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条狗

        小黑不是一条狗。

        小黑是个人,确切地说,是我的前同事兼前室友。我俩上班面对面,下班背对面——我睡他上铺。所谓朝朝暮暮,床板之下,于是就成了基友。

        初识小黑是在银行的入职培训班,那时他是班里的红人,之所以红,是因为他黑。这种说法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当你看到一个人黑到发亮,又亮到璀璨时,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到哪都会夺目了。

        除了黑之外,小黑出名的另一个原因是大家都传他是新疆人,还曾私底下小范围讨论过他来自新疆哪里,最后我一锤定音:“如此肤色,非火焰山不能为也,肯定是他妈吐鲁番的!”大伙听罢都深以为然,头点得如啄米捣蒜。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他不仅普通话说得特好,方言也很溜,这让我很奇怪——没听说新疆也产侉子。直到培训结束,在去单位报到的路上,我才下定决心发问:“贤弟家在新疆何处啊?”他愣了一下,随即翻着白眼说:“去你大爷,老子家新沂的。”

        我和小黑情同手足,主要原因在于我俩都是伪文艺青年。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讨论文学与音乐。他虽然长得傻大黑粗,却超喜欢听女人的歌,比如邓丽君梁静茹范玮琪,而且全是甜歌,听多了能得糖尿病的那种。他平时穷哈哈的抽烟都靠蹭,看演唱会却总买内场票。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深得我心,所以我俩在一起,总会谈论些诗词歌赋的假风月,偶尔兴起,还会唱和一番,我常常为他写诗,比如: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还给了你黑色的皮肤。

        或是: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皮肤,你却选择做黄种人。

        又或是:

        黑暗也不能让你感到一丝恐惧,因为你比它还黑!

        小黑每每看到,就要大笑一番,高呼去你大爷,然后问:“我真的有那么黑吗?”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有,真有,天黑不过不见五指,你这就算长了六指都看不见。”

        我与小黑亲厚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我当时的女友是杭州人,而小黑的女友在杭州念大学,是个学艺术设计的大二妹子。我很奇怪他们如何相识,他说是他高中同学的妹妹。“女同学。”他着重强调,带着一丝暧昧的微笑。

        我惊羡不已:“你这还没当姐夫,就直接拿下了小姨子,厉害厉害。”

        他怒喝一句滚蛋,然后翻了个身,给他女朋友发短信。

        很多不上班的时光,我们就这样度过。我坐在上铺用电脑和女友聊天,他躺在下铺给女友发信息。他用的是一个很老旧的诺基亚,黑白屏,不能装任何软件。据说他女友的手机也差不多,于是在这即时聊天工具横行的网络年代里,他俩还孜孜不倦地为日益衰退的短信事业做贡献。有时我看他哼哧哼哧地摁着键盘,突然就会想到当年大家都用手机发信息时,自己还坚持给喜欢的女生写信的往事。我想如今时光流转,物非人非,他和女友慢了时代半步,倒别有一番鸿雁传书的浪漫滋味。

        于是我说:“小黑,你真浪漫。”

        他抬头问:“啥?”

        我说没啥,你继续。心里感慨万千。

        第二天他捧着个盒子冲进来大叫:“终于攒够钱买iPhone了,这自从买了房,真他妈穷的叮当响,手机坏了都没钱换,这下好了,我可以装QQ了!还有微信,哦哟再来个陌陌,能装的老子都来一遍,等我老婆再换手机,就可以告别傻逼短信了哈哈哈哈哈。”

        可惜还没等到他女友换手机,他俩就over了。

        那是个阴雨绵绵但无比美好的早上,说它无比美好,是因为那是我公休假的第一天。我整理好行李,准备动身去杭州,因为手机坏了,所以我找小黑借那个破诺基亚。临行前我问他:“有没有东西要我带给你老婆?”

        小黑摇摇头,声音嘶哑地说不用了,我这才发现他眼眶通红,本以为他是烟抽多了,走近一看,才知他哭过。

        我沉默了一会,问:“分了?”

        他点点头。

        在还没降速的高铁上,我用诺基亚给女友发短信:小黑和他女友分手了,咱俩可要好好的。编辑完按发送,结果失败,显示信箱已满。

        我打开信箱,发现收发储存都是满的,随手点开,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你说你的专业在大城市里机会更多,你说你以后不想回来,可我已经买好房子了,不可能离开这个城市,那我们还是结束吧。

        我心一惊,原来是小黑要分手,踌躇了许久,还是点进了收件箱,最后一条收信是今天凌晨:

        我还有两年多才毕业,两年足以改变你,两年足以改变我,两年可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不要放弃,好吗?

        我对着手机愣了半天,按了清空键,给他发了条信息: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立刻回我:操你大爷,偷看老子短信!

        我笑了笑,把手机扔进包里,他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忘了把给女友的短信发出去了。

        在去杭州的那个早上,我走到门口时回头冲小黑怒吼了一声:“杭州!”然后狂奔而逃,留下一路浪笑。人在作恶的时候总会忘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谓人在作,天在看,只是我的现世报来得忒快了点。从杭州回来不久,小黑和我的情况就完全对调,他复合,我分手。我知道世事难料,分分合合总是平常,可发生在上下铺之间,就有些无常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隔三差五就要忍受小黑那声炸雷般的“杭州!”

        每一声都对我造成了一万点伤害,于是在一个人静的夜深时刻,我趴在床上伸着头,看着下铺幽幽地问:“你俩将来打算怎么办?”

        出于我意料的是小黑并没有犹豫——“去南京。” 他说。

        “南京有很多设计公司,她能有很好的发展,又不像杭州那么远。我大学就在南京念的,对那也熟,挺好的。”

        我说是啊是啊我也喜欢南京啊,可是你怎么去呢?总不能辞职吧?

        小黑两眼放光:“上面不是在组织跨地区考试么,今年我们没资格,明年就可以报名了,我可以去南京,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仔细一想,还真是个办法,转身躺下准备睡觉,突然又想起点什么:“那房子呢?”

        小黑沉默良久,咬着牙说:“卖!租!”

        时间总是很快,我俩很快就拿到了跨地区的报名表。我填了家乡,他填了南京,这意味着就算我俩有一个成功,也将面对离别,好在曾经的大学毕业已经让我们洒尽了离别的泪水,所以都没有太伤感,毕竟人生就是许多人在你身边走来走去,今天朝夕相处,明日天各一方,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你的心里,这些人在哪,反而不那么重要。

        我对小黑说:“你到南京最想被分到哪?”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还是得有宿舍啊,南京哪有宿舍?”

        我在内网论坛发了个贴,过了一会跟他说:“大厂。”

        他哈哈大笑,说大厂好,大厂是老子的根据地之一。

        那段时间我俩都在听赵照的民谣,一起追《绝命毒师》。《大经厂》加上Pinkman,我就喊他BFB——Big Factory Black,大厂黑。

        备考的那段时期,我和化身大厂黑的小黑夜夜奋战在主任办公室,两人双宿双飞,连洗澡都一起去,好到就差一块肥皂。当然洗的时候还是分开,小黑对此很不解,大喊一起洗的快。我连连摆手说不不,我怕你掉色。

        奋斗的结果是我俩初级序列的题目都能考到满分,意气风发地去了扬州,结果笔试出来,两人相顾,唯有泪千行——天杀的考的是中级序列的题。下午的面试我化身唐僧,一个劲地复读我要回家。小黑出来后沉默不语,心情差到即使他黑,也能看出脸色不好。

        我问他情况如何,他有点烦躁地说:“妈的面试官问我为什么要去南京,我说和女朋友团聚。南京的还没回话,无锡组的倒跳出来问为什么第二志愿填无锡,我说离南京近嘛,你猜那无锡佬说啥,他说镇江离得更近啊!”

        我无语,他恼火了半天,嘴里蹦出一句无锡骂:“撒发撒!”

        拿到调令的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不是激动,而是床板下那片死水般的沉默,如同三九寒天的朔气般直刺我的脊骨。小黑没能成 功,其实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调动的初衷是为了赡养父母或夫妻团圆,单位总没有义务为虚无缥缈的恋情买单。

        往后的日子,我和小黑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他不开口,我更无从开口,因为无论我是安慰,惋惜,甚至替他抱不平,说出来总归是苍白的虚伪。直到我走的前几天,他说:“我失恋了。”

        我叹了口气:“跟人家好好说,别太伤人家女孩的心。”

        “是她跟我分的手。”

        我沉默了一会,说:“当初你根本没明白我发你那句诗的意思。”

        “我明白。”他低着头:“我把那句诗转发给她,来证明分手的正确性。可她说,我不可说都不怕,你这个可说的又怕什么呢?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太懦弱,于是就动了去南京的心。”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碎碎念叨:“不按常理出牌啊这是,没想到她是真不怕。”

        小黑突然笑了一下:“我也是这样想的,当初她说两年可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没想到她要的真的就是回忆。”

        “其实你可以和她结婚,领了证,下次肯定OK的。”我提议道。

        小黑缓缓摇了摇头。我突然明白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人生就是这样,你会为一个人冲冠一怒,你会为一个人奋不顾身,你会为一个人勇敢到丢掉所有,这些滥俗肉麻却又亘古不变的情节其实就是爱。如果失去了爱,那么只为有结果而去刻意构造的物质条件就显得庸俗又可笑。她选择了放弃,小黑选择了同意,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虽然有人会伤心,但是爱情啊,谁又能不伤心呢?

        小黑说,他其实是个很恋旧的人,所以就算买了苹果,也没丢了诺基亚。他们之间有个小小默契,每当谈论重要的话题时,就用诺基亚来发短信,这样总会很心安,即便是分手,也没那么慌乱,但这次他却握着手机慌了许久。小黑还说,他老是觉得命运不公,上层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决定,就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他本也想努力去挽回,可躁动之后仔细想想,这些改变本来就是命运自身,谁知道路往哪走,车往哪开,或许前面会碰到有更合适的人,只要开慢点,别撞死就成。

        小黑说想了这么多,最后他还是决定算了吧。

        我走的那天是工作日,大家都在上班,小黑特地请了十分钟的假来送我,我们走到大门口,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说回去上班吧,兄弟单位又不远,得空来看你们。他点点头,转身离去,我眯着眼看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至尊宝的那句话:

        “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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