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万

      老徐家乡下的老房子拆迁了,十亩多的农田和一处宅基地再加上他这个孤寡老头子的安置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差不多有百来万,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这个被人喊了三十多年“徐百万”的男人,如今总算是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了。

                        (一)


      老徐今年73了,独居在城南老街的一处门面里,这是一种联排式的建筑,一个个门面都紧挨在一起,三面都不透风,有点像那种密封的仓库,面积大概只有六十来平米,大门是一整张卷闸门,在很多年前,老徐和妻子买下这个门面后就把它改造成了“五脏俱全”的居所,他将整张卷闸门分割出一小部分做了一张供人进出的小门,然后又在最上面安装了两个抽风机通风,同时还在屋里用砖瓦隔出了洗手间和厨房。这个地方也是40年前老徐和妻子从乡下老家搬到城里来的第一个落脚点,那时候的老徐还是个年轻有力的小伙子,两口子和租住在这条街的很多人一样,靠打零工和做点小买卖维生,白天老徐上工地给人扛水泥包,老徐的老婆就贩点水果蔬菜沿街叫卖,晚上两口子就回到这个不足六十平米的小窝里一起盘算着一天的收入,计划着未来的日子,虽然两公婆都没读过什么书,但都晓得先苦后甜的人生哲理,在老徐的努力和老徐妻子精明能干操持下,两年后,两口子东拼西凑的花了近一万块拿到了这个小门面的红本本,老徐一下成了他们村里第一个在城里有房的人,毕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般人家眼中,万把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周边的邻居都笑老徐是不是中了奖,成了“徐百万”,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称呼,“徐百万”的这个外号便从那时候开始跟着老徐了。

      年轻的老徐也乐得有这么个“激励”他的外号,在城里有了属于自个的窝,老徐就开始琢磨“下蛋”了,没多久,两口子便在这间小门面里有了小徐,也就是这一年,老徐的老婆出主意叫老徐把这个小门面重新装修改造,并用水泥预制板做成上下两层的小阁楼,尽管阁楼上的人需要低头弯腰才能行走,但老徐和妻子都觉得,等小徐长到需要低头弯腰的年纪,他们家应该早就搬进更大的房子里去了吧,小徐出生后,老徐就比之前更卖力气了,并且在工地休息之余还跟泥瓦匠们学起了技术,老徐也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做土木活。

      等小徐上小学的时候,老徐已经快完成“徐百万” 这个目标的五分之一了,他靠自己的勤恳和为人在城南混出了一点小名气,不仅自己精通全套的泥瓦活, 手底下还有了一支经验丰富的技术团队,老徐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都灰头土脸的扛水泥包了,他开始像很多成功男人那样装饰自己,白灰色的POLO衫配上西裤,还有贵人鸟的皮带和鳄鱼牌皮鞋,老徐平时的行头和做派已经越来越像个货真价实的“徐百万”了,老徐的妻子并不欣赏老徐的这种高调,她觉着当务之急是该把心思放在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上,但让她不知道的是,老徐的心思已经悄悄放在了怎么换个漂亮的老婆上。

      也不止是老徐一个人有这种毛病,从乡下走到城里来的许多包工头或者老板中,大多都养着“小蜜”,他们试图在那些年轻的脸蛋和身材上找回他们曾经错过的青春和疯狂。老徐在跳着迪斯科的酒吧里第一眼见到那个姑娘的时候就心动了,不仅年轻漂亮,还能说会道,终于在一次散场后,老徐告诉了她宾馆的房号。

      自从老徐的业务越来越繁忙,老徐的妻子便开始逐渐习惯老徐的夜不归宿,可近段时间却不知怎么回事,她心里总是觉得闷得不行,女人的第六感是一种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东西,老徐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却最终败给了这种类似玄学的东西上,老徐的妻子顺着丈夫日常开销中的蛛丝马迹一点点的查到了事情的端倪,当她躲在暗处看到老徐搂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在欢声笑语中走进了宾馆关了灯,她的世界就一下子全黑了。

      当老徐第二天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他走到隔家里还有半条街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仔细闻了闻衣服上的味道,检查自己的穿着,觉得没什么不妥后,他才彻底放心,每次在外留宿他都会半夜起来把外套挂在宾馆窗外,为的就是消散掉上面令人怀疑的香水味,不得不说老徐确实是一个聪明又挺有本事的男人,他把工作上的细致认真用到了偷情上,这一点连老徐自己都佩服自己。他像往常一样走到自家的那个小门面,他的妻子此时应该已经做好了中饭,然后敞开着大门和小徐一起等着他回来吃饭,但今天老徐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和几个站在外面吃午饭的邻居简单打过招呼后,他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在了自家紧闭的大门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就好像门里头有什么鬼怪在等着他进去自投罗网一般,他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点上一根烟来压制自己不好的臆想,最后缓缓弯下腰去开卷闸门。

      老徐的妻子是喝农药走的,这个温柔贤惠跟着老徐一起过了十来年日子的女人在面对丈夫出轨的这件事情上显得异常的不精明,她有着农村妇女的强干却没有农村妇女的凶悍,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愚蠢的女人了,也没有比她更狠心的母亲了,当老徐看见躺在床上已经僵硬的妻子和床边上还剩半瓶的“甲胺磷”时,被吓得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后脑子一片空白的瘫坐在了地上,四周的京邻居都闻声端着饭碗赶来围观,他们刚靠近老徐家门前就被刺鼻的农药味和现场的场面吓得连连后退,坐在地上的老徐此时开始慌张害怕的哭了起来,他曾在乡下见到过别人喝农药自杀后的场景,跟眼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周围的邻居有的说赶紧送医院,有的说已经救不活了,老徐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跑到老徐家的这条街上看热闹,他们几乎都在吃午饭,听着动静就都端着碗过来了,这群观众将老徐家的门前围得水泄不通,看起来像电影里那些哄抢救济粮食的难民一样,一个个都探着头往老徐家里望去,生怕错过某些细节,以免日后编不成一个像样的故事来。不一会老徐的儿子小徐中午放学回来了,他远远的就看到自家门前乌泱泱的围着一群人,街头还停着一辆闪着灯的救护车,他有些反感这种人多的场面,心里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

      小徐马上就要读初中了,他已经长得马上就要弯腰低头才能在阁楼上行走了,母亲死去的那天,他并不清楚母亲是什么时候出的门,但他知道母亲是快到清晨的时候才回来的,小徐的母亲从卷闸门旁边的小门开门进来,尽管关门的声音很小,但小徐还是被惊醒了,小徐从脚步声中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便打算再眯一会,可他却听见她躺在床上抽泣的声音,他想开口问母亲为什么哭,但又觉得有点尴尬,母亲经常教育他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觉得哭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他觉得母亲一定不想让自己看到她丢脸的样子,索性就装作睡着了,小徐静静的听着母亲不停的抽泣,直到天开始大亮的时候,母亲才不再哭了,不一会闹钟响了,小徐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母亲悄无声息的走到煤气灶前准备给他做早饭,并用沙哑的声音问他吃什么,小徐回了句面条和煎蛋,过一会儿煎鸡蛋的香味就在整个屋子里传开了。

      按照习俗,老徐得把妻子葬回老家,但由于妻子属于枉死,按规矩得火化,老徐请先生在父母的坟堆后面给妻子选了一个位置,同时也自己提前预留了一个位置,老徐知道妻子肯定已经知晓了他在外面的那些丑事,不然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自尽,这个跟着他一起讨了十多年生活的女人一定是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怨恨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尽管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他的苟且龌龊,但这种事情总归是瞒不住人的,当然也包括小徐,因为自从他初中住校以后,就几乎不再跟他这个父亲沟通了,除了拿生活费的时候父子两会说上几句话,其他的日子里,小徐总是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都说男人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徐被吓得稍微老实了一阵子以后,又还是忍不住去找那个女人了,不过他以后不再把外套挂在宾馆的窗户外头了,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的害怕被人发现了,在那个女人的肚皮上,老徐答应了和她结婚,并打算为了两人以后的新生活买个新房,而鉴于前车之鉴,老徐的这个小娇妻还要求老徐在房子上只写她的名字,也许是老徐真的爱这个年轻的女人,也或许是老徐想在她的身上变相的弥补他对亡妻的愧疚,总之老徐对她提的要求都应允了,不过经这么一折腾,已经拥有五分之一个“徐百万”的老徐基本就归零了,但此时的老徐觉得新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徐百万”的二婚办的很是风光,进城这么多年,他不仅跟城里人学会了如何包工程、做生意,也把城里人那些撑场面的方式都学会了,办完婚礼,他还倒欠几个伙计万把多块钱,不过这都不是事,钱嘛可以再挣,但老徐很快就发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活祖宗。

      小娇妻固然是比那个想不开的黄脸婆好看,但性格和秉性却一点也比不上自寻短见的糟糠之妻,人家结婚前红灯绿酒,结婚后依旧灯红酒绿,老徐和她吵过几回架以后开始慢慢明白,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金钱为两个人暂时打开了一条通道,而这笔金钱是老徐和他那个早已化作尘土的前妻一分一毫攒下来的,他望着大房子里冰冷的灶台和凌乱不堪的房间回想自己的前妻,他开始后悔自责,但没有人给他追悔的机会。

      老徐再婚后,小徐还是住在父母当初买下的那个小窝里,一到放假,他回到那个门面里,他已经16岁了,尽管这个家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但他觉得这才是他原本的家,他母亲的照片还挂在墙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还放在阁楼上,还有他母亲给他织的毛衣、买的衣服、鞋子……都在这个家里,如今的他已经长到需要将腰弯成60度才能在阁楼上行走了,于是他从阁楼搬到了楼下,睡在他父母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睡在他母亲死去的那张床上,他用母亲曾经给他煮面条煎鸡蛋的灶台给自己做饭,老徐偶尔会过来看看他,给他留下一笔费用,但小徐还是对他一言不发,那个年轻貌美的后妈也跟着来过一次,脸色不是很好,但小徐根本不在乎,他用不着像他父亲一样讨这个贱女人的欢心,小徐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考上大学,远离他们。上了高中以后,小徐便拼了命的努力,就像他的父亲当年有了他以后那般努力奋斗。

      小徐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年,“徐百万”终于只剩“徐百万”这个外号了,那个女人带走了他的大房子和他的信誉,已经渐显白发的老徐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回到工地扛水泥袋子了,也没有人再来找他包工程了,这个让他醉生梦死的女人榨干了他身边的资源,搞臭了他的名声,还让他背下了一屁股的债,老徐又回到了他和发妻的那个小门面,他想跟小徐诉苦,但是又觉得没有脸面去打扰他,他像个被人欺负却无处诉说的小孩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他呆呆的看着墙上亡妻的照片,那是从他们全家福的照片上截取下来的,上面的她还保持着当时的微笑,他一会觉得是在嘲笑,一会又觉得是同情,老徐咬着自己的手指开始痛哭流涕,他把当年欠她的悲伤还回来了。

                        (二)         


      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对现在的老徐来说并没有太多的作用了,反倒是给他徒增了些许嘈杂和喧嚣。第一个赶来拜访老徐的贵客是他堂弟二儿子一家,从这家人笑脸进门的那一刻起,老徐便知道他们莫名到访的意图,老徐躺坐在家里唯一的一把沙发椅子上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们把几盒写着“老年人”字样的营养品和一篮子水果放在他平时吃饭的木桌上,他早已经记不得这家人上一次登门送礼是多少年前了,但他们开口的说辞却相差无几,老徐已经老的满脸褶子了,他眯着眼打着盹,不太灵光的耳朵只依稀听见“二伯、孩子要结婚、彩礼”这几个字眼,要换做以前,老徐肯定是抹不开情面的,但现在他没有必要畏惧任何人,也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他用沙哑沉闷却又无比洪亮的声音回答“没有,以后也没有!”随后还叫他们把东西带走,从这家人笑着进门到骂骂咧咧的离开,老徐从始至终都躺在那把沙发椅子上眯着眼。他每天早上都会把卷闸门打开,简单吃过饭后,他就像一座石雕那样躺在沙发椅子上看着门前经过的人们发呆,等阳光在正午的时候照进屋来一些,他就从那把沙发椅子上挪到一把咯吱作响的老木椅上晒一晒太阳,他的老眼眯成了一条缝,像是睡着了一样,但他没有真的睡去,他坐在敞开的大门前,偶尔街上会吹来一阵微风,像他的妻子、儿子还有孙子从他跟前跑过去那样,这时候他会稍稍抬起眼皮,四顾寻找着那些让他思思念念的亡魂们,老徐希望他们能回来看一看他,然后把他这个孤独的老东西一块接走,可现在,他没法清净的等他们来接他了,这笔钱会将那些趋炎附势的亲朋们引来,于是,他打算搬个地方继续等死。

      就在老徐准备搬家动身的那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和她的男人登门了,这是老徐的前儿媳,来的目的也是不言而喻,而这个女人要钱的理由很是充分,因为她给他们老徐家生过一个孙子,就论这个,她也得拿一份劳苦费。老徐从未像这般动怒过,他挺起佝偻了十几年的老腰,拎起装着衣物的提箱就朝门外的男女砸去,“老子就是把钱都烧给下面去也不给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骂完娘,老徐又接着把什么锅碗瓢盆一股脑的往门口扔,吓得门口的两人赶紧落荒而逃,虽然这条街的邻居已经换了好几茬了,但爱凑热闹的习惯却一直没变,人群不一会就围了过来,老徐紧绷着一张愤怒的老脸,将卷闸门砰的一声拉了下来锁上,而后转身看着一地的狼藉,老徐顿时只觉得两眼一阵发晕,连忙找了点降压药服下,瘫坐在那把沙发椅子上喘着粗气,不一会儿,老徐开始抽泣,直到一声声苍老的哭声在关了门的小房子里蔓延开来。

      在“徐百万”五十岁生日的宴会上,老徐的儿子小徐带着他准备结婚的女朋友从外地特意赶回来了,离开家这么多年,小徐好像是懂事了许多,又是挨桌敬酒,又是接来送往的招呼宾客,身边的女朋友也跟着他一起忙前忙后,这对小两口办起事来十分得体,让老徐的那些老伙计们都笑夸老徐好福气,老徐虽然笑着奉承老友们的恭维,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父子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般“父慈子孝”的局面了,老徐觉得自己欠这个儿子的太多了,欠到不知如何弥补,望着儿子替他照顾宾客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死去的发妻,他的眼眶变得和他的脸一样红了,他喝下一杯准儿媳倒的酒,笑着醉倒了。

      “我想跟小云把手续办了,然后再考个编制单位,小云呢就帮忙照顾家里的小买卖”几天后,小徐在家宴上跟老徐讲起这次回来的打算,这是时隔多年后父子两的第一次正常对话,老徐眼眶湿润了,喝完杯子里的酒后,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来,“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够你们小两口买房了”

      老徐经历二婚的那场挫折后,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他在临街租了一个门面靠卖水果重新发家,不仅把当年的烂摊子收拾干净,还存下了些积蓄,“徐百万”又慢慢实现了“五分之一”,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像当年那样飘飘然了,他把钱一分一厘的攒着,他在等儿子小徐的原谅,倘若等不到的话,他好歹也能给他留下一些念想,好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美好的一天。

        两年后的冬季,当初雪把整座城市都染白了之后,老徐家迎来“三喜临门”  ,小徐考进了市政机关,儿媳妇生下了小小徐,家里添了台四个轱辘的小汽车,连着办了两场宴席的老徐感觉自己一下子像年轻了十来岁,那个精神抖擞的“徐百万”又回来了,人们像多年前那样对他毕恭毕敬,上门拜访的人也日益增多,并且还都是拎着“心意”和“孝敬”来的,老徐一开始是严词拒绝,然后是含糊其辞,当他知道儿子所蕴含的能量后,他便成了一位暗中点拨的高手,早在多年前他就精通此道,若不是那些变故,他肯定早从“百万”升级成“千万”了,他凭借当年那样的头脑还有儿子的能量赚了许多好处,最后索性连自家的店也不管了,完全交给儿媳妇和顾工去打理了。

      老徐将白了一半的头发染成了黑色,并又穿上了POLO衫和西裤,除了岁月在他的脸上添了几道不起眼的皱纹外,他看起来比当年还要潇洒英俊。老徐成了那些中年妇女眼中的“香饽饽”,想跟他续弦共枕的人甚至比来送礼办事的人还多了,老徐相中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这回他考察了很久,确实是个顶不错的女人,当家的走的早,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说,还帮孩子成家立业,十分不容易。老徐思前想后,决定先不打算跟小徐说这事,他怕儿子不同意,更怕父子俩的关系会像当年那样在沉默中决裂,老徐只好每天趁着散步的功夫和人家幽会,可这男男女女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人的,这对年过半百的老鸳鸯还是被老太太的儿子给发现了,不过对方并不反对,反而十分支持这段自由的恋爱,老太太的儿子还经常跟着老太太一起到老徐家的店里搭手帮忙,像一家人似的那么卖力。

      小徐知道这个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性格向来如此,他没有他父亲老徐那般外露圆滑,只顾办事、不爱吭声,如今他也成家了,懒得再去深究父亲的过去和未来。第二年,老第三次当上了新郎官,场面虽比不上他第二次结婚那般热闹风光,却也办得喜气洋洋,前来赴宴的那些老伙计们都夸老徐“好福气”,在众人的起哄中,老徐堆着幸福的笑容喝下了“第三春”的交杯酒,而后恍恍惚惚的又醉了……

                        (三)


      不知过了多久,老徐从沙发椅子上醒来了,也许是吃了降压药的缘故,他哭着哭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此时外边已经是晌午时分,他想起身去做饭吃,但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想喊人来帮忙,又发现嘴巴也不听使唤了,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啊的声音了,像一只被关进了笼子里的老猫,焦躁害怕的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题,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拼了命的挣扎、喊叫,他从沙发椅子上无力的滑了下来,眼皮也开始撑不住了,老徐飞快的回忆起那些往事,这是肉体在消亡前给灵魂寻找美好的寄托。

        老徐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把那个老太太娶回家,但很多人都说老徐并没有做错什么,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是老太太的儿子。这个比自己儿子小半岁,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他的儿媳妇,从身份上来说这是小叔子和嫂子之间的不伦关系,但从血缘关系上来讲,这无非是一场荒谬的婚外情,两人被捉奸在床的时候,小徐刚从单位加班回来,小徐并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两人的不对劲了,对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小徐也算是有所照顾,他不仅帮弟媳解决了工作,还把侄儿安排到小小徐的学校一起读书,但小徐觉得感恩回报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的来他家做客,并且每次还都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小徐本想从儿子嘴中知晓些什么详情,但这个小子一回家就只顾着玩电脑,哪会留意什么动静。当小徐亲眼见到两人赤身裸体的躺在自家的主卧室时,他就彻底疯了。

      当警方联系老徐的时候,他正和老太太在家看新闻联播,办案的民警在电话那头语气十分严肃的告诉老徐,他的儿子在杀人后跳楼自杀,老徐听到后第一反应就是骂娘,这觉得这是诈骗或者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可挂断电话后,他又感觉心里闷得慌,于是决定叫上老太太出去散步,顺道去儿子家里看一眼,求个心里踏实。

      儿子小徐住的小区离老徐家并不远,走过一个中央公园沿着大街走五分钟就能到,隔着老远老徐就看到儿子小区门口的警车还有一群乌泱泱的围观者,老徐顿时心头一紧,两条腿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颤,他开始大口的呼吸,好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让老太太在外面等着他,自己从人群里挤进去看看,他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事不关己的一个旁观者,他想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搜寻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周围实在是太吵了,全是些“可怜、作孽、想不通”一类的词汇,老徐在警方的隔离线外看见儿子住的那栋楼下放在一床红白相间的被子,周边有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拍照的警察和戴着听诊器的医生,他挤近一些才看清那是一个躺着的人,他还想再靠近一些,看清那个人的长相,却被维持现场的警察拦住了,“警察同志,我儿子住这栋楼的301,我能进去看看吗?”老徐颤颤巍巍的向警察说着,老徐周遭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纷纷侧目望着这个年入花甲的老头,拦他的警察让他稍微等一下,然后转身跑去和领导汇报去了,“哎哟,真是可怜!……这老头原来是这家人的……”老徐听着耳旁的闲言碎语,心跳的飞快,腿也颤的更厉害了。

      老徐从揭开的白布下面看到了儿子那张冰冷的脸,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半,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后脑勺的血水沿着水泥地一直流到了他们楼前的下水道里,老徐想哭,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也像被石头压着一般沉闷,他发颤的两条腿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他只觉得天昏地暗,随即直直的栽倒在旁边的绿化带里。

      当老徐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刚满十一岁的孙子小小徐一直守在老徐的旁边,这个已经知晓大半人事的孩子哭过一场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老徐看着孙子稚嫩的脸庞老泪纵横,他和儿子小徐长得很像,连眉眼间的那种忧伤哀愁都一模一样,老徐浑身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并竭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他不想影响到其他人的情绪,尤其是孙子的情绪。半晌过后,老徐用沙哑的声音询问孙子是否吃饭,见孙子摇头,老徐连忙起身去办出院手续,老徐将孙子接回了自己家里,让小小徐先住在儿子小徐曾住过的阁楼上,这时的小小徐还不用在上面低头弯腰,安顿完孙子后,老徐则坐到了那把沙发椅子上,他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发呆,上面有他和亡妻一家三口的,也有小徐一家三口的,老徐就这样睁着眼呆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太阳缓缓升起。

                          (四)


      办理完儿子小徐的后事,老徐就再也没有跟他的第三任妻子见过面了,而那个受了些轻伤和惊吓的儿媳妇也不知了去向,老徐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岁月加倍取走了他的青春,他的头发彻底白了,脸上的皱纹也突然全显现了出来,他也想过像他的亡妻那样一走了之,但他害怕死亡,更害怕年幼的孙子没人照料,老徐又像当年那样照顾着让他翻身喘气的水果店,周边的人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喊他“徐百万”了,他们大都知道了老徐的经历,没有人再跟他开玩笑了,而老徐也变得不喜欢和人交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他老了,他害怕再次被命运折磨,他不敢不认。

      老徐每天勤勤恳恳的照料着门店和他的小孙子,过度的自责让他早已变得麻木,他觉得上天不应该把自己的报应变成身边人的不幸,他用几近疯狂的溺爱照顾着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小徐,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日子过得很快,眼看小小徐也要长得和他父亲当年一样高了,也许再过一些日子,小小徐也要低头弯腰才能在阁楼上行走了,但老徐却不知道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小小徐攒下多少分之一的“徐百万”,他的腰一点一点的变得佝偻,耳朵也开始有些不灵光,他恳求上天能再多给他一些受苦的时日,让他见到孙子小小徐能像儿子当年那样走进大学校园,他便不再奢求什么了。

      刚满十五岁的小小徐打算不读书了,无论老徐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小小徐也不肯去学校了,因为他在女厕所里偷窥被全校通报的事情让他在学校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小小徐被几个男同学围殴了好几次,然后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含泪隐忍了几次过后终于怒吼着开始反抗,他用拖把上的木棍敲得别人头破血流,然后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跑回了家,再也不去学校了,老徐把佝偻的腰都弯断了也没有取得对方的原谅,最后只得拿钱赔礼道歉,而学校也不肯再收这么一个问题青年了,小小徐就这样辍学了,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阁楼上玩着多年前父母买给他的电脑,被老徐念叨了几次后,他便干脆跑到网吧去了。

      小小徐骨子里的本性是善良的,却也藏着年少无知的恶,他在网吧结识了好几个比他大一些的孩子,这群平均年龄都不足十八岁的孩子躲在网吧的包厢里头玩暴力游戏、浏览那些带颜色的网站,第一次看到那些赤身裸体的男女,小小徐只觉得自己面红耳赤浑身发烫,他已经发育的身体像一壶被即将烧开的水四处寻找着突破口,他们当中有个孩子已经尝试过那种滋味了,他就着网站里的电影给小小徐他们讲解普及起他的经验体会,小小徐红着脸听的入神,脑海里开始臆想那到底是什么感觉,那个充当“老师”的大孩子在有声有色中描述完他的“光荣”事迹后,还随即抛出了一个令所有孩子都为之感到紧张刺激的想法。小小徐也知道他们的行为是罪恶且不道德的,但年少的心被那些不可描述的臆想所占据,已经容不下畏惧和良知了。

      南方的冬季,昼夜十分漫长,当小小徐他们一行人从网吧里出来的时候,大概也才凌晨四点多的样子,阴冷的天空看起来就像被一床脏兮兮的棉花毯子遮住了,丁点大的雪花从上面一点点漏下来,然后被昏黄的街灯染成一颗颗淡黄色的小星星,此时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连清扫大街的清洁工们也得五点以后才开始工作,小小徐他们稍微活动了一下疲倦的身体,然后埋伏在街边的巷子里耐心等着“猎物”上钩。

      早在三天前,在他们讨论完“男女”问题的那天晚上,这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就在旺盛的荷尔蒙的驱使下,侵犯了一个走读回家的女高中生,他们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崽子,把那个无辜的女孩拖到了一栋废弃的工厂里,他们在那个大孩子的指挥下,先是抢走了她身上的钱,然后挨个对她发泄着自己的兽欲,小小徐排在倒数第二个,最开始,他看着女孩被他们折磨得又哭又叫,心里很是同情,他很害怕被别人发现,但好在他们选的这个地方四周都没有人居住了,女孩凄惨的哭叫声在黑夜里显得很是刺耳,可却唤不来任何人的帮助,轮到小小徐的时候,女孩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哭喊了,她的校服早已被这群人扯坏垫在了水泥地上,半裸着身子随着她的阵阵抽泣不停的发抖,小小徐有些退缩了,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感觉有一股热血正在他的身体里上下翻滚着,那个负责收尾的大孩子有些不耐烦的拍了一下小小徐的脑袋,并示意他有所行动,原本就紧张害怕的小小徐被一下子打醒了,他转身冲到外面的雪地里,任由午夜的雪和风鞭打他堕落的灵魂。

      小小徐的怯弱行径遭到了他们的殴打,这个胆小可怜的家伙躺在地上抱着头任由他们拳打脚踢,那个大一些的孩子也趁此给小弟们立下了规矩,小小徐有些不想跟他们混了,他心底里的良知被他们打醒了,但他们却并不打算放过他,那个大孩子扬言要去告发他,并让其他人一起诬告他是主谋,小小徐为自己的心慈善良付出了代价,年少无知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在下一次的行动中好好证明自己的本事。

      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午夜凌晨,小小徐即将迎来一场考验,等这条街上出现落单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小小徐都得按计划冲上去掏出刀子来拦住他,他将右手揣进自己的怀里,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他在临街的巷子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巷口的冷风把他冻得直跺脚,但他怀里的手却一直都在冒汗,也许是他刀握得太紧,又也许是他过于紧张。

      当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从街头朝小小徐他们缓缓走来的时候,小小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听着雪地里逐渐靠近的脚步,开始轻轻的握了握怀里的水果刀,“有钱没?”小小徐突然窜到矮个子男人的跟前,有些紧张的发问道,那些分散在另外几个巷子里的同伙们也都迅速跑了过来,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将这个矮个子的男人团团围住,他们当中的好几个人都比这个男人长得要高,没有人留意到男人的腋下还夹着一根竹扁担,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矮小的成年男人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他们这次的运气很不好,或者说是小小徐的运气不好,他们围猎的这只“猎物”是一只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孔武有力的雄狮,尽管这个男人的身材矮小,但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这是一个外地来务工的庄稼人,一个勤劳的精壮汉子,他看着眼前这群只比他孩子大一些的劫匪,决定替他们的爹娘好好教育他们一番,他抽出腋下夹着的扁担使劲抡了一圈,由于身高的因素,扁担砸到来小小徐的脑袋上,只听见小小徐啊的一声就栽倒了下去,男人继续抡起扁担去追赶那些被吓得四处逃窜的孩子,见他们一溜烟的跑远了,他才回过身来去看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结果却发现人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没想到城里的孩子会这么不经打,或许确实是他下手重了些,他赶紧蹲下来推了推小小徐,却发现这个孩子依旧没有动静,他看到小小徐脑袋后面的雪地上慢慢渗出了一滩红褐色的血,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个男人看着眼前的小小徐愣了一会,然后突然站起身来四处观望,最后抱着那根沾血的扁担飞似的逃了。

      老徐接到通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此时的天空依然像被老旧的棉花垫子遮掩着,从上面漏下来的已经不止是雪了,还有阴绵不断的小雨,它们把整座城市的街道都变的脏兮兮的。当老徐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冷的麻木了,连同他的心也麻木了。他抱着孙子的骨灰回到了老家,他给孙子支起一座孤零零的灵堂,前来帮忙的人都是一些比他还要老的老人,他们乡里的人大多都搬到城里去了,听说政府要将这里全部都拆迁掉,但老徐已经不关心这些事情了,他把小小徐葬在了儿子和亡妻的坟中间,那里曾是他给自己留的地方,但他现在已经不敢再和他们埋在一起了,或许也没法再和他们埋在一起了……

      老徐的尸体是在一周后才被闻到臭味的邻居发现,他的葬礼很是热闹,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不过没有人为老徐流一滴眼泪,他们最为关心的是“徐百万”的归属权,所有和他有一丁点关系的是都在为争得一份财产而努力着,就像老徐当年为了积累它们那般努力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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