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我那如青梅一般酸涩而又早熟的青春一向是令我羞耻的。

我想,得先从这里说起。

忆及儿时的老师,想起他们中的大多数,我总是感到忧郁,伤感。真的,我凉到脚底的心怎么也无法一下子热乎起来。

时至今日,我内心深处依旧强烈地排斥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还是不能坦然的与过去的岁月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我们那时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他同时兼顾我们语文,数学,体育等课程。在众多形形色色的老师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当属于他---我三年级的任课老师兼班主任赵友华。

像一沓年代久远,边已泛黄的老剧本,有关他的故事情节都是加黑加粗的字体,之所以加黑加粗,不是说它有多大的研究价值,也不是说他的人物形象有多么饱满,而实在是印刷出了差错。如果人类能够选择性遗忘,我希望有关他的那一页记忆是空白的,缺失的,模糊不清的也行。

他的个头不高,大概一米六吧,两腮上好像总是吞着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的肉,显得鼓鼓的。他有一张精巧的小嘴巴,里面有及其旺盛的唾液分泌系统,支撑着他在每个早晨对我们滔滔不绝,同时不用喝下一口水。

他排座位根本不用动手,多少年来,寒来暑往,他排座位只消一句话就能解决,即“大的大的跟娘睡,小的小的跟墙睡”。于是,不论美丑,芸芸众生只在他眼中分为“大的”,“小的”。那些高年级的同学提及赵友华时,眼睛里无一不外露着惊恐的光,好像赵友华就在眼前,准备吃他们的肉一样。依葫芦画瓢,在赵友华开口前,我们已经默默接住了这道如钢铁一般坚不可摧的圣旨,胆战心惊的站成两排等待着赵友华的到来。

白云算是我们班的小个子吧,可那次他硬是站在了最后面。他站在最后面不是说他不懂规矩,也不是说他没有从高年级那里探到口风,而是他来晚了。他躲在大树的后面,远远望去,大家的后脑勺形成了一座等级森严,井然有序的布阵,他怎么也不敢跑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梯去。他们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光是那架势就吓得他七窍生烟,魂不附体。他噤若寒蝉地一点一点缩到了最后一排。前面的大个子男生挡住了白云,他像一座高大的小山,同样挡住了赵友华的视线。

不久,赵友华下来了,他眯缝着眼,安心地卷着烟卷,继而悠然地吞云吐雾起来,他满意地视察着自己的杰作。

白云刺眼的身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让赵友华火冒三丈,他还没反应光来,已被赵友华踢翻在地。

“你他娘的还懂不懂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道理啦,你瞧瞧你自己长得有我鸡巴大吗,还他娘地想坐在最后边,那你他娘地给我说说前边的萝卜坑谁填?”赵友华的唾沫横飞,抖动的眉头上下飞舞。

白云像一条受伤的小白狗,刚被踢翻在地,就被赵友华提着耳朵走到了最前边,白云终于在赵友华的威严与恐吓下摆端了自己的位置,就这样,白云成为了我新学期的同桌。

事后,我看见白云两只绵软的耳朵已呈紫黑色,它们顺从地软软耷拉下来,被撕裂的耳垂流下来的血滴落在洁白的衬衫上,凝固成晃眼的血啧,如同雪地上静静躺落着的红杏花瓣。

那日,灰蒙蒙地天空下罩了一层浓浓的白雾,太阳被一层层厚厚的灰纱遮盖住,整个大地暗沉无比。天空斜飘下来细细的雨丝,如一个纤弱而又多情的少女,慢慢吐露着难以言说的心事。

到学校后,教室里除了白云外空无一人。在仓白而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白云蜷缩着身子,头抵在窄窄的桌角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很大,此刻它们正安然的紧闭着,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扑闪着。白云有一头褐色的头发,整体卷曲成团状,坦白地讲,假若撇去世人固有的黑头发,白皮肤才算最好看的偏见,在我看来,白云算得上是很好看的一个男孩子了。

我虽然很小心,可还是惊醒了熟睡中的他。他朝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和白云都不算话多的人吧,至少我这样认为。我们都羞怯,沉默,而又自封。日日月月年年,教室桌角的那一隅是我们永恒的空间,回家的那条羊肠小道成了我们每天日落后的归属,我们都不愿走出去,同时也不愿别人走进来。

他不是那种一约上三五个男孩子便肆无忌惮调戏女生或者逃课上树掏鸟蛋的顽皮学生,我也不是那种叽叽喳喳,搬弄是非,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我们之间除了每日的相视一笑也再无额外的话语。

虽然外面飘着雨丝,但我们的日常却是雷打不动,打扫环境,出操,上课,然后回家,日复一日。

平日里,我和白云都是等到大家来齐后一起去清扫区域卫生,可那日,不知怎么,我和白云竟鬼使神差的一人拿着簸箕,一人拿着笤帚,十分默契地同时走出教室。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注定我和白云将遭此一劫。

我们班负责的区域就在赵友华的宿舍旁,我们每次打扫时都是蹑手蹑脚的,我们不敢发出半点惊醒他的举动。若惊扰他的美梦,不用想,那后果将是难以预料的,他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的。

正当我去清扫赵友华门外的那一堆蔬菜碎屑时,他的门好像爆炒的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晃动起来,里面已经被反锁了。女人哭泣的声音,摔杯子的声音,还有踢门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将我和白云惊到了门外。

我和白云辨认出,里面哭泣的声音是四年级的支教老师彤彤发出来的。白云没来得及多想,便用笤帚捅破了窗户,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像干透了的树叶,一个口破裂便悉数散架,哗啦啦地裂开了。学校教工宿舍同我们家里的那种窗户一样,里面并没有玻璃,只用浆糊粘了一层薄纸用来挡风而已。

白云捅破窗户纸的行为将赵友华惊在了原地,他惊呆不是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得逞,也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在学校,还从来没有那一个人敢管他的事。

彤彤老师是趁赵友华惊呆的那一刻打开门逃出来的,门开得一瞬间,彤彤老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笔尖锋利的钢笔。有那么两三秒钟,我想时间肯定是凝固起来了,不然,我肯定会做出反应的,或者拉着彤彤老师继续跑,或者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皮囊,继续坦然地清扫地面上的垃圾。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地楞在原地,眼神无光地盯着赵友华。

白云傻傻楞在了原地,他已经失去了那幅雄赳赳,气昂昂,无所畏惧去捅窗户的架势了。

彤彤老师高高的,也瘦瘦的,她有一双又白又长的腿,一头浓密而又清香的秀发让我们无数次为之着迷。多少次,她见到我们时都会咯咯地发笑,她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小小的酒窝里好像荡漾着一泉圣水,悠悠的,甜甜的,虽然不能喝,但是光让我们盯着看几分钟,也是能解去我们一半的焦渴。

我和彤彤老师似一条紧绷的皮筋,被人从偏向她的那一方扯断了,她迅速朝着我的方向弹来,转眼便消失不见。我则继续留在了原地,在和彤彤老师眼神对接的几秒钟里,电光火石间,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愤怒,忧伤,甚至是羞耻。她那消失了爱意的眼里蓄满两行忧伤的泪水,她哭了,亦或是她早早就已经哭过了。

赵友华腆着肚皮,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慌乱地以为是常年在外的老校长回来了,因而他走得很慢,也很犹豫,在看见门外的我和旁边的白云时,他眼里发出了一支阴森拔凉的冷箭,就好像一位凶狠老练的猎人,在精心布满天衣无缝的陷进后,却让一只毫无杀伤力的小白兔打乱了他的计划一样,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眼神是一把极具威慑力的武器,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想,我和白云早死一万遍了。

“你他娘的大清早赶来送死来了是吗。”他那一排排露着凶光的牙齿一字一顿咬着说。“还不快给老子滚回教室自习!”,他那干枯毛躁的头发根根竖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和白云的脑门子说。

我和白云如鼠一般仓皇奔向教室。整个早自习我和白云都忐忑不安,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个清晨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我们看书也只是秋风扫落叶,由不得我们。

我偷眼望去,白云手心捏着一把汗。他两把干裂的小手已经拧了无数遍帆布袋子,袋子上布满了圈圈发黑的小湿点。我发烫的脸颊更是惨不忍睹,心里像压了几百斤的石轱辘一般,身不由己地下沉到谷底。空间和时间将我们两个圈在了原地,圈在了那个燥热而又充满灾难的早晨,悸动地心跳让我几近窒息。

其实,灾难的结果只有生和死,灾难之前地等待却让人生不如死,内心千万次的独白早已吓得你魂不附体,粉身碎骨。这么说吧,其实在你心里,在灾难还未到来之前,你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我们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可是凭感觉,我知道,我们今天捅下了天大的篓子。

上课铃响的时候,赵友华咯吱窝里夹着数学书悠然地走进了教室,他手里的烟几近尾部,火红的烟头发出悠悠的光,挑衅地扑闪着。他深吸一口,浓浓的烟雾悠然地在空中架起了一座歪斜的桥,之后将烟头仍在了地面,这也属于他上课前必备的一项活动。白云像触电般抖了一下,正当我无意识的低头时,我惊恐的发现,赵友华的烟头不偏不倚,就在白云的脚背上,发红的烟头正肆无忌惮地残蚀着他的皮肉。白云双手捏着帆布袋子,额头已经冒出密密的汗珠,可他像一座稳固的磐石一般,仍旧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我踢飞了他脚上的烟头,桌子随之晃动了起来。

班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我和白云的头皮发麻,以为是我们惊动了大家,不一会儿我们便发现,这场躁乱是由赵友华制造的。

这节课是语文课,赵友华却拿着数学课本走进来了。

赵友华笑眯眯,不紧不慢地走上了讲台。

“今天上一节数学习题课吧。”他淡淡地说。

“白云,琉雪,你俩拿出上个月我布置的习题本,我来看看你们的练习情况。”,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谁想要去辩解,这节课是语文课,上个月根本没布置习题等。他们只是慌乱地翻着书包,慌乱地找笔找本子。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想法,不同的面孔,顷刻之间整齐划一地形成了一堵墙,一睹只消赵友华手指头轻轻点一下就能浑然倒塌的墙。

我和白云慌乱而又恐惧地怵下头,鬼知道,我们紧张成什么样子了,但凡我们的恼回路稍微清晰一点,我们也该明白,赵友华叫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应该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我们应立刻向他俯首称臣,立刻向他求饶,而不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板凳上,显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赵友华猛地揪起白云的头发将他踢到了讲台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衣领也被赵友华揪起,我被踢到了讲台的另一端。

“妈了个巴子,作为一位战士,要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变成武器,同样,作为一名学生,应该将你的书本看得比你那条狗命还精贵,老子教书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喊名字站都不站起来的,你是爹还是我是爹!”赵友华像一条发狂的老狗,疯狂地对我们咆哮着。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天空,像被谁故意泼了一盆墨,灰暗而又沮丧的四处游荡着,原来蓝天白云也不是常常都有的。

在被赵友华掌了无数次的巴掌,翻来覆去踢了好几次后,我们像两条冻僵的蛇,一动不动地贴在地面上,呼吸成了我们存活的唯一标志。他嘴里像扫射的机关枪,依旧唾沫横飞地怒吼着。我们一句也没有听见。我只记得,在昏暗狭窄的教室里,在大大小小的无数只脚面前,我和白云鼻孔里的血流了一地,他第一次同我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弱,也很小,除了我,谁都没有听见。

“雪,你看,外面有鸟。”

五年级后,村小学就不接收我们这批学生了,这样,我和白云,还有班里的其他同学都不得不来到乡镇小学就读,我和白云再次分到了同一个班,白云再次成为了我的同桌。

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再一次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这次恐慌是由我的身体引起的,在某一个明朗的早晨,我惊恐地发现,我的白色床单上印着大片暗红的血迹,如同在一地洁白的雪上面,被人吐了几口鲜红的血,明晃晃地发散出刺眼的光芒。我被吓哭了,秋裤里仍然有黏黏的血液在滴落。

我悲哀地想,该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要不然,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悲伤,便开始小声地抽泣,绝望而又无助地在被角里缩成一团。

其实我今天之所以很怕这些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是来自奶奶口中的一个关于布谷鸟的古老传说。

布谷鸟是我们这里很常见的一种鸟,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会落几只。它们的叫声凄美,婉转,幽怨。有人认为那是布谷鸟发情时的歌声,也有人说是布谷鸟在喊冤,它嘴里发出的声音我们都听成是“姑姑等,”所以,我们有时候也管布谷鸟叫姑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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