苔,顶上站满了啤酒瓶破碎的身体。

       现在小碗已经不想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什么了。

       十年之前这个村庄的最北面,也有一面来历已久的土砖围墙,比村庄里最年长的人还要苍老。那时小碗最想做的事就是越过围墙看围墙之外的世界。她一直设想,围墙之外有一条盛满清水的河流,有捉摸不定的蝴蝶,有高大的能把自己藏起来的高粱地,以及随心所欲的生活。有一天,小碗费力地爬上土墙,然后看到与土墙这边毫无差异的事情:淹没道路杂乱丛生的荆棘,废弃的工厂以及无尽的远方。

        “小碗,过来晾上衣裳,我得去做饭了。”奶奶干涸的声音顺着梧桐树的枝干爬出院子,钻进站在砖墙前面的小碗的耳朵里,将她硬生生的从过去扯了回来。

        小碗回到院子里,开始晾衣裳。爷爷在一旁用呆滞的眼光看着小碗。小碗转过头,和他对视,爷爷没有反应,小碗知道,爷爷没在看她,只是在望着她的方向。小碗叹了口气,将衣服上的水哗哗地拧到地上。

        快了,该到头了。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夕阳在一点一点地收敛着它的光芒,万物都将要归于沉寂。小碗正在给爷爷擦着好像永远也淌不完的口水。奶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叹了一口气之后显得更加宁静。是从什么时候起,蝴蝶不再来这个小院里飞舞了呢?小碗想。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着,老梧桐树上的叶子黄了又绿了,房顶上的瓦片白了又红了,爷爷的轮椅从院中挪到屋里又挪了出来。这个村庄在不慌不忙中又老了一岁,连带着它的土地,它的子孙。

        “3月6号,又是新的一天……小碗,去,买点醋,咱家醋坛子空了。”奶奶小心翼翼的撕下一张日历,从炕上的被褥子底下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毛票塞给小碗。小碗一边穿衣服一边打量着还在炕上睡着的爷爷,他闭着眼睛,微张着嘴,神情少有的祥和,像是在做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小碗跨出门口,早春的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回去的路上,小碗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想着中午奶奶炒的那些菜叶会不会比昨天更有滋味一点,走了两步,小碗瞧见邻居家老张急匆匆地朝自己走来,边走还边招呼她。

       “小碗,快,快回去,你爷爷他……唉,你也大了,好好劝劝你奶奶……”

        小碗撒腿就往回跑。

        小碗赶回家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邻里乡亲。看到小碗,脸上露出怜惜的表情。小碗顾不上这些,跟进屋里,爷爷还是早上那副样子,躺在床上,一旁的奶奶由老张的媳妇扶着,坐在炕头上。奶奶没哭,脸上全是泪。

        最后一次看见爷爷,是在他入殓的时候。小碗看着散发着新漆上去的朱漆气味的灵床里,爷爷端正瘦小的身躯,一纸之隔,小碗却再也无法打量爷爷树皮般粗糙的脸庞以及深陷的眼睛。按照习俗,爷爷葬在面朝村庄和田地的后坡上,那是爷爷生前自己选的地方,风水先生看过之后也说不错。爷爷生前就不是一个挑三拣四的人,他随和,容易满足,他不会在赶集买菜的时候为了一片蔬菜和精明的妇女斤斤计较,也不会抱怨糟糕的天气。然而在选墓地的时候,他却铁了心选定这块地,不大不小,不偏不歪的一块地。

        坟地的左边是爷爷的兄弟,右边是茅草纵横的空地。奶奶用手指准它说,这是我以后睡觉的地方。小碗转过头去,极力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因为这样的事情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有时候小碗想,爷爷以及许多死去的人其实都还存活着,他们只是从房屋里转移到了后坡上,然后日日夜夜注视曾经到处都留下过他们身影的村庄和劳作过的田地,开始一段冗长的怀念。这一次,怀念过程远比他们的一生要长得多,或者根本就没有终结。

       爷爷的坟头上种了一棵槐树。

       再过几年,等槐树长大了,会有喜鹊过来安家。奶奶说。

       喜鹊?

       喜鹊是你爷爷的灵魂。

       这个神情日渐恍惚,经常自言自语的老人,自从爷爷去世起再也没出过门了。好几次,小碗都能看见奶奶在院子中喂那些飞来的喜鹊,她佝偻着身子,一遍在地上撒下谷子,一遍念叨着一些破碎的话。偶尔有风经过,吹动着奶奶的衣襟,吹进了奶奶老去空洞的心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奶奶说。

       又过了一年,亲戚们又一次聚集在一起,哭号声再次回荡在后坡上。这一次,是右边的那块地。小碗站在槐树下,没有哭。只是看着那三个呈一字排开的灰色墓碑,坚硬,毫不妥协地屹立着。那里,是三个长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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