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烟雨许归期:『双红豆』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音词·那年烟雨许归期


*双红豆·上篇*
引言

    诗说,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不知又谁说:那一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我在想:即使花不开,莺忘啭,梦亦枯。只要那一刻能逢你,就,什么都好。你说呢?

    就如说千年前。他,和她——

    适春时,竹影碧,水如练。桃花灼,景成画。为了那刻遇着她,江南正在抚弦处,静依悠云意,微抹弄晴霞。且去去:

    青枫浦畔系舟槎,彩蝶林中别骢马。但闻小桥溪水,环匝谁家?苔瓦依檐,歌声入耳。访花人忽见,兰指淡分茶。蛾黛净描下,琴心初许他。可她啊她,却想到今夕来,约山海,来生呀,空只怕:

    春风何世换新芽,兀自诗笺忆素纱。绮陌白衣终不见,夜来犹梦马蹄哗。


正文

    问君何心事,烟水俱不知。可是少年时,一段旧情痴?——

    萧郎,慧娘。双红豆。幸好你我还记得。


    正如你所想,故事很短。起止,在江南。

    绮春,三月。草长莺飞,桃花流水,正合爱情滋生的时序。故一刹,情起,缘生,免不了百转千回,教人寻味。

    南朝,梁,现江苏无锡。一方叫顾山的化外别境。萧郎,何许人——武帝萧衍之子,名统,世称昭明太子。 

    就从这一年说起吧。恰絮雪积陌、萍水堆塘的时节。天朗气清,慧风和畅。因久居香山禅寺,陪钟罄,阅金经,编文选,烧灯续昼,心神俱倦。太子终决定,暂放下繁务,趁清时丽景,鸟啭花开,下山好好游历一趟,亦体察民情。是时:

    春风向暖,水歌初漾。流莺在远方清唱,停云于身后欢嚷。有两个柔情的字,在心湄连绵低响。仿佛注定了将,发生什么一样。

    原来,在宿命的三生石上,早早篆刻了那两个字:慧如。一个,他因缘簿子,被写好了要遇到的人。亦注定让他情绊一生的女子。


    此刻,亭午时分,阳光温热。

    过了青枫浦。太子正下马牵行,沿边村蜿蜒通幽的小路,听溪泉叮咚,踏鹅石净滑,赏蝶儿轻舞。而不远方,云水横斜,绿影摇曳。似有片片泠音,悠悠缓流,归隐深林谧处。

    至于眼前,但见水碧,茶香。琴澹,竹幽。

    “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那抚弦者,莫非谢家处士,五柳逸者?”带着讶然之心,太子放马青林中,欲只身前访。

    原来竹林尽头,翩设一楹古朴茶庵。溪池环合,花篱回绕。数枝红豆,情满徐妆。又见,青石院子整洁净澈,绿荫座旁琴台静伫。一抚弦者独坐,安恬,素指轻弹。青丝缁袂,飘逸如仙。


    相遇,这样偏偏!如春水,渡画船。天意作安排,宿世来积缘。且猜一猜,那操琴女子,竟是谁来?没错,慧如。


    看,篱墙畔,已自微醺的萧郎,正临水而伫,心神陶然醉浴于琴境之中。许久未醒。曲终,慧如轻敛素袖,立身回眸。正好与篱边,舒眉的昭明太子,四目相对。

    却见公子少年,轻衫剑饰,环佩叮咚,儒雅之气,溢然眼中。慧如蓦地微含羞赧,面润桃花。怦然浅嗔,低眸忘语。

    而太子见慧如,则又是一番心生梦呓:草木如诗,美人如画。今夕何夕,遇此佳人!于是暗觉欣喜,情愫温存。

    “公子何人,所为何事?”慧如缓步揖迎,呵气生兰。

    “女君,小生萧统,方才下山,为汝琴声,引来于此。并无意唐突,只想怡心将曲听完!”……


    我不清楚,一生,该有多少次巧合。对了时间,对了地点,亦对了你!只知道,此次相逢,定是为了,续上前世,某个错过的擦肩。你,可成全?

    且看那二人:一个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经史诗书,无所不晓。一个琴棋精湛,书画绝伦,清心如玉,温婉可人。

    『浮云为去客,烟雨不成期。世有知音者,除君应是谁!』

    于是,慧如捧茶,太子试弦。良人照画,女儿吟诗。几经攀谈,交心忘怀。情意之种,悄然扎根。


    其后。两情深悦,山海结约。他,许她一世:

    非必丝竹,山水清音。从此茶为一人饮,琴对慧娘听。星盟依月证,花信可风媒。馀生定陪汝,如陶公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而她,却早在太子,渊识语共七弦中,洞明:

    殊途甚远,奈何缘浅。一生设限,终究太短。侬只想。奢他光阴几尺,裁得流年为诗。一段陪君醉笑,一段拂君悲欢。至花事了,月影缺。梁甫终,清音断。

    然后。然后你尽可打马去!我。我,一定等你归!


    仿佛这情事,已司空见惯。每次落笔时,总万千不愿。原来我一生,所有的心动,仅剩的清欢,都只为过你。为那一刹相遇,我曾踏遍晴岚雨川。历春尽冬寒,亦未觉倦厌。只为向途中桃花烟水打听,你微绯的侧脸。你知否?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且不舍,且往下说。

    萧郎,慧如。二人自心生灵犀起,你侬我侬,如胶似漆。鸳鸯天设,眷侣玉成。每日曦光初晓,慧如便早起晨妆。掬花奉茶,侍君左右。纤指抚弦,红袖添香。

    乡郊草庵内,她添笔,她磨墨,她捧砚。静默,不语。而古刹禅院中,他抬笔,他伏案,他掩卷。苦思,深想。等杨柳荡碧,春风拂笛。则一起走访人间,赴约山顶。一马偎拥,席茵而坐,同观云涌,共赏日落。

    再至晚风徐凉,月色薄嗔。只借一帘香,一盏灯,一瓯茶,一卷经。可伴二人捧诗,夜话。只谈文字,不言悲喜。情深如此,两共氤氲。

    ……


    光阴非是无情物,比目谁得侣江湖?

    故事,暂且就此打住。时间,任之静默安然。透过历史,那些相知相忘,不成文的诗行,我就在想啊:

    如可,何不将我们薄凉一生,停放?搁回那从前,初忆的茶瓯、诗卷、灯盏?

    那时。自清晨,抵达日落,要走很远。窗沿时常被月色,凝结成霜很浅。杨柳绿,微雨绵。古稀老者,尚在村口挑担,叫卖的杏花糕点,甜,又很粘。

    那时。车,马,信件,都还很慢。你,我,和他,还很简单。一生,没有谁,计较长短。因为,都只够爱一人……

    我深知。萧郎,慧娘,两段人生,只共一年。纵使两各心谙,一旦失散,人生即曲终弦断。可二人,从没不愿。

    那一年:有卿红袖捧诗,温香在伴。有君素笔描眉,烟水共泛。——我这一生,已然圆满……


*双红豆·下篇*

    江郎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诗人亦说,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此时,在诗画江南,水碧竹青,卿我两共的流光,看似近在咫尺,而偏又那样遥不可及。说不出来什么缘故,只归究为前世因果。

    时逾千年,那一季之春雨,还会否飘然散落?但于此生,白襟红袖,茶庵竹亭,倚栏相坐。你对着星辰细数,我陪与桃花缄默。

    你可知,那青灯,佛像,诗笺,素帕,曾收容过,我一生情深如昨?无奈韶华,不盈久握。此间别去,我想我,再不能和你,共葭川风月,守人间烟火。你被不尽相思层裹。我亦为往昔心念枷锁。

    从此一人,晴雨交错。靛水泼墨,南山忆酌。……


    『红豆,又生南国。青春,落花湮没。故事,何分你我。相思,都曾经过。』且再往下说。


    『欢为见时欢,安因梦汝安。晚他风月晚,寒任水云寒。』

    就这样。一年,悄然飞逝。《文选》如期编完。这亦意味着,昭明太子,于顾山的隐居生涯,即将告终。与慧娘,亦随时面临诀别。

    已记不清,那一日,是晴是雨。只依稀忆得,当时,满院雾色空蒙,子规清啼。又见,『花落闻莺辞,春风起别时。枝低红豆满,不耐太相思。』而茶庵内,一片竹栏琴台,尽薄薄铺了一层芳菲,珠露轻沾,红衣剔透,冷香袭人。

    推窗静赏之际。忽来一宫人,快马疾驰,将一派花影踏散,风起飘零……

    回京复命,静候登基。与子相诀,早已预料。可从没想过,别离竟来得,如此匆忙。此刻,萧郎正凝然出庵。而慧如,则宁静淡恬如昔,没有一丝不安。

    照奁,抹黛。匀粉,梳妆。不久,只见慧如,浅浅拨开芦帘,一袭红衣,款款而出。温柔似水,娇媚可人。又低声语道——

    “妾之一生,识君我幸。早立初心,陪君白首。一别江南,山迢水漫。不知经年,望加珍重。妾无长物,唯双红豆。烦君记取,莫惹相思。他年隔世,君若归时。请循来路,妾还在此……” 

    忍泪,说完。慧如将一方锦帕,置好双红豆,递予萧郎。

    萧郎,依依接来,收纳怀中。无言,默许。低眉静伫,久许才凝噎:“记得,等我……”

    话音未落,烟雨倏来,廉纤轻扬,飘然纷飞。恍然处:『春央池院花期了,密雨斜烟去时光。莫叹弦书终别久,一生心动为萧郎。』

    再顾时,萧郎已转过身,白衣清影,打马而去。蹄不肯止,眸没有回。而唯见:

    茶庵外,半空花雨泛微凉。帘卷落英浮梦,溢尽清香。独一人,两叶新眉泪抹妆。兀自秋水长望,黯然神伤……


    书曰: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历数悲欢事,琴存人不知。情深非独我,最病在相思。』

    在江南,不知见证过,多少这样的伤感。所以,原谅我,悉心渲染遇见的美丽,偏无从婉约,离别的苍凉。

    故事,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结束。

    慧如,本一介,潜心修道,不谙人世的化外女子。竟误结情丝,沾惹俗尘。因爱生痴,为情所执。如落花,付逝水,一生,终避不开,情去缘空的命数。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又何况慧如,这般倾注长情的女子?


    不出所料。

    初别数日,亦可说,不久之后。慧如,就因恹染相思,形容消瘦,弦断盅空,渐益憔悴。而昭明太子,一回京,即有重重国务,亟需打理。唯临漏夜深时,可取双红豆,睹物以思伊。则又——

    『清风如解意,明月那堪传?恨不生双翼,长飞到汝前。』

    数月后,某夜。月送新凉,风吹故忆。只见青玉案上,宫烛浅曳,微漾,将帕间双红豆,衬映得倍加殷红,清冷。

    一缕风来,《文选》忽翻开,萧郎顾于书页,诗曰: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字字如冰,欲冱人眼。诗有所谶,吉凶攸关。又数日。萧郎,终因心神不安,恍惚失意,而决定抛开繁琐,不惜一切,再前往无锡顾山。


    重拾旧路,又至慧娘茶庵。

    急推花篱,却见竹荫、琴台依旧,而院落已不复素净,几近荒芜。花影颓唐,石椅苔侵。庵堂内亦已蛛丝檐画,一派肃杀幽寒。

    于是,萧郎怅然若失,心口隐约泛了些疼。不禁嘶声呼唤,慧如,慧如……

    回音久绝,无人与应。再至心灰意冷,方返香山古刹。住持告知,慧如已于前日,痴念公子,心病加剧,药无可医,溘然仙逝……

    后来,萧郎取出帕间双红豆,种在茶庵院中,赐题“红豆庵”。又于慧如墓前,空对花林,寒暄数日,才随侍从,默然离去。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恍然明了。

    原来,那宿命的三生石上,早早篆刻的两个字,既叫慧如,亦谓相思。

    听说,再后来,昭明太子,未及称帝,于中大通三年,即公元531年,因病殒身,埋骨燕雀湖畔。

    其前一年,萧郎曾最后一次,回了顾山红豆香庵。因题名之故,彼时茶庵已香火鼎盛,游客不绝。昔日院中手植的双红豆,亦层层结满,亭亭如盖。倚篱顾时,『草木又春临,情随红豆深。此生长梦此,归与泪中寻!』此刻,无边心寂,不尽离情,都赋予相思。正如诗说——

    『寻到江南衫尽湿,朱巾著玉认前枝。花弦片忆曾经影,楮墨丛悲又见歧。一点相思何以寄?几行雁字惘然迟。唯期烟雨传音句,碧落黄尘两处知。』

   

    但见,周遭风景依然。

    萧郎,还静立于花篱墙畔,似待微醺。倏然,万籁俱喑。春风扑面,花影撩人。抬眸望眼,再凝顾去:深林空谧,泠音缓流。一如当年,浮生初见。

    “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

    眼前依旧,水碧,茶香。琴澹,竹幽。又至竹林尽头,古朴茶庵翩设。溪池环合,花篱回绕。数枝红豆,情满徐妆。又见,青石院子整洁净澈,绿荫座旁琴台静伫。一抚弦者独坐,安恬,素指轻弹。青丝缁袂,飘逸如仙。

    “公子何人,所为何事?"   

    “原来,你还在这里啊。” ……


笔者自云

    情,为何物?缘,归何处?

    这命题,似乎唯有江南,才给的出答案吧!汝若先我得知,烦请知会一声。故事,如还没落幕,也无须,再说下去。又有哪一段人生,缺少悲欢离合呢?

    原来啊,世上所谓情缘,际遇,圆满。于红豆南国而言,可近乎寻常净简:

    绿水,环合青山;纤云,共逐蓝天;你我,初次谋面。

    但又应如何,为这流年的萍水之交,续几页,落红丝雨的浪漫?——

    柳飞絮,塘褶漪。鸾筝鸣,芦帘卷。桃花篱隐于园栏,蕊蕾间,嫣然清浅。那伊人,我可否,只以一花一草,一字一笺。

    托蝶寄你?直白,亦委婉……

    枫逝影,林褪妆。兰汀净,沙鸥远。红鲤裾敛于溪潭,秋水处,悠哉游缓。那公子,我可否,借这一诗一言,一生一忆。

    捧痴还你?素淡,并微暖……

   

    诗云, “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

    又诗云,“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含烟。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诗,多美啊。倘设人生,可又来一次,就让我们,再相约于,往事的酒馆,岁月的陈庵,绿蚁长斟,香茗倾满。再偎拥一马,宿梦百回,行否?

    可时光,会准许么?

    若可,我誓诺,将不再一人,打马而去。而会亲自,隔一帘月色,捧半页诗笺,把其中韵满的清欢,一句一字,一平一仄地,念与汝听。和缓,舒慢,共深情。

    如此,汝须记。这一世。待春风,又吹来柳绵。夕阳,还剩下一点。别又赴错前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诺言。但求——

    千年以后,烟雨涤忧。长亭,把柳色半收。落日,将归鸟等候。你我,依然泛行于西洲。

    念湖山未改,说风月如昨。既清音依旧,又何必丝竹?

    那时,枕溪云,挽花袖。逐萤灯,数红豆。直到枫雪近秋冬,还陪与听细水,长流……


    2023.9.20

    【注:旧作于2018年。今添微墨,诗词部分已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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