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一章 (2)

    吴婆娑坚持给儿子取名也是有其原因,有其目的的。那就是一定要把七队队长带村主任的王木春给比下去,在实力上不行,那就在精神上把他比下去。要说一个社员干嘛非要跟队长加主任双重头衔的人较劲,因为吴婆娑就是七队的人,七队谁最大,当然是队长加村主任的王木春,队长就是社员们的爹,话好说不好听——事实上比爹还大,不光队里的大小事务队长说了算,就是队里社员谁家老人庆生;谁家娶媳妇喝喜酒;谁家生孩子送喜面等等都得把队长请去,而且不论尊长一律队长坐首席。就因为吴婆娑娶媳妇没请他,他就给吴婆娑家小鞋穿。其实也不是没请他,那天巧了,赶巧赵雪梅家喝满月酒,把队长请去了。你自己又没有分身法,咋能怪人家吴婆娑呢。事后吴婆娑听邻居李艳麦说,队长说了你咋不事后补上,唉!有啥办法,只要想挑你的毛病,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吴婆娑比队长加主任的王木春小一岁,而先于王木春一年娶妻,两个人的媳妇却双双几乎同时怀孕,俗话说,早娶不如晚嫁的,即便如此吴婆娑也喜上眉梢,可偏偏是穷命人单赶闰月年,阎王爷不嫌鬼瘦。王木春的媳妇徐月娥如期临盆,喜得贵子。吴婆娑却两眼冲血看着媳妇小产流血……

    事情是这样的……

    吴婆娑所在村解放村,解放村大队下分七个生产队,七个生产队中数七队人口最少,地却比其他队人均地亩要多出七八分,听小道消息说,这都是队长加主任的功劳。

    吴婆娑的媳妇胡玉蝶和队长媳妇徐月娥怀孕的时候,队里的玉米也熟了。麦忙麦忙,赶不上豆叶黄,在这个时候队里找不到一个闲人。要说闲人也就队长和会计;队长总揽大局,那一拨收割,那一拨拉庄稼,那一拨运肥……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针眼大的事,大路边的事,队长都管,那是指哪打哪……那个谁谁谁,庄稼压车沟里了也不知道拾,谁谁谁,粪颠掉了也不知道锄到车上……反正这时候,队长的眼睛比平时大一倍,按傻子二拐陈兰哨的话说;那眼瞪得跟牛蛋一样。红得血呼啦的,嘴里也喷着腥味,逮谁咬谁,吃人的份都有。这时候,社员们也都很乖,队长吩咐咋干,就咋干,大气不敢出,只埋头干活。会计呢,就在一间屋里算支出、收入、结余、分红……一大堆数据。队长等着要,他也不敢马虎。

    不过,百忙之中队长王木春还是藏了私心了,不过他的私心,基本没人看出来,或者有人看出来也不说,谁知道呢?

    收秋前,七队开了个会,既是动员会,也是誓师会。会上队长加主任作了动员,并说了些条条框框和一些细则;七队全体社员无论老幼大人小孩都是三夏中的一员,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滴汗,流一滴汗;包括育龄妇女,怀孕没生孩子的;生了孩子的给你喂奶的时间,喂完孩子不能在家里偷懒耍滑。赶紧投入到三夏战斗中去!

    成熟的大豆、玉米、高粱、地瓜……在地里时的香味是沉甸甸的,被秋风吹送着铺满了田野的沟沟坎坎,如果这时候你到田地里,庄稼棵里走一遭,回到家里,浑身都有庄稼的香甜和泥土的腥味,这时候庄稼的香味是羞涩的,就像淡雅文静的少女,不事张扬,静若处子,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最先唤醒了地里的虫儿们,嘟嘟嘟、叽叽叽、啧啧啧、嘎嘎嘎……然后,庄稼人的脚步匆忙起来,眼亮了,脸笑了,腰挺了;镰刀亮了,醒了,唰唰唰欢快了;大姑娘,小媳妇的话稠了,一双巧手舞个不停,整个腰身起波浪了。这个时候,庄稼的香味是狂放粗野的,就像打开了陈年老酒,醉得人不辨东西,浑身都酥了。

    队长加主任派吴婆娑媳妇玉蝶拉粪已经三天了。如果说头一两天有点不近人情的话,到了第三天,还让人家拉粪,不给人家换个轻巧点的活,就有点近乎残忍,或居心叵测了。别忘了人家小蝶怀孕三四个月,正是怀孕危险期。队长加主任派活的时候,吴婆娑跟队长说;队长兄弟,不,主任兄弟,额哦,队长兄弟……你你你……玉……玉,你看,小蝶怀孕了,三个多月了,正不担事呢,求你派活的时候,帮忙帮忙……队长嘴上答应,心里却硬得很。这不,小蝶都拉了三天粪了,也没见队长给小蝶换轻巧活。吴婆娑一早就找到队长还没来得及央求,队长就堵住了他的嘴;行,我知道了,今个就换!接着就把吴婆娑给派走了。结果小蝶还是继续拉粪。

    拉粪的活是三个人一组,两女一男,男的驾车,女的装车连带拉车。用队里的地排车,也有的是哪一家的,一辆地排车顶一个男劳力的工分。队里的工分制也分三六九等;男劳力有十分九分,身高力大的十分,体小力亏的九分,实在不行的也就顶一个好妇女的工八分;妇女有八分七分的;没成年的小孩给七分,像怀孕的媳妇也就七分,顶一个小孩的工。工分就是你的劳动成绩,队里分东西时就按每家分数多少分配。

    队长分派活路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像这几天拉粪,他就把玉蝶和大柱两口子派到一块,玉蝶是孕妇,大柱媳妇也就八分的料,而大柱人高马大壮得像头牛。不是说先进带后进吗,这样很出成效。当然派给你两个弱兵,也不是让你偷奸耍滑,人家拉几趟,你也得拉几趟,并且还得装满。

    这几天把大柱累得够呛,笑莲是自己的媳妇,任劳任怨也就算了,把一个孕妇小蝶推给自己……不过,回头想想小蝶的老公公也是自己没出五服的大爷,多少年门对子都是大爷写的,任什么东西也不要,还有红白事都是大爷写贴写联的,婆娑哥人虽老实,对自己也不错。想来想去,只在心里不住地骂队长;王木春你个狗娘养的,算来算去,就会算计老实人。

    过晌了,天依然还是很热,大柱他们把地排车的粪又卸到地里。大柱从地排车把上解下卦头在脸上呼啦了一圈,又扯成毛巾状在脊背上滚了个来回,抬头看看西边的太阳,太阳已不那么刺眼,周边毛茸茸的,就像爱臭美的小姑娘涂了眼影,再往四周扫一眼,周遭灰蒙蒙的像是欲盖弥彰,又似乎有暗潮涌动。大柱看不出所以然来,他就觉得,太阳也累了,懒得正眼看他们了。大柱又把卦头系回车把;嫂子,你一个累身子,坐到车上吧,我能拉得动!从第一天拉粪开始到这,这句话大柱不知说了多少遍。小蝶哪能坐车上,大柱驾车本来就很累,自己哪能说坐就坐,拿大柱当牲口使,再说大柱还是自己的兄弟呢。虽说怀着孩子,自己活都能干,路还走不得。可是,这工夫小蝶确实有点走不动了。小蝶也抬头看了看天,这回空车回去就该下工了,拉粪的活也结束了,就坐这一回也不打紧。大柱一看小蝶嫂子爽快地答应了,就让他媳妇也一起坐上。两个人劈了点玉蜀黍叶,铺在车厢里,也不嫌粪味,坐了上去,庄稼人,土里生土里长,自己就是一个粪疙瘩了。

    嫂子小蝶和大柱媳妇笑莲两人坐在地排车中间稍后一点,大柱把车把稍往上抬一点,就等于两个人的重量赶着车轮,拉车的人只要稍一用力,地排车就轻轻松松地往前走。大柱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眼睛看着收完庄稼的地,这个时候才看出地有多大,用眼量也量不到边,可是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大片地里长出的庄稼,都捣腾到了村子里,这村子要是个人的话,这肚子得多大,像个怀孕的媳妇。想到这里,大柱笑出声来。车上两个女人问;笑啥子?大柱不知声,脸红了。

    大柱和他媳妇笑莲是姨娘亲,今春上生了个男孩,就是他大爷也就是吴婆娑的老爹给取的名——吴子成。笑莲说;大爷给孩子取的名就是好,子孙成群,人丁兴旺。小蝶说;我爹念的书多,赶子成大了也到学堂多读书。笑莲说;我们家那成,没一个是念书的料。说着拿眼斜了一眼大柱。凄然然地收回目光落在小蝶肚子上,还不是看他家弟兄们多,他又是老大,他不早早的,下边兄弟啥时候是个完呀。那有婆娑哥家好呀,大爷是念书的人,有本事,你是才嫁过来不知道,我听我公公说我大爷年轻的时候在青岛做生意是大老板很有钱,后来不知咋穷了,我公公不说……小蝶——唉——叹了一口气。笑莲啧啧啧;嫂子,你还有啥愁?我公公说谁家出过有本事的人,谁家后代指定会出有本事的人,你只要给婆娑哥生个大胖小子,你就等着享清福吧!小蝶话少,也不是她不会说,而是才过门多半年,有些话深了浅了不好把握,还是少说为好,索性当个听众。任凭笑莲说什么,可她心里清楚——吴婆娑也是个犟种,头撞南墙不转弯。

    大柱不听两个娘们嘁嘁喳喳。他想的是大片地拉上了粪,接着就是浇地的活,浇地虽说不是累活,但是队长会找那些人高马大,手长腿长的人,因为,如果跑了水,这样的人能很快制住。队长肯定会派他,这几年都是派他浇地,不会错,再说柴油金贵,跑了水就等于浪费了柴油,队长才没这么傻呢。

    大柱拉着地排车,觉得背上针扎了一下的痛,像是被蚂蜂蛰了,紧接着又来了几下,他才彻底醒了,有几滴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像铜钱一样大,怪不得生疼生疼。抬头看天,天黄昏昏的,像是突然患了大病。刚才小蝶、笑莲光顾着说话,大柱闷头拉车胡寻思,被这突来的变故惊醒了,小蝶说要下车子,大柱说不行嫂子,你走得忒慢,这天……大柱一句话没说完,一股子狂风挟带着泥土硬是给堵了回去。连日来收秋,把乡间的路碾起半扎厚的浮土,被作怪的风一搅和,头上、耳朵里、嘴里刮满了泥土,眼睛就像被人抹了一层泥。大柱想反正是从小走到大的路,闭着眼也要赶快摸家去,小蝶嫂子是个累身子,千万淋不得,这才想起车把上的卦头,解下来赶紧递给小蝶;嫂子快盖头上!笑莲接过来,两个人四只手扯住了顶在头上。这是西北来的雨,庄稼人眼里西北无好雨,雨里还夹杂着黄豆大的冰雹砸得人生疼。晌午还热得汗珠子啪啪响,这会猛一冷,小蝶、笑莲两人依偎在一起哆嗦,头顶上的卦头在风雨中像是一蓬乱草。大柱在雨中走得踉踉跄跄,一步没走稳,一股风席卷过来,地排车翻了,小蝶、笑莲被掀翻到路沟里车把把大柱的腿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躺倒在地,看到不远处路沟里小蝶、笑莲,他忍着疼爬过去,用他宽大的肩膀为两个女人挡住风雨,大柱的肩膀像一堵墙,小蝶往墙上靠了靠,不光是为了自己,她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安和对腹中儿子的歉意。大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胳膊托住小蝶。笑莲看着大柱的手,这双手除了抱过自己,再没抱过第二个女人,这双手在小蝶身上,她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来,反而让人觉得很温暖。笑莲也往大柱身上偎了偎,她心里美滋滋的,自己的男人也不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也是个好男人。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滴还在半空中飘着,天空就碧蓝碧蓝的平静了,最后一缕风尘在眼前落下,四野一片寂静,刹那间季节仿佛进入深秋。大柱他们几乎僵住了,小蝶仰脸看着大柱;兄弟,你看,我这会浑身难受,头疼恶心,地排车我也坐不得了。大柱看了看小蝶,又看了看小莲;莲子,你拉车,我背嫂子。笑莲一看,只有这样了。笑莲爬起来,身上到不是很湿,多的只是一些灰土。大柱帮笑莲把地排车轮子装好了,笑莲架住车把没有先走,她要大柱走前头,大柱的腿受伤了,她不放心。大柱折回沟里,小蝶已难受地爬不起来,额头上渗出难捱的细汗。大柱蹲下身子,两手绕到背后托住小蝶的腿弯,小蝶伸开细长的手臂,挽住大柱的脖子。

    大柱一瘸一拐地把小蝶刚背到村头上,吴婆娑就火急火燎地从村里跑出来,看见大柱一瘸一拐地背着小蝶,惊慌得脸不是脸色不是色。咋拉?咋拉?吴婆娑惊呼着从大柱背上接过小蝶,感觉到小蝶强忍的细微的颤抖,吴婆娑脚步轻柔地踩着地疾走。先会,风忒大,把我们掀沟里去了!背后传来大柱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忽然觉得背上有温热的东西流淌,他敏感地闻到一股腥味,觉得要出事。

    夜里笑莲发烧胡说了半夜天明才睡着,起来的时候天就不早了。大柱瘸着腿往村街去,想着见了队长问问有没有活,就是有活也不能干,病的病,伤的伤就跟队长请个假。还没见着队长,就听说玉蝶嫂子夜里就送去公社人民医院——孩子小产了。大柱拐了个弯,打算到婆娑哥家看看。路上遇到婆娑哥从医院回家拿东西,张开嘴刚想打招呼,吴婆娑也看见他了,看看没吱声,扭头走了。大柱嘴张了半天,忘记了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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