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们不叫奶奶,我们叫婆婆。

婆婆去世已十三年了。都说不要妄议已故亲人,但每次提到她,一家子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似乎都不太愉快。说她不喜欢女儿,大姑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说她打断了小姑姑的手臂,说她也不爱儿子,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三个儿子,说她活着时与挨临处近的都吵过架,说她是如何的不待见儿媳宁愿满钵满柜的粮食被抄家也不煮给怀孕的儿媳妇吃……这些都不是我经历过,或是当时尚小不存记忆了。

我记得婆婆还未老年痴呆前的事甚少,但确乎有些不同。第一件与她相关的事发生在五岁,我们刚搬了家,也不知是我小没人照看还是婆婆寂寞唤了我同她一同去老屋基——以前的老房子已拆成了菜园地去放小鸡。婆婆用背篼装了毛绒绒嫩黄嫩黄的小鸡崽背到老屋基,她用一把小锄头挨着挨着翻地,小鸡们如滚动的毛线球,灵活地在地里东奔西走,抢食新翻出来的蚯蚓。我自个在地头玩得不亦乐乎,追一会儿蝴蝶,爬一会儿李子树,扯两把野葱,竹林里掏一会儿笋子虫。婆婆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她的鸡崽,时不时地大喊:莫淘气,小心摔跤!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自己找乐子。突然“哎哟”一声,我看到婆婆躺在那棵记忆中无比高大的樱桃树下的坎坎边,一边呻吟,一边叫我快去喊父亲。不记得小小的我是怎样一个人翻过一个山脊,又怎样找到父亲,父亲又怎样把婆婆弄回家的了,随后的记忆却是清晰无比:蓝色的麻布蚊帐一落下,本来就不见天光的屋子黑得瘆人,我使劲往床柱子靠,蜷成一团,似乎只有那样才有依靠,一会儿我的腿脚就麻了,我伸伸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小腿传入脑际,我只得一动不动地躺着,终于在麻木中睡着,第二天却在疼痛中醒来。第二天晚上,父亲叫我继续陪婆婆睡,我撩起裤管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父亲看了看,摸摸我的头没有再坚持。不过我兜里的两元钱倒是留下了,当母亲确定我不是偷拿而是婆婆主动给的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个神情如同那张泛着绿光的两元钱一样永远定格在脑子里。

第二件事儿与小姑有关。记得年轻时候的小姑很漂亮,爱穿一件白色的上衣,喜欢喂小动物,猫啊,狗啊,兔子啊,我最喜欢的就是小兔子,每次去小姑那里,我都会扯上一小背篓灯碗草(据说兔子最爱吃,吃了也最长膘),而高大风趣的小姑父就会用烟盒装一盒要么蚕豆,要么花生之类的给我吃。我觉得除了爷爷小姑父是最喜欢我的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是极不入婆婆的法眼的。平常的打骂是再寻常不过,有一次不知是为了什么,瘦小但决不瘦弱的婆婆抄起手边的扁担就要打,小姑爷握住了扁担的另一头,然后翻天覆地,不记得详情,我吓得找个地方躲了起来,然后就看见小姑和小姑父哭着离开了家,好几年都不曾回来。

随后的记忆大多是爷爷去世以后的事了。

爷爷去世前,爷爷跟着我们,婆婆名义上是跟着大伯。但她争强好胜惯了,况且身体康健,一个人住在大伯为堂哥修的屋子里,后来小姑修了楼房搬走,她就搬进小姑家,再然后,小姑又搬离去了街上,她一个人又搬进小姑的楼房,楼房修在山脚,我们每次出门总能碰到她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扯草喂鸡。爷爷去世的时候,她恨恨地说,这老头安逸哟,这么多人围到他转,到我动不了了,我看一个人也没得哟。我当时就搂着低我一个头的她说,瞧你说得,都会照顾你的。

爷爷去世后五年的一天,她正住在离我们较远的小姑的楼房里。父亲下班回家路过,看到她正躺在地坝坎下呻吟,头上鲜血直流,身体也不能动弹,赶紧到厂里叫了厂医,医生说头上是小,只是髌骨骨裂并且移位可能很麻烦。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建议卧床休息,不要走动,当然离不得人。医生打好石膏,包扎好头上的伤口,与父亲一道把婆婆扶上楼下的床。然后叫来母亲陪她过夜。不曾想,半夜里,婆婆非要上楼睡觉,同样瘦小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把打了石膏腿脚不便的婆婆弄上楼的。母亲只好打着手电上山喊父亲。等父亲到地方时,婆婆已扯掉头上的纱布,幸好伤口愈合得很快,没有流血,可怕的是她不知用什么东西已打碎了石膏,正一步一挪地往楼上走,还一边破口大骂,什么缺德的医生,痛死我了。一眼看到父亲,马上就用手中当拐杖的木棍向父亲招呼过来。父亲很快抱了她上了楼,安顿下来。骂骂咧咧的婆婆一直折腾到天明。父亲只得又请了医生来重新打好石膏,第二天晚上,她又给打碎了。第三天,医生就懒得打石膏了,就用纱布给她里三层外三层缠将起来,第四天,父亲医生也没喊了,就又给她缠上。婆婆身体的修复功能是如此的强悍,就这样的反反复复中,一个星期,她居然就全好了似的,又下地干活了。

因为出了上次的事件,父亲就和大伯商量,是不是把婆婆接到家同住,一个人住那么远不大放心,大伯同意了。于是婆婆住在了我的隔壁。说是隔壁,还真是只隔了一堵墙,她住在我卧室隔出来的书房,连门都没有。

当时我刚中师毕业,在几里地外的小学任教,早出晚归,本应相安无事。但是,麻烦就在我这早出晚归上,白天我不在家,她就在家呼呼大睡,晚上我一关灯睡觉,她就开始起床东翻翻西找找,我问她找什么,她一会儿说找钱,一会儿说找袜子,一会儿又找衣服,我一开灯帮她看,她就马上躺在床上说,我不找了,你睡吧。等我重新躺下关灯,她又起来……她如此反复,让我精疲力尽,不得不在学校租了房子。其实我们当时不知道,她那时已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了。

其后的两年是我们最难过的日子。她会无缘无故大骂家里的每一个人,她会把母亲从地里摘来的菜不管多少摘得干干净净,她会在夏天如无旁人地在地坝洗澡,她会在家人不注意的时候捅开已用生煤覆盖的炉火,更有甚者,她出门找人诉说家里人不给吃的让她饿肚子,村里干部还专门上门调查,觉得曾当过村队长的父亲竟然如此虐待老人太不可思议。我也觉着不可思议,总觉婆婆这样并非只因为她年轻时就这样——父辈的都这样说。查阅相关资料才知道,她是得了老年痴呆。

渐渐地她开始恍惚,常常叫照顾她的伯妈妈妈小姑为表嫂,看到我总问我小学毕业了没有?要不就是打米做饭,说爷爷要回家吃饭。有一次,姐姐看到她正在吃煮鸡蛋,她猛然看到姐姐,就把手里剩下的全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姐姐赶紧上前给她拍背,等她咽下去可以说话了,直说,我没偷吃,我没偷吃。她的牙早就掉光了,家里的菜大多煮得烂熟,偶尔也有嚼不动年轻人喜欢吃的,她常常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夹一筷子放在嘴里嚼一嚼,发现嚼不动,又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埋在原来的菜碗里。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一切,权当没看见。直到被其他人发现,才尽量把她嚼不动的菜碗远离了她。

最后两年,她已经连我也不记得了,偶尔记得大伯的名字,可大伯真站在她面前,她也不认得。原本爱卫生天天洗澡的她再也不愿洗澡,她们拉她去洗澡,她就会大闹一场,说要害死她,打翻盆子,踢倒水桶,揪着衣服不让脱,洗好之后又不让穿。其时我已结婚离开了家,我就只好每隔几天看着天气不错的时候回家。我一般都和她说,婆婆,你看今天太阳好不好哇?她笑开了花说,好。我又说,这样好的天气,我们洗个澡好不好?她说,不,我昨天才洗了。我只能顺着她说,是呀,昨天洗了今天再洗一下就更舒服了。然后就把她衣服上的黑点指给她看,你看,你看,这衣服是不是也该换了?她一般就会半推半就不情愿地脱下衣服。

要说洗澡要像哄小孩子还好办,在她还能活动自如的那几年里,她可把一家人折腾得够呛。她用剪刀把小姑店里的衣服挨着挨着剪了一个洞,她把母亲准备的一天的猪食一次性到到猪槽里到处流淌,她还把粪便拉到米缸里,稍不留神到处溜达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家人四处寻找。

最后一年我怀孕,生孩子,带孩子,几乎没回家。在这一年里,听父亲讲,她迅速地衰老了,先是不知饱胀,不令她放碗她就一直吃下去;然后走不动了,多数时间躺在床上,但还能起床吃饭,上厕所;后来床都不能起了,但还能叫人帮她如厕;再后来,她大小便已不能自己控制,爸爸每天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算着点抱她起来大小便,到最后的日子,她连自己坐着的力气都没有,爸爸就只好抱着她哄她大小便,半个月下来,父亲白天黑夜的照顾,实在累得不行,打算夜晚给她用纸尿裤,于是给在城里的二姐打电话,可惜还未等二姐买回家,婆婆已溘然长逝。

我放下尚在吃奶的女儿回家奔丧,看到她原本矮小的身子越显短小。人们都说她也是值了,虽然对子女不好,子女对她却是尽心尽力,是个享福之人哪。我想着我的襁褓中的女儿,突然想哭,她哪是享福之人啊?从她最后几年的言行里,看出她全然活在她的少年时代,活在她表嫂家里。她偷吃东西,她把好吃的吃剩的通通藏起来,她时常露出的恐惧目光,窥视的眼神,我知道少年的痛苦记忆一直伴随着她,直到生命的结束。当她们说起她的种种不是的时候,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同情,同情她有一个没爹没妈的童年,同情她嫁做人妇又是寂寞的青春,同情她几乎是独自抚养五个孩子。她从没感受到过人间的爱,你又叫她如何学会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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