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

“罗一烟,为什么你总是在说再见啊?”


冯萍来的那天提着一只母鸡。门外下暴雨,母鸡被雨淋得一动不动,鸡毛耷拉下去,像刚出炉的烧鸡,失去了鸡的灵魂,狼狈不堪还特丑。冯萍和那只鸡一样。

罗一烟大惊:“妖怪!”

回:“不是妖怪,是冯萍。”

罗一烟八岁那年春从一条巷子里捡回一只狗,怕冯萍知道给藏在房间衣柜最里层,用纸箱装,狗叫“绿豆”。

罗一烟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罗一烟吃什么绿豆就吃什么,绿豆是罗一烟那段时间里饱有温度的记忆。

绿豆陪她漫无目的的转悠,绿豆听她讲那些小小心事,罗一烟哭的时候绿豆总是安安静静待在一烟身边。罗一烟最喜欢绿豆了。然后绿豆就被冯萍丢掉了,是盛夏大雨时,丢在罗一烟捡到它的那条小巷里。

罗一烟放学回家打开衣柜只有一个空箱子,翻倒的,空的。罗一烟心急到处找也没有,楼上楼下,都没有。冯萍在厨房里,一句不吭,只低着头在挑菜。

雨下得很大,罗一烟扯着嗓子问冯萍:“绿豆在哪?绿豆,在哪?狗呢?狗呢?”

冯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说:“给扔掉了。哪捡的就给扔哪儿了。”

罗一烟眼泪决了堤,哭哭啼啼的然后就开始大嚎,罗一烟恨死了冯萍。

罗一烟跑到原先的那条巷子里,除了雨水汪着的垃圾红红绿绿,其他什么也没有。罗一烟好难受,不是因为冯萍把绿豆扔掉了,是因为绿豆被扔掉后没有想着回来找罗一烟。罗一烟觉着绿豆背叛了自己,绿豆自己跑掉了,绿豆不再想听罗一烟那些破事和眼泪了。

罗一烟站在雨里嚎,大雨变小雨,小雨又转晴。等冯萍在巷子里找到罗一烟的时候,罗一烟正咬着牙冲着巷子吼:“绿豆,对不起,再见,再见。”然后眼泪就又下来了,“不要让我在街上再看见你啊,不然我会打死你的,听见了吗?绿豆啊~你这破狗,破狗。”罗一烟转身一脚将巷子里的小石子踢得老远,噙着眼泪一把拽住冯萍的衣角回了家。

从那以后,罗一烟没有再在外面乱捡过东西回家,因为她知道,冯萍会把东西给扔掉的,不管罗一烟捡的是什么,都会给扔掉的。

罗一烟小学毕业时家里进了贼。贼是从隔壁楼顶上翻到罗一烟家的。冯萍回老家很晚也没回来。罗一烟见时间暗了,便想着睡觉。贼在客厅正拔着电视机的线。

下午时冯萍买了很大个西瓜给罗一烟,罗一烟只挖了一半吃掉,冰箱里放着另一半。

夏署闷热,罗一烟只穿了件坎肩都觉着热。冰箱里的西瓜又冰又凉,汁儿多又香甜,好诱人啊。罗一烟要去吃西瓜了,吃完冰西瓜觉一定睡得饱饱的。

贼听见声响了,电线不忙着拔了,贼躲到沙发后了。

罗一烟到客厅里打开冰箱了,那个比罗一烟头还大的西瓜被罗一烟抱出来了,罗一烟关上冰箱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贼手里捏着亮晃晃的刀子头上多了好多毛毛汗,罗一烟什么都不知道。

夏天的夜是黑不透彻的,街上还有热了睡不着的人在和整个寂静对着话,冯萍还没有回来。贼还在拔电线。

罗一烟在敲门,一下然后隔了一会儿又是一下,就这样敲了一会门开了。同样穿着坎肩高罗一烟两个头的男生不耐烦地杵在门框旁。男生叫键盘,他说:“进来”。罗一烟就进去了,手里还抱着西瓜,西瓜汁留手上了,黏粘黏粘的。

“我今天听见你们班的人说你是臭狗屎。”罗一烟坐在键盘灰色床单上看着窗外对过去自己的房间,挖了一勺西瓜送嘴里。

键盘走到房门前将灯关了,没有应罗一烟,拉了窗帘做到窗边椅子上。罗一烟吃了一口西瓜,“冯萍还没有回来,我睡不着。”

键盘“嗯”了一声。

罗一烟说:“前些天他们来家里了,给买了好多东西,冯萍叫我下去和人打招呼我没去。”

罗一烟又挖了一口西瓜涨着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下去,不然我还真挺想见他们呢。”

键盘:“嗯”。

罗一烟说:“我爸他们一个星期后就回来,说是带了好玩的给我。然后就又要走了。”

“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不多呆两天。”

“他事情多。”

罗一烟接着又问:“你妈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键盘答:“她事情多。”

然后谁都没有再说话。

西瓜快见底了,肉没有了全剩些汁儿。罗一烟端着递给键盘,键盘把西瓜汁喝了精光,打了个嗝。

罗一烟鞋脱了趟床上,听见键盘打了个嗝自己也使劲怄出一个,“咯咯咯”笑了一会便眯起眼睛:“我睡了。”键盘走过去扯出被子的一个角盖罗一烟肚子上,便又坐到椅子上。

对过去的房子里,贼把东西搬了个空。

第二天一早,罗一烟在冯萍杀猪般的呼唤声中起了床。昨晚半夜时下了暴雨,水退去后的巷子里全是街道上的垃圾与稀泥。

罗一烟把睡在椅子上的键盘摇醒,抱着西瓜皮一颠一颠地跑回家。大声地朝着楼梯口吼道:“冯~萍~,下边儿。”

冯萍见到罗一烟眼泪都给憋出来了。冯萍将罗一烟使劲儿给抱住,特别紧都勒得罗一烟喘不过气。水汽混着冯萍身上风油精的味道直呛罗一烟鼻子。

罗一烟奇怪地瘪着脸:“干嘛呢冯萍。怎么了?”

冯萍将罗一烟给放开,揪着一烟就上楼:“我干嘛?罗一烟你是不知道家被偷了个精光是吧。你问我干嘛?”

罗一烟上楼看着空空如也的客厅脸更瘪了:“不是,我不知道家里来贼了,冯萍。对不……”

冯萍倒吸一口气:“诶。还好,还好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那贼来家里了,你还不得被……”冯萍没有说下去。

冯萍说:“贼给抓到了。人让我们下午点去局里拿家里边东西。罗一烟啊,那贼带着刀呢。诶呀诶呀,都怪我,一晚上没回来。以后给打死都不在外面过夜了,罗一烟啊。这回可真是吓死我了。”

罗一烟庆幸自己一个人不敢睡觉,又抬头看了看冯萍,心里热乎乎的。眼前这个人啊,怕是世界上最怕失去罗一烟的人了。

“冯萍。”

“嗯?”

“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过夜了啊。万一那贼有同伙呢?”冯萍立马回,“呸呸呸,有什么同伙。小祖宗,是我的错,不在外面过夜了,不敢了。走吧,走吧。去收家当了。”罗一烟拽着冯萍衣角“嗯”得很是干脆。

冯萍喜欢一片一片绿油油的浮萍,家里凡是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罐罐缸缸都被用来种浮萍了。

罗一烟刚上初中那一年,冯萍叫人从老家扛来一个很大的土缸用来养浮萍,土缸比罗一烟还高,一大个缸只种星星点点的浮萍,连条小跳鱼都没有,冯萍怕鱼给浮萍吃了,那鱼哪会吃浮萍啊,是养萍的人太小气,那绿油油、绿油油的,只允许她自己看。

弄好之后,土缸被搬到了楼顶,同冯萍的鸡在一层。

冯萍一有空就去打理她的浮萍,然后就搬个小板凳坐着看,一看就能看到罗一烟放学回家。罗一烟便不能一回家就吃上饭了,冯萍忙看,时间都给忘干净了。罗一烟总空着肚子生闷气。

年关,冯萍的浮萍空了绿、绿了繁接着就冒了几颗小苞,冯萍那段时间每天眉笑眼开,心情好得不得了。冯萍最爱浮萍了。然后浮萍缸就被罗一烟给炸了。罗一烟忍不住提前放了炮仗。在皮炮冒火烟时,在一阵巨大的响声后。

罗一烟把萍扒开了一点,就开始点火,赶紧甩灭火光后开始冒烟,趁还没有在手上爆炸时飞快扔进水缸里,小皮炮就开始“咕嘟咕嘟”煮“鸡蛋”了。

“啪”然后水花溅得老高,重复以上动作罗一烟又来了一遍“啪”,又是一遍“啪”。“刺啦喀啦”,咦!这一声好像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好啦,土缸裂开了呢,罗一烟的鸡蛋简直煮得太好了!缸都装不下啦。

罗一烟觉着不对,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土缸没有直接爆炸,当然没有,只是从土缸底部裂了一条,嗯,怎么形容呢?不大也不小吧,对,不大也不小的裂缝。

罗一烟紧绷的心一下放了松,吓死了,要真给搞炸了,冯萍不给罗一烟打死。

罗一烟好笑地踢了一下土缸:“啊呀,真的是,还想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没事、没……事,诶?!”突然又是一声“刺哩嘎啦”然后“哗啦……啪嚓咔擦”

“嗯?”

罗一烟当时真的是整个人都懵掉了,像是下了一场雨,罗一烟全身上下湿哒哒的还尽给粘上些浮萍叶、一团一团的须,缸底的黄稀泥也到处洒。罗一烟从头到脚绿油油、绿油油。

“诶呀,皮炮诚不欺我,还真给炸了呢!”

冯萍把全身上下都是绿的罗一烟脱光衣服给拽到澡间里,三下两下弄干净又用毛巾裹住扔到床上,丢了衣服给罗一烟,然后就“砰”将门关起,钥匙一响给锁上了,一句话都没有。

罗一烟见不对劲,连忙扯上短卦跑到门边使劲敲门:“冯萍,冯萍~干嘛呢?你要关我呢,冯萍!”

冯萍那天对着一地狼藉发了很久的呆,等冯萍给罗一烟开门时,罗一烟的脸色并不好。

罗一烟弱弱地说:“冯萍,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那缸我轻轻一碰就炸了,估计质量不好,还有浮萍不是……”罗一烟抬头看到冯萍苍白的脸和疲倦的眼,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头埋得很低

“你打我吧,你别不说话,冯萍。你打,算了,你下手重,你就骂我吧,冯萍我错了。”

罗一烟哭了:“冯萍啊,我爸又不回来过年是不是在上边陪他儿子?冯萍啊,他们刚才来了吧,我听见你们讲话了。冯萍,你别再让我喊他们‘爸、妈’,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就是很难说出口,是,他俩是我亲爸妈,但他们把我丢掉了,你懂吗?我还那么小。”

罗一烟头埋得更低了:“冯萍,你不要不说话啊,你不要不理我,对不起、对不起啊,冯萍……”

罗一烟自己站着小声小声地抽泣,冯萍站在离罗一烟两步的地方没有说话。

只是过了一会,罗一烟便是在冯萍的怀里哭了,只是过了一会,罗一烟便带着沙哑的哭腔一吸一吸地说:

“冯萍。”

“嗯?”

“不是说过了嘛,你不要天天擦那个风油精。嫌弃死了,很臭的你闻不见啊?”

“那你还玩皮炮吗?”

“玩啊!”罗一烟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不会再丢缸里玩了。”冯萍好像笑了一声,也好像叹了口气。

日子就这样码着过,雨总是在特定的时候下,仿佛准备着一个盛大的惊喜。

后来的某一天,键盘突然就走了。

在一个洒满夕阳余晖的安静的傍晚,在刺耳的刹车声和强烈的碰撞声后,失血过多抢救无效,什么都没有留下也就什么都没有带走。

罗一烟是在次日下小雨的早晨知道这事的。小雨淅淅沥沥,罗一烟完全不相信键盘会死掉,会再也不能听罗一烟讲自己的破事,会再也回不来。罗一烟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哭,只是觉着哪里空空的。

罗一烟房间对过去的房子里,键盘事情很多的妈妈来了,键盘的爸爸带着新家庭一起来了。键盘的房间很快便被搬得很空,连同着罗一烟常去睡的床,连同着床上的灰色被单。

看见键盘的妈妈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突然间罗一烟很是想告诉那个女人,其实键盘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好多好多钱,键盘只是很想很想见见她。

所以她从来都可以不用天南地北地到处跑,很忙很忙地赚很多很多钱;所以她从来都不必证明自己带着键盘离开他父亲后照样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她就算是每天只能拿出吃咸菜白饭的钱来应付三餐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她陪着键盘一起吃,就算是咸菜白饭键盘也会觉着很好吃、太好吃。因为键盘一直以来都只是想要她不要那么累,想要她能陪着自己,想见她,想她。

罗一烟没有说,罗一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罗一烟呆呆地看着对面空空的房子,心里面空唠唠的。一时一时罗一烟半夜睡不着拉开窗帘发现对面什么都没有时会忽然不停地掉眼泪。

罗一烟突然知道了,人有多么脆弱,脆弱到有好多事都没有做就不在了,脆弱到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就不在了,脆弱到有的时候根本就不能奢求太多,能好好地活着已是万幸,又哪敢来勇气再去奢求多余。

想到这里,罗一烟又突然很是难受,她踮起脚尖对着隔了一条小巷的那个搬空了的房间,罗一烟大声地说:“键盘啊,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帮到你。对不起,我总是把西瓜挖空只让你喝西瓜水。对不起,我总是去你家蹭床睡。对不起,那些人说你是臭狗屎的时候我应该使劲揍他们的。键盘,对不起,对不起啊,再见啦……”

楼下窗户打开,有人喊:“大半夜不睡觉,神经病啊!”罗一烟一听将窗户关上,小声地骂:“你懂个屁。”眼泪就下来了。

风啊,缓缓吹来了,不经意地、小心地、轻轻地带走了告别,有人能听见。

冯萍的二姐立春时从乡下赶来城里,带了很大一提糯米肠和腊肉,还有些小青菜。

二姐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带着乡下浓厚的口音和田里潮湿的泥巴香,冯萍说二姐年纪老大了,但罗一烟看二姐时却觉着好看。那个女人笑起来总是一颤一颤,像油菜花开的时候金灿成了阳海,厚实又明亮,罗一烟只见过一面却已是印象很深,大概是因为冯萍。

罗一烟看得出冯萍是舍不得二姐的,二姐要走了,冯萍连连跟着,一步一步,怕走慢了赶不上回去的车,怕走快了不一会就要分开,所以冯萍的步伐忽快忽慢,别扭的。二姐上了车,车发动了,开远了,看不见了,冯萍还在昂着头,好一会儿、好一会儿。

二姐是惊蛰那天晚上走掉的。罗一烟之所以印象太深,是因为那一晚打了很大的雷。冯萍不放心罗一烟一个人在家,带着罗一烟请了假回乡下。罗一烟第一次看见死人的脸也是那一回,流失掉在人间所有的气息变得干瘪而又寂静。

二姐走得并不是很平静,眉头紧皱着,仿佛要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了了,一点点干枯着,耗尽着这一生的光景。

冯萍从知道这件事到全部处理完,中间没有与罗一烟说过任何一句话。回城的时候,罗一烟才发现冯萍忽然老了好多岁。罗一烟看着冯萍毫无生气的脸和平日里犀利的眼变得柔和而安静,罗一烟感染到了一股莫大的伤悲,是孤独的,是寂寞的,是无能为力的。

刚到家的那晚,冯萍没有睡觉,搬了小凳子坐在场院里,也没有开灯。罗一烟挤到冯萍边上挨着。天上没有月,人们在夜里看梦,梦里有思念的东西,枕头便会发霉。

冯萍说:“大姐走的那年才二十出头,雨天一个人上山从山坡上滑下去落水库里,四天才被捞上来,全身上下都被泡肿了,她的相好打算是订婚的,出了这种事,相好难受归难受,但很快就和邻村一个女的结了婚,心里惦记着大姐,又怕人说就搬了出去。

“小弟是活活咳死的。说着等过几天大人事少带进城里找医生,喝中药蕴着,没等到。当时睡在我旁边,不停不停地咳,很大地扯了一声后就没气了。也好,看他咳得辛苦。”

“二姐的男人是出工的时候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死的。二姐想自杀,剪刀戳了几回都没死成,也没有孩子,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后来不死了,自个儿搞了亩田样样种、样样种。”

冯萍顿了一会说:“你阿妈。也就是你亲生母亲找到我女儿的时候,女儿她爹才走了没多久她自己也生不出小孩,想要个女娃。你阿妈当时抱着你,万般舍不得,摸着你的小手、小脚,挪不开一个步子。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你,逗你笑,眼里噙着泪,打转。自家骨肉,谁会想着白白地给了人家。你妈将你递给我女儿的时候脸都白完了,我看着都心疼啊,那是自己身上掉的肉啊。你八字太硬,家里那头容不得你,你阿妈阿爸苦啊,舍不得又没办法,和天哪有赌赢的时候?你奶奶当时每天叫街上的老妈子来抱你,你妈就一个人背着你走啊很远的山路,多少泥巴坑坑啊,山里还多雨,当时你才三四个月,天知道你妈是怎么过来的。她把你送给我家之后也来过好多次,来看你,又不敢见你。那是你妈,亲妈。那不是把你丢了,是没办法。”

“后来我女儿不争气,生你弟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也就走了,还把你弟也一连带走,我就来家里带你来了。当时你爸在外面有了人,被我知道后就不让他进家门,后来他和那个女人生了儿子,带儿子回来看我,好在他也没有想过就这样把你和我都给撇清关系。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罗一烟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冯萍说:“爹娘死得早,我、大姐、二姐、小弟都是四姨和公公婆婆带着长大的。现在可好,一个一个都走了,有的早有的晚。”

冯萍吸了一口气,话里都带着满目疮痍的伤疤,末了又平静的说:“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他们倒好,接着接着赶着趟地走去享福,就留我一个人活着受罪,一个一个地送,一个一个不留。二姐当时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觉着怕是最后一面了,她年纪也大了。”

冯萍转过头来看着罗一烟:“罗一烟啊,我养浮萍是因为,四姨在我们小的时候总是从山里面一捧一捧弄来院盆里养,那山浮萍开得繁啊,又绿,一把一把。我一看就感觉那些人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小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总围在院子里,大人做事,小孩也做事,就在浮萍旁边,日子是苦了些,但在一起就没那么难熬。浮萍在,那些人啊感觉也就一直在。”罗一烟酸了鼻尖,没有说话,罗一烟在听冯萍讲,安静的。

“罗一烟啊,有些人是一定会离开的,不然活着的人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珍贵了。大姐是,小弟是,四姨是,公婆是,二姐也是。都是要离开的,日子现在是好过了,但怎么这心里就是觉着难熬啊?”

罗一烟想了很多,想到自己的母亲满脸温柔是自己从未见过,想到父亲眼里的喜悦,想到绿豆,想到炸了土缸时冯萍无力地双眼,想到键盘,想到二姐干枯的脸。罗一烟的泪不曾停下,一直一直,那个夜晚,全是湿漉漉的心事,冯萍的有,罗一烟的也有。

大家总用告别来唤醒珍贵,时间却不曾愿意为谁停留。

罗一烟想起冯萍的浮萍,绿油油。

初二下学年开学第一天回家,罗一烟便冲到二楼对家里冯萍供着的关公发誓:如果不能追到宋小文,罗一烟这辈子找不到男朋友。

宋小文是转校生,初二下学年成了罗一烟的同桌。声音好听,正点到不食人间烟火,典型三好学生,自律性极高。常穿纯色短袖,钟爱海绵宝宝、一切甜食与上个世纪的英国旧电影。

他常对罗一烟说:“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热爱,这样日子才不会无聊又难熬。”

罗一烟带好吃的给宋小文,收罗各种旧电影反复看,桌子上全是海绵宝宝,不吃晚饭准时跑到五楼离播音室最近的楼梯口听宋小文播音。明明那么明显了,但宋小文从来都不知道。

罗一烟在初三最后一个情人节约宋小文出去放天灯,准备告白时下了暴雨,罗一烟话到嘴边却被宋小文拽着跑到了屋檐下。罗一烟在雨里大嚎,宋小文什么也没听见。罗一烟哭了,宋小文却莫名其妙地唱起了周杰伦的“晴天”。

罗一烟突然决定不向宋小文告白了,哭够了就和宋小文并肩等雨停。后来雨势稍弱,宋小文问罗一烟有没有去过火车站南边的河口,罗一烟就在那里补课,罗一烟说:“没有。”宋小文问:“去不去?”罗一烟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但罗一烟摇了摇头,她说:“冯萍还在家里等我,我要走了。”罗一烟跑到小雨里,没有回头,因为她不甘心,怕一回头就跟宋小文去了南边河口。

其实罗一烟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如果当时答应了宋小文,他们之间会不会多发生点什么。好在罗一烟带着一身水汽狼狈回家时,冯萍还在。

“冯萍。”罗一烟蹲在冯萍身前问。

“嗯?”冯萍在用毛巾揉着罗一烟头发

“对关公许愿灵不灵啊?”

“灵啊,就一双眼睛使劲盯着的那种。”

罗一烟瘪瘪嘴,想哭了。宋小文是肯定追不到了,那个一辈子找不到男朋友的誓言也太亏了。

初中最后一个夏天,罗一烟在别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恋爱时就在雨里告别了她的初恋。但宋小文毕业留言簿上写给罗一烟的却是:“热爱是要义无反顾,也是开不了口。”罗一烟突然很是感谢那场情人节的大雨,罗一烟也要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谢谢宋小文,再见宋小文。

十五岁,罗一烟去了邻县读高中。房子空了,冯萍也收东西回了老家。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罗一烟每晚都把头捂被子里睡。

流感来得措不及防,罗一烟烧到脖子肿时才请假出校打针。为赶上末班车,罗一烟架高了针水瓶,跑出小诊所时,手肿得发紫。班车是赶上了,也赶上了秋末最后的雨。是清凉的,安静的,合着黄昏的灯下落下的银杏,是腐烂的,潮湿的,是罗一烟熟悉的,像远方故里,像冯萍。

末班车上一个人也没有,窗外是几星灯火,罗一烟突然很想见冯萍。

罗一烟高一暑假,第一次坐上十个人挤一张的小包车去乡下找冯萍。罗一烟趴在车窗上看窗外大片大片的油子田,满心欢喜。

等罗一烟穿着水鞋冲到地里猛地拍冯萍背时,冯萍耙子一掉,大惊:“见鬼了!”回:“不是鬼,是罗一烟。”

罗一烟在冯萍家一待就是半月。随冯萍下地干农活,采山里药,喂鸡,养山浮萍。走的时候,黑得像煤炭一样的罗一烟被冯萍送到出城的拖拉机上。

罗一烟说:“冯萍,我再来看你。”冯萍说:“好好读书,别和同学打架。叫他们爸妈。”

天升得很高,太阳顶头,没有下雨,风里都是泥巴味。

拖拉机的轰鸣声中,罗一烟看着倒退的小山村,黄沙子路,土墙缘上的野仙人掌,成片的油子田,渐渐成了个点的冯萍,她困惑为什么冯萍要让自己叫同学爸妈?后来才知道,冯萍说的他们是后来搬到罗一烟家里住的罗一烟的亲爹娘。后来才知道,那天与冯萍的告别却成了最后一面。

罗一烟冲到办公室接过班主任手里的电话时,电话对面的女人平静而温柔的声音,她说:“一烟,冯妈昨晚走了。”

罗一烟跑得气喘不过来:“走了?什么走了?走什么?走去哪了?”

“罗一烟。她死了。”

如果不是在办公室,而手机又是班主任的,罗一烟可能要歇斯底里。

“一烟,冯萍九月下旬就住院了,肺部积水。她谁也没说,如果不是住院部老主任认识你爸,我们谁都不知道。”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打电话,就是让你回来。”罗一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她口腔里全咽着泪。

罗一烟赶到家时,冯萍棺材还未上盖。冯萍穿得单薄,静静地躺里面。冯萍的手肥大而厚实压在肚子上,罗一烟觉着一直都很高大的冯萍现在躺在棺材里却显得矮小无力。

冯萍的脚原来那么小,罗一烟小时候经常光脚踩上面。冯萍原来还有那么浓的眉毛,罗一烟从小眉毛就稀,长也长不出几笔。罗一烟仔细看,看得仔细。原来冯萍的肩也很窄,瘦削得罗一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坐上去的。冯萍嘴唇原来一直都很薄,罗一烟摔跤时她从来都只会说,别指望我扶你。

罗一烟跪在棺材旁整整一夜。打电话来的女人走到灵堂叫罗一烟睡觉,罗一烟吸了一口气,转头轻声说:“妈。你先睡,我再陪陪冯萍。”女人呆住,堂里油灯摇曳,这是罗一烟第一次叫她“妈”。女人眼里亮亮的,吸了吸鼻子说:“好。”

罗一烟静静地看着冯萍,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的课本上读过一句话,说:“亲人之间只有一次缘分,要好好珍惜。下辈子,不管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

昏黄的灯,洁白的陵布。罗一烟想,冯萍不是亲人,她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不是这样的冯萍与罗一烟的缘分就可以延续几辈子,不管爱与不爱,她们一定会再见。

这是十月的尾巴,四天后是罗一烟的生日,罗一烟会叫上几个小伙伴去外面肆无忌惮然后留着一点肚子回家却吃不到冯萍的长寿面。

罗一烟恍恍惚惚,总是不太清明,感觉听见冯萍的声音还是昨天的事。

直到一次月假回家,晴空白云,闷热的下午,罗一烟睡了很长的午觉,和平时没什么变化,起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常用的香皂,想着又是被冯萍嫌弃给丢掉了,便抱怨地站在卫生间喊:“冯萍,我香皂去哪了?冯萍?”喊了一会无人应答,突如其来的空洞孤寂深入到骨髓里,太阳晃眼打在玻璃窗上,光影斑驳。

罗一烟才反应过来,冯萍大抵是真的死了,再喊不答应了,罗一烟一时在卫生间里扶着水龙头哭到很难再站起来,那种空洞带来的孤独是双手抬起都不知道放哪里去安慰。这迟来的告别终还是让人等到,回想当时的离开却是往事如昨。

罗一烟所在的小县城开始下秋雨。冯萍以前常和罗一烟说,秋天是四季中最带劲的季节,它将一年中所有晦气抖落,所有好运整合,压到冬末才有了春的新生。秋,是归一,是重生,是万物凋落,是万物轮回。门外的雨打落在树干上,所剩不多的老去的黄叶,有风走。

如果冯萍没有骗罗一烟,那么她的离开应是随秋归一,应是到了一个轮回,而在秋天出生的罗一烟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所以,再见了,冯萍。

等罗一烟将装着浮萍的小瓦缸抱到冯萍墓碑前后,罗一烟想起有冯萍在的日子里下的那些雨,有的大有的小,都下,一直下。

氤氲的水汽带着那些离开的人全都下到了雨里,夹杂进某人的热烈后,雨会蒸发成烟,烟钻到云里,又并着雨下到人间,便是思念,便成了烟雨,便是罗一烟深沉而又真挚的怀念。

“罗一烟,说了再见是肯定能再见一面的,或早或晚,都会再见。”

当时烟雨,只有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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