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鼠

当我终于坐在台阶上,看着脚下无人的空地,远处有人的街市。没有赛事的体育场就像是被废弃的城堡,静静伏在黄昏里。我便坐在体育场最高一级台阶上。

那是黄昏。

我看见在我左侧,与我一样坐着的,是一只小白鼠。

我用眼角余光瞅了他一眼,他用他的右眼瞅了我一眼。

远处肯德基飘来隐约的歌声,黄昏的微光中,我看得见行人依稀的影子。这是片无人的净土,我和一只小白鼠,虽素昧平生,却有着相同的志趣、一致的心情。

所以,我们开始了交谈。或者说,是“聊天”——但他反对用这个词。

“人们因为无话可说,所以才借着天作为不变的话题。”小白鼠说,“我们老鼠称之为‘聊米’,见面无话可说,就问‘今天偷到几斤米了?’——就像你们说‘今天天气好吗’?”

老鼠应该怎样问候的?我好奇地问。

吱——吱吱——吱吱。他回答。

你好?我问,解释为“你好”吗?

不。解释为“你好再见不送”。小白鼠回答。

就一句?我讶异。

足够多了。他回答。

在我们人类中,只有不相干的人才如此问候。我说。

在我们老鼠中,只有十分熟悉的人才会这样问候。他说,越是熟识的人,就越无需殷勤地打招呼。既然他们有着牢固的情谊与默契,又有什么言语可以代替心灵的感应呢?

小白鼠告诉我,他们老鼠每年都有一个舞会。在一块空地上,大家先围成圈跳舞,再一个人跳,最后是双人舞。成年的老鼠在舞会上确定一生的伴侣。

一开始,熟悉的、青梅竹马的老鼠都会在一起;到最后,他们都散开了。所以,老鼠们往往会娶自己不认识的、会嫁素未谋面的。他说。

你参加过舞会吗?我问。

他轻轻地回答,今天是舞会的日子,但我害怕那样的场面——我所爱的轻轻走开,而我也在那时忘记了她。所以我没去参加。如果她还记得我,就会来找我。

我看见日落了——我看不到高楼后的地平线,也看不到太阳,但太阳已经落下了,昨晚的晚报、今早的晨报已经精确预计了今天的日落时间——的确日落了。

舞会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日落结束。他回答。

那一天,小白鼠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回答,因为这儿没人。

但他立即反驳我,远处的高架上来往的车辆,里面都是人;脚下街道上徘徊的行人,他们也是人;四周的高楼中每间房间,都塞满了人。就像你无法找到一只没有老鼠的洞一样,你无法找到一块完全没有人的地方。

但我看不见他们。就算全世界的窗户都有一架高倍望远镜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会在意,只要在我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好奇的目光我就满足了。我说。

好奇的目光不会有害处。

不只是好奇,有时会掺杂着嘲讽、讪笑甚至鄙夷。

那也不过是陌生人的一丝陌生的表情,无足轻重。他说。

不仅是陌生的,我说,而且是异类的。因为不是同类,所以会有排斥——我不自觉地排斥别人,别人也不自觉地排斥我,只因为在擦身而过的一瞬,彼此都感觉到了不同。

你们归根到底还是同一个种类,而我们所要面对的,是猫、鼠、人之间的关系。小白鼠说。曾有一只老鼠,他的亲人伙伴爱人统统死于猫爪之下,于是他决定劝服国王建立一个严密的防御体系,抵御猫的进攻。但遭到了拒绝。

因为世界需要平衡——老鼠与人类正处于如此的微妙平衡之中。人类自信猫足以遏制老鼠,但如果老鼠反抗了,抵御住了猫的威胁,人类就会意识到危险,便会采取更极端的措施彻底灭绝了我们。所以,只要我们牺牲少数一部分,就可以保证绝大多数的存活。

那只老鼠只能召集了失去至亲的老鼠,建立了一个无鼠无猫的王国。命名为“复乐园”——“失乐园”与“复仇园”的结合。复乐园中的老鼠们有着共同的愿望,有着一致的复仇之心,他们离群索居,他们是老鼠中的异类。他们无法忍受鼠群的无为软弱,他们无法掩饰自己的孤僻、倔强和内心的恐惧,所以他们远离了鼠群;虽然建立了复乐园,却也并不团结——很奇怪不是吗,他们并不团结——

都死了吗?我问。

当然。像你们的巴黎公社那样,既得不到大多数自私老鼠的支持,又遭到人类灭鼠剂和猫的夹击……与你们一样,我们也有拉雪兹神墓,上千只老鼠饿死在最后的壁垒,守卫着最后的净土,只为了那些业已失去的和即将失去的快乐。

我没有应声。

人类与老鼠都是群居的,但我们恰是最不适合群居的。他继续说,在人群或鼠群中,与在无人无鼠之地,我们都同样孤独,那么又何必去追求无人无鼠之地呢?

我回想自己渴求的无人之境,究竟为了什么?

那些害怕人群的,必定因为内心的矛盾。他说。在人群中不自在,因为他所在做的并非他的本意本性。在无人之处,他可以纵容自己的矛盾,但在人多的地方却有所顾忌。

比如犯罪都发生在夜里?我问。

比如没有真爱的相恋。他回答。

我出于好奇,询问了小白鼠关于他们工作的情况。

我们的工作很危险,所以为了保证工作的顺利,一般的工作伙伴都是有绝对默契的。我们有个传统,最亲密的朋友的衡量标准,是原谅对方的次数。原谅的次数越多,就表示两者越亲密无间,自然有绝对的默契。他回答。

是否双方都会认为对方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呢?我问。

据我所知没有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下去。我有一个朋友,他总是惹我生气,但我每次都在当天晚上原谅了他,以各种方式——有时,我生气了之后,会在梦里梦见他来道歉。或许事实上他并没有,但我还是原谅了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符合传统……

他最后一句话简直是耳语了。我听出他的担心,便没有再多问,只是望着远处高架上的来往车辆。

同一辆车上的人,也不一定想去同一个地方。我说。

想去同一个地方,却未必会在同一辆车上。他说。

实际与预计不符,是失望;若是两者相符,又有什么可喜的呢?小白鼠问。

等待啊,起码等待是快乐的。我回答。

惊喜和悬念固然会有,但前者来得急促,去得也彻底;后者往往心惊肉跳,就像在一只打盹的猫面前偷喝牛奶,谁也不知道猫是真睡还是假寐。他说。

四处都有机遇,四下都有陷阱,可能猫会信教,可能狗会食素,可能老鼠会进化。我调侃道。

猫不会信教,因为老鼠不会停止偷喝他们的牛奶;狗不会食素,因为总有人惯性思维扔给他们骨头;老鼠不会进化,因为我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花在磨牙齿上,另三分之二时间耗在与猫的周旋上。小白鼠颇有条理地反驳。

或许……世界就像歌词。我努力搜索着语句和喻体。当别人把它拿来放在我面前,我努力理解其中的含义,体味其中的意境,却如坠雾里;只有当我偶然听到这首歌,在心情恰当时听到了它,才会真正理解它,喜欢它。

说完,我觉得还不够,便又补充道。而现在,世界就是一首不错的歌,电台放着它,我努力听,但周围太吵太闹,我什么也听不见。而歌,当然只放一遍。

我们老鼠有句格言:如果在路上看见奶酪,最佳方案是吃掉它。小白鼠说。

有点像国际象棋的名言。我对应。遇上对方的弃子,最佳战术就是吃掉它。

但还有下文呢——如果奶酪在老鼠夹上面或者老鼠夹在奶酪下面;如果猫看见了你或者你看到了猫;如果你不饿或者奶酪不新鲜,就应该优先考虑不吃它……

当然,事实上我们只在吃完奶酪之后才会考虑方案,正如你只能在事后考虑意义——静下心来反思,无论后悔与否都无法挽回了,奶酪已经被消化了……小白鼠一语点破了一切。

你说最快乐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小白鼠问。

或许该是与人生八苦相反——不生不老不病不死、求必得、爱相随、怨憎离……

我们老鼠中有这样的说法——最快乐的时刻是你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你的努力被你所爱的人想起,让他或快乐或内省或感悟。

什么是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呢?死吗?我问。

不一定是死。可能只是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们老鼠很现实,死后的英名是从来不讲究的。

那么最不快乐的时刻呢,与之相反吗?在不知道的时候,努力被遗忘被忽略被抹去……我想,老鼠净是些怪理论,什么都有。

当然不是。最不快乐的时刻是被误会或误会别人,不被信任或不信任别人,以及追悔莫及的时候。

就这些?我以为老鼠应该比人更多些不快乐才对。

这些就囊括了所有了。比如误会与不信任,就构成了我们老鼠最大的不幸:猫把我们偶尔的散步误以为偷食,我们则把猫的打哈欠误以为是其出击前的准备运动;人无信任我们,不愿把食物放在外面,使我们无处觅食,我们不信任人,分明是新鲜奶酪,我们也不敢去碰,以至于错过美食………小白鼠郑重地为我解释,颇有马丁·路德·金的神气,对着人发表《鼠也有一个梦想》——可惜唯一的听众是个对老鼠极偏好的人,无需感化。

小白鼠给我讲了他们的悲剧,一个悲壮的爱情故事,一个诠释了所有老鼠不幸的故事。

故事情节很简单。当年家鼠与田鼠发生了战争——这得归咎于人类,人类将城市扩大,并创新出了城乡结合部,使得原本不相干的家鼠田鼠有了利益相争。

战事在城乡结合部打响,每一幢楼、每一个新建的小区都成了反复争夺的阵地。而原本住在那儿的老鼠也不得不投入战争——它们本无所谓家鼠田鼠之分。

有一对恋人不得不分离了。亚瑟加入了家鼠联邦,成为了一名军官,海伦的父亲加入了田鼠邦联。

渐渐的,战事对田鼠不利了。家鼠在城市住惯了,能够利用楼房的各个角落打游击战和麻雀战,而且给养充足、兵力集中;田鼠兵力分散,又不谙楼道战,给养也渐渐紧缺了。

亚瑟见到田鼠已经断粮,担心海伦会挨饿,便利用战俘偷偷为海伦送去奶酪。一抓到战俘,亚瑟便会放了他,让他带走足够的奶酪;而一旦几天都没有战俘,亚瑟便会焦虑不安,唱起《哪里有会飞的奶酪》。

海伦在挨饿时总是会莫名收到一块奶酪,但她并没有想到亚瑟,因为战争一爆发,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海伦以为亚瑟早已忘记了她,或者已经战死。

亚瑟每次都将奶酪保存在一个小盒子里,一有战俘就可以马上取出。但有一次战斗归来,他发现收藏的奶酪不见了。这可能意味着被其他老鼠发现了他私通敌军的行为。

亚瑟唱起了《谁动了我的奶酪》,他心中想的,不是被处死示众的恐惧,而是再也无法送食物给海伦的焦急。

而此时,有一个战俘将奶酪捎给了海伦。海伦询问了每个送奶酪来的老鼠,希望了解他们从哪儿来,谁送的奶酪。所有的战俘都并不知情,他们只是被蒙着脸,听到了陌生的指示。但这次,这个战俘——名叫里昂——见海伦父亲是田鼠中的将军,海伦又非常漂亮,就谎称所有的奶酪是他授意送的。

海伦也被里昂的帅气和言谈吸引,并没有怀疑。

亚瑟在房间中等待,等待宪兵的到来。他没想过逃跑,逃到海伦那里,只会给战败的他们带来灾难。

他与里昂在舞台的两个角落同时唱起了《假如再给我一天时间》,他们用相似的曲调,唱出不同的心情。当亚瑟唱出忧伤婉转,表达担心与焦躁不安时,里昂也对求爱迟迟不得结果的焦急和害怕谎言被揭穿的焦虑;当宪兵破门而入时,亚瑟的歌声变得勇敢坚强,他反抗却被击倒,相对地,里昂在海伦推门而出时歌声变得昂扬高亢,心内充满了渴求——对海伦、对权力。

亚瑟最后唱到:

假如再给我一天时间

我将亲手把奶酪送到你家门前

即使要穿过激战的前线

也要为你捎去不变的思念

假如再给我一天时间

我希望能把你的未来预见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天

也要看尽你一生幸福的笑脸

然后我将从容死去

在天国为你默默祈福……

小白鼠唱出了最后一段。

海伦在战后得知了亚瑟的死因,但她已经嫁给了里昂。小白鼠总结。

为什么爱情总是产生悲剧?我问。

因为奶酪是软弱的,心是软弱的,血肉也是软弱的,它们都不够坚定,无法维持到永远,它们会腐烂。而唯一坚硬的骨骼,却没有感情。小白鼠回答。

此时街上已没有什么车了,远处高层的点点亮光渐渐灭去。

是什么点燃了他们,又是什么熄灭了他们?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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