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浮云

文/慕然

1

天边的晚霞催促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奔往各自的家。不多时,村口歪脖树下便热闹了起来,树下有辘轳、有井,人们开始挑水、做饭。我只是远远地望着,看着扁担两头的水桶颤颤悠悠有节奏地晃动着。飞溅出的水花撒到地上形成一道道印记,印记通往不同的方向。我就是出生在这个小乡村。这里的房子都是宽厚的青砖砌墙,青砖上长满了苔藓,抹有白石灰的墙壁经历了那么多年风霜完全成了深灰色,某些部位的石灰已经脱落,露出混着麦秸的黄泥。

记忆中,我枕着奶奶软绵绵的大腿,盯着盘成蝴蝶状的扣子扣住的对襟黑褂,看着院子中的老母鸡噗啦噗啦翅膀飞上矮墙。村口的那口井,是我们小孩子的禁地,奶奶总告诉我井里住着专门吃小孩的怪物。后来,我有了孩子,又用同样的方法吓唬他,让他避开危险的地方。

不过,那时大人们还用“大鹏来了”吓唬淘气的孩子。因为大鹏长得可怕,不仅长得可怕,走路时还需要脖子使劲转向侧方,如果没有骨骼的支撑,我担心他会像麻花一样扭成一团,这是大鹏出生时神经受了损伤导致的。大鹏叫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年代,大鹏、旺生、多财这样的名字就像野草一样,满地都是。而大鹏的故事,犹如野草的种子,只要撒下,就会长出一片,因为还有人生活在这里,他的故事就会永远有人讲给下一代听。

2

大鹏有个姐姐,叫凌儿,当我要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才发现竟然不知道是哪个字,是伶俐的伶或者是铃铛的铃?思来想去,还是写作凌儿吧,冰凌的凌。

听奶奶讲,大鹏出生前,凌儿和她的爹娘住在城里的楼房里,有客厅、厨房,居然厕所也在屋子里头。奶奶给我讲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打起来一个寒颤,我想起那年冬天,我半夜拉肚子时,一次次冒着大雪往厕所跑,不对,那时候厕所还叫“茅楼”,露出的屁沟被寒风吹得失去了知觉。

凌儿她爹在我们这个小城最大的煤矿工作,凌儿两岁那年,单位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通知凌儿娘应该结扎了,要凌儿娘马上去结扎,不结扎他们就没法给上面说。凌儿爹对他们说:“已经怀上了。”领导们一听马上炸了锅,这还得了,不能让这个超生砸了“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的招牌,需要马上流产。他们立即逮住了凌儿娘,把她弄进矿区医院的临时手术室,就在马上手术那一刹,凌儿娘突然又咬又啐挣脱了束缚,抓起一把手术刀疯狂地向周围刺去,然后逃离了医院。计生干部找了几个月,没有半点消息。

凌儿娘躲在自己的姥姥家。计生干部得到消息后,立即带着保卫科全体成员还有矿区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拿电棍、手铐就出发了,他们发誓要把凌儿娘绑回去引产。吉普车开得飞快,把路上的枯叶带起来,一扬一扬地落在路边的水渠内。当一行人看到凌儿太姥姥家门上挂起的小红旗后大失所望。“旗子已经挂出来了,咱们来晚了。”几个人没有进门又悻悻地离开了。在家乡那一带,生孩子都是要挂这种旗子的,是孩子出世的标志,旗子上面有桃枝,艾叶,好像还有铃铛,主要是避邪秽之气,还作为亲戚邻里可以道喜的暗示。

没几天,凌儿爹因为超生,工作没了,城里分的楼房被单位收回。他们一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也就是我出生的这个小山村。村里早已没了他的耕地,他只能每天去十块钱的建筑工地,在工地做装运工,活苦点没危险,收入少。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活,就是去每天三十块并且管午饭但是没有安全措施的“黑金矿”,去干活的大都是有儿子的,要为儿子攒钱盖房娶媳妇。

那红旗是凌儿娘提前挂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瞒过计生干部,让他们误认为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这一招还真骗过了他们,一个月后,大鹏才在家里的火炕上降生。大鹏是自己的奶奶接生的,她不会接生,只是那个年代生的孩子多了,便有些不能称为经验的经验。折腾了整整一天,大鹏也因为颈部遭到挤压神经受了损伤。当大鹏生出来的时候,大鹏娘突然在地上打滚,脸色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肚子比石头还硬,一会儿就断了气。

大鹏全身也都是紫的,气若游丝,肚子一鼓一鼓,大鹏奶奶说:“娘俩儿一起放到院子里吧。看他的命,命好了明天早晨就能缓过来,命不好,就叫老天收了去。”

大鹏自生自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突然一声啼哭,只是那哭声尤其的怪异,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呜噜呜噜,又充满了渴望,而他娘却始终硬邦邦的。

大鹏慢慢长大,奇丑无比,五岁才会歪歪扭扭地走路。大鹏爹说,大鹏虽然残疾,但是还能活着,这也是那代人最引以为荣的事情,只有自己有后,甭管啥样子,傻不傻、残不残都不是问题,就是最大的造化。

3

大鹏的爹有了儿子,便去了“黑金矿”打工,他喜欢可劲儿抽自家种的旱烟,喜欢瞅着那没有弹掉的摇摇欲坠的烟灰发呆。发呆的大鹏爹是在等消息,大鹏属于“超生”,由于没有开到准许生育的证明,不能建立生育档案,户口也就一直没有着落。为了大鹏的户口,大鹏爹那几年没少折腾,想尽了一切办法,从村里跑了镇上,又从镇上到了县里,都没法解决。最后,咬咬牙去供销社买了两条“大重九”香烟,用报纸一包,夹在腋下,到了以前工作过的煤矿,找到了矿长。香烟收下了,矿长让大鹏爹回家等消息,可这消息,如同飘散在空气中的烟灰,早已没了踪影。

日子在漏洞百出里缝缝补补地过着,大鹏爹一个人收入养着大鹏和凌儿两个人也是捉襟见肘,但是吃饭问题能解决,偶尔还会到集市上割上半斤肉做顿卤汤,买几个“面鱼”全家解解馋。这“面鱼”是用炸油条的面做成椭圆形面饼的形状,面饼中央用刀豁开两刀,放锅里炸熟,就像三根并排着的油条。材料一样,可是形状变了,口感就和油条完全不同,有时候人生也是这样,所有的一切稍微改变下方向,命运也跟着变了。

风风雨雨,潮起潮落,凌儿背起书包的两年后,大鹏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大鹏长相吓人,腿脚行动缓慢,脑子却不笨。但是由于户口落不下,没有学校肯接收这样一个“黑户”。当其他小孩在学校里读书写字的时候,大鹏开始为做一个十足的农民做准备,他拾起比自己高的粪叉,沿着村路,捡拾路上的牛马羊粪,拾的牛羊粪撒到地里是上好的肥料。他听说路通向城里,姐姐和自己的爹娘曾经在城里住过,那里有大楼、有百货商店,还有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的电影院,他沿着马路一直走,却总也看不到头。

大鹏长到十四岁的时候,能到山里采集松树果、枯树枝,背回家足够烧一个冬天的炕,把它们堆积成像小山一样,他们不像街坊那样冬天烧煤,就靠烧树枝木头取暖。街坊们偶尔来取些生煤的火炉引子,他都点头,并且很兴奋。

此时,十六岁的凌儿是我们村最标致的女孩,村里人看他们一家不容易,所以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都送给凌儿,凌儿总是穿着秋连婶穿过的裤子,雅雀姐穿过的上衣,还有她爹从矿区捡回家的皮鞋,那皮鞋掉了点皮色,但是不破。

4

春末,田野里的风跟猫舔的一样,让人燥热。同时让金矿老板燥热的是因为刚刚发现的新矿位于两个县交界的山上,山的另一侧是也是一个金矿,要想尽方法与对方抢占资源。这座山叫“奶头山”,原来突突的山峰像女人的乳房,可由于开矿采石,“奶头山”面目全非,像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倒下去的骆驼。成箱的猪头肉送上了山,还有那炸的金黄的“面鱼”和装在水桶里的卤汤。工人敞开肚子吃,只为了加快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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