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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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Ai盗梦大师

此文献给那些相信梦想的人。



第一部分: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

凝望你,熟悉的轮廓

屏幕中是她熟悉的轮廓,她的眼睛照亮了离别时夏天的黄昏,丝质连衣裙滑落在沙滩,夕阳将她的线条镀上一层柔和的蜜色,大海很安静,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海水里,浅浪没过她的脚印,她回头对我说:“阿夕,海底世界你想看看吗?”

她跃起一朵浪花,双腿灵巧地摆动,化身一条人鱼游向大海深处,突然她翻了一个身,仰头迎着正在一点点褪去的晚霞,她的眉眼慢慢展开,直到夜幕垂落,她又一个翻身,沉了下去。城市流动的车灯和远方灯塔的光,在海面交错着,海天之间的暮色随着海浪涌动。

她在离我五米的地方,猛然冒出头朝我笑。

她说:“阿夕,我脑海中有了旋律,旋律中有海浪,有夕阳,有晚风,然后让你唱给我听。”

一周前,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今年的歌与梦大赛是最后一届了,让我和她一起参赛。这是一场盛大的比赛,由区到市,由市到省,然后进入全国海选,过关斩将到达巅峰赛,胜出者已寥寥无几,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会有希望获得导师的转身、被千家万户认识,这样才算是走向真正的舞台。

站上那盛大的舞台唱歌,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如果我还来不及忘记这个梦想的话。但我与她不同,她是声乐科班出身,有希望进到导师转身环节,而我,晚上还要去酒吧演出,每天折腾到天亮,一睁眼就是天黑,理想对于我来说,是奢侈的。

以后再说吧,反正各种歌唱比赛多的是,我说。她说,不行,不要等,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尽快去做,不要留下遗憾。我们必须一起参加,我们要约定在全国海选巅峰赛相见,最后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让导师转身。

小林出生在南方临海的城市,我也出生在南方临海的城市。我们的出生地只隔着两公里,我们的命运却像隔着一个星系。她住在半山腰的富人区,而我住在杂乱、潮湿,永远弥漫着鱼腥臭的小巷子里。她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舞蹈老师,而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是整条街人尽皆知的赌鬼。她不只是赌,她还喜欢喝酒,每次喝醉都会骂我这个丑东西,像极了那个负心汉。我不知道一个小女孩长得像一个负心汉得有多丑,但负心汉欠杨女士的情债需要我来偿还。

“你十三岁了,就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安份点吗?我给你买的裙子你给我卖了?你的头发……你竟然把头发剪得比隔壁傻仔的还短!你……你和那个负心汉一样,不知好歹!”她尖声叫着,骂骂咧咧抄起一个扫帚追着我打。但十三岁的我已经长得牛高马大,她根本追不上,她扔掉扫把哭了起来。

她可以骂我、打我、丝毫不理解我,我都习以为常,但是我怕她哭,她一哭,我就觉得她现在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没错,我把新裙子卖了,因为家里的电费欠了两个月!我把头发剪了,因为每次洗头发都很浪费水,而且我要做一切家务,要看着便利店,还要上学。我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包括我的头发,不是每个女孩子都需要长头发吧?就像她,头发又长又密,还不是过不好这一生?

但是我不敢反驳,我怕她哭得整条街的人都再次记起,我是负心汉意外性起的品种。

她通常不会哭太久,因为她约了人打麻将。她哭够了、骂足了,哼起跑调的小曲,换了一条长袖衬衣、包臀裙走到门口,笑嘻嘻地对我说:“等妈妈赢钱回来满足你一个心愿!”她笑起来的双眼不大对焦,眼尾的褶子总能把我对她的怨气夹住,然后她夹着我的怨气走进热带潮湿的风里,将它们抛向大海,我便再一次释然了她的歇斯底里。只是我不明白,无论天气多热,她都非要穿长袖。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当时都不明白,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长大,比如,我得为自己准备晚餐。

“有人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外屋士多店传来。我站在货架后,透过缝隙看她。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在这个并不算大的海滨城市,我们曾无数次擦身而过,而这次,我们终于站在了同一个点上。

她是个精致的小女孩,虽然她和我年纪相仿。这又让我想起,杨女士口中我从未谋面的负心汉,一定是个高壮的男人,他的基因并没有因为土壤的贫瘠而让种子长得矮小。

我眼前的女孩比我矮半头,我所认识的大部分同龄女孩差不多都是这个身高。她的骨骼纤细,穿着一条米色的棉质连衣裙,长黑发拖到腰间,她逆光站着,像个纸片人。

我关掉煤气,手在黑色体桖上擦了擦,走到她面前,毫不顾忌地打量她。为了掩饰我内心的自卑,我极力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但她看见我时却松了口气。

“那个……那个东西,在哪里?我没找着。”

“哪个……哪个东西呀?”我看她腰间系着一件草绿色的薄针织衫,心里大概猜到她想要买什么,我依然不怀好意地故意刁难她,毕竟像我当时的年纪,能掌控的人和事并不多,而且她长得那么乖巧,一定是杨女士梦想中女儿的模样。

“就是……每个月……有几天会用的东西!”她对我翻了个白眼,翻得和杨女士笑起来不大对焦的双眼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拿了一包卫生巾扔向她。她接过,鬼鬼祟祟地拆了包装,红着脸问我:“洗手间借我用一下好吗?”

虽然不知道她这种看起来干干净净、很像有钱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来我们这又脏又破的老街区,但我就是觉得她是我的同类,我就是想靠近她。

她付了钱转身走出便利店,我赫然看到她草绿色薄外套遮不住的地方,绽放着鲜红的花朵。

“回来!”

“嗯?”

“等我一下!”

我进杨女士的屋子,翻出一条蓝色雪纺连衣裙,那是杨女士唯一能露出胳膊的裙子,但她却从未穿过,她从我能记事起就说过,这条蓝裙子要留给我长大后穿,也就是说,这条裙子很早就属于我了,那我就有权利支配它,大不了等杨女士回来再将我打一顿。眼前的女孩更需要它。

她走出房间的时候,我愣住了,虽然这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宽松得不像样子,但不得不说,她就是为蓝色而生,她像极了蓝色天空中的云朵,像大海中的浪花,像早晨的薄雾。她笑起来,牙齿很漂亮,闪烁着贝壳般的光泽。

“谢谢你,我叫林歌云,你就叫我小林吧,我喜欢我的姓。”

“我叫杨冬夕,是冬天的冬,朝夕的夕,不是杨东西啊!真不知道杨女士是造了什么孽,给我起了个这么不是东西的名字!哎!”当我说完这一大段,突然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我可一直是个沉默的人,在学校里没人爱搭理我,杨女士就更不靠谱了,她除了使唤我和打骂我,就不会再和我多说几句话。

“那叫你阿夕吧,哈哈哈哈哈。”她已经笑得前俯后仰,忘了身体的不适。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也是个可以给人带去快乐的人啊!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跟她分享那一锅差点炖焦的排骨,但我记得,我们沿着滨海路、迎着海风走进一个梦里,我们对着大海唱着歌,她唱歌真的很好听,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又很有穿透力。我不知道这些互相矛盾的特质怎么如此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这大概就是被天使吻过的嗓子吧。

她唱王菲的流年,唱霉霉的joe,她还唱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歌。

她说,我喜欢霉霉。我说我喜欢汪峰,喜欢他歌中那些对梦想的热烈和对自由的向往。杨女士说过,那个负心汉也扎辫子、弹吉他、唱摇滚,我不能凭空想象出他的样子,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见汪峰唱《美丽世界的孤儿》,就觉得那个负心汉,应该就长成他那个样子。

小林哈哈大笑说:“汪峰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你可别痴心妄想乱认爹。”

“不过,”她说:“你也可以去做一个像汪峰那样的灵魂歌者。”

“我可不像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有机会去上那种昂贵的声乐课。”

我转过身子和她并排面向大海吼着:“哦,别哭亲爱的人,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她停止了咯咯乱笑,认真地看着我说:“阿夕,你的声音很好,其实你只要喜欢唱歌,非常喜欢就行了。”

对啊,我喜欢唱歌,非常喜欢。听杨女士说,那个负心汉也喜欢唱歌,非常喜欢。他就是靠一把破吉他拿下杨女士,然后创造出我,大概我是他失败的作品,所以他抛弃我去追寻他的梦。

我将小林送到了富人区,她又将我送回了老街区,我再一次将她送到了富人区,她又再一次将我送回了老街区。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送对方到第一丝曙光照亮大地。我们大概谁也不忍心谁一个人回家。

她站在家门口对我说:“每个星期六早上九点,王老师家,你可以去蹭我的声乐课。”

从那以后,我们每个周六都会一整天待在一起,我上午看她上声乐课,她中午到我家吃饭,下午,我们依靠在沙滩上,在海浪中看日落,在那徐徐落下的金色夕阳中,体验命运赐予的羁绊。

看你飞远去 看你离我而去

原来你生来就属于天际

每一滴泪水 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回最初的相遇

小林的演唱已经接近尾声,而我依然不想从记忆的海洋中游出来,越是孤独越不愿意松开时间的绳索,我怕一松手,那片瑰丽的海滩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会瞬间沉默,进入永夜。



晚霞慢慢黯淡,夕阳沉入远方的地平线,脚底的沙子开始变凉,黑色的大网洒落下来,将我紧紧困住,我望着大海,海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留恋?

“阿夕,阿夕,你一定要学会游泳,大海不只是有辽阔的表面,它的深沉也很美,你不想看看吗?”小林猛然冒出头冲我笑,她的笑声清脆嘹亮,点亮了黑夜,月亮出来了,将她染得轻盈,她将湿漉漉的长发甩在脑后,朝岸边的我走来。

“给你!”她捧着一只白色的大海螺歪头看着我。我不理她,我又开始生气,生气她沉入海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久得到我差点以为她不会再上岸了,生气她总是有很多秘密不愿意跟我分享。

“你为什么要在周六拉我在海边待很晚?两年前你为什么会跑到我们那条小街?”

“阿夕,你老问我大海里有什么却又不敢亲自下去看看。”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天也是星期六吧?”

“阿夕,你听,有歌声,美人鱼会把她的心事唱进海螺里,等着有缘的人捡到它,就会听见歌声里的故事。”

“小林,王老师的课有钱也不一定能上,他愿意让我蹭课,是你让医生帮忙的吧?”

“你的声音很好,你是一位天生的歌者。”

“你有什么心事?你在学校过得也不开心吗?”

“你只要知道,你想唱歌,有一天要站在很大的舞台唱歌就行了。”

她一直都在答非所问,她甚至有时候不像是在和那时候的我在说话,像是穿越时空跟很久以后的我在对话。

两年来,我只能在每周六和她见面,早上我和她一起上声乐课,中午她来我家吃饭,下午我们就一起瞎逛,逛脏乱的鱼巷,也逛老城区的书店,傍晚我们就去逛小吃街,日落的时候,我们会赤脚在沙滩上留下两排长长的脚印,然后她就会丢下我,跳进海里。这个时候,她变得遥远而神秘。

其实她那位医生爸爸在我们这个小城有点出名,我偶尔会听见一些到我家士多店买油盐酱醋的大妈大婶们说起——小林母亲是一所培训机构的舞蹈老师,并没有考编,要不是嫁给那位医生,是住不进半山腰别墅的,更别说给小林锦衣玉食了。

杨女士哭的时候也会说:“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要不凭老娘的姿色不也能像你那个什么朋友,小林的妈一样嫁个好人家?还不是怕你这个拖油瓶受罪!”

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小林在那栋富人别墅里为什么会受罪,我每一次见她,她都穿着干净的裙子,她看起来也总是甜美的样子。但随着年纪增长,我总能透过她的裙子看见她不正常的瘦和苍白,她微笑的眉眼里藏着一丝我驱散不了的阴影。

小林十四岁生日,我偷了杨女士的钱买了一个和她一样精致的洋娃娃,满怀欣喜地捧给她,我本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开心,但是她看见洋娃娃的那一刻,像见鬼般尖叫着:“拿开,快拿开!”

我惊愕地看着她双手捂着眼睛,慢慢地瘫坐在地上,接着她哭了起来。我被她反常的反应吓坏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把洋娃娃扔到垃圾桶,无措地看着她。等她情绪稳定了,慢慢站起来内疚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她才拉着我的手,虚弱地说:“我讨厌洋娃娃,以后都不想再看见这种东西。”

我不敢问她为什么,以后也没再问过,只要她不喜欢、不高兴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海浪清洗血迹,妄想温暖你,往海的深处听,谁的哀鸣在指引,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

“阿夕,你听啊,这里面真的有歌声。”她捧着白色的海螺看着我,她的眼睛深不见底,那一次,我接过了海螺。

光从她眼里逃了出来,跳进我的眼里。我将海螺凑到耳边,我听见凄凉悠扬的旋律,像是海妖在吟唱,旋律流进我心里,海浪也涌进我心里,从我喉间逆流到眼眶。当我侧过脸,我看见小林张着嘴,唱着最后的尾声。风吹起她的长发,她一动不动。

“你哭了?”

“没有,等我哥上大学,我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是我妈的意思,也就是医生的意愿。”

小林眼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她从未在我面前将它摊开过,她带着那些秘密独自沉入大海,夜黑成一具巨大的棺材,我躺在里面,和海里的她一起短暂地停止呼吸。

“也就是说,你未来的人生必须围绕着你哥?”

“嗯,我妈爱我哥,更爱医生。”

我见过她哥,有一次是给她家送鱼。杨女士的牌友打了两条老鼠斑,他输了杨女士钱就用一条鱼抵债,杨女士说这么新鲜、这么好的鱼我们这种穷人吃了也是浪费,不如给医生家送去,感谢他的仗义让我能蹭上王老师的声乐课。

那天放学,我像个刚被人从泥土里拔出来的土豆,磕磕碰碰地滚回家,杨女士骂了两句提着大鱼扔给我,将我推出门,根本没考虑让我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她说,得趁着鱼新鲜,在医生家做晚饭前送过去。我对杨女士说,送礼你去。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声乐课是你上,感恩的人应该是你。

我背着一条3公斤的鱼,鬼鬼祟祟地走进富人区。高大的棕榈树整齐地排列,葱葱郁郁的热带植物簇拥着一栋栋红瓦白墙的独栋别墅,保安大叔看小小年纪的我背着一条大大的鱼并没为难我,他给我开了门。我不安地寻找着小林家的房子,在第一次和她互送时,我就记牢了她家的门牌号。

我小心地敲着门,过了半天她家保姆来开门,阿姨不解地皱着眉头,她大概在纳闷,这条鱼是谁买的。我将鱼交给她,转身要走,我担心下一秒小林会从那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走出来,看见我这副脏兮兮的鬼样子。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并没看见小林,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高高的少年,和小林一样消瘦、苍白,眼里有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傲慢。他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和提鱼的保姆阿姨擦身而过,然后示意我赶紧别挡着他的路。

待他走远一点的时候突然回头对我说:“杨冬夕是吧?我见过你和我妹的大头贴,你这种人,以后别找我妹玩,别把她带坏了,我妹以后要考名牌大学的,哼!”

他明明和小林一样好看,却生出让人厌恶的气息。

“你哥哥对你好吗?”我挣脱疑团回到那片海滩,小林的头发已经被海风吹干,在晚风中肆意飞扬。

“挺好。”她不看我,白色裙子滑落在沙滩,她走出裙子像走出一具铠甲,再一次朝大海走去。

你说人们的归处应该回大海里

你问我想念回哪里

有没有人爱你

世界为何如此安静

小林已将这首《海底》唱完,我也从记忆中跳到比赛直播,望着屏幕中的小林,她的脸上有没有眼泪呢?我不确定,我听见了千里之外的掌声。她再一次晋级了,她唱最后一句歌词时,声音明显沙哑,对于无比熟悉她声线的我来说,这不大寻常。

“阿夕,我晋级了,我知道你也晋级了。你唱的《美丽世界的孤儿》和《像梦一样自由》我都很喜欢,我等着省决赛,我要与你一起晋级,我们全国海选巅峰赛见哦!”

“小林,你的嗓子……”

“没……没什么,我最近休息不好有点感冒。”

“比赛对你真那么重要吗?”

“嗯,重要,我要见你。”

“我可以飞到你的城市见你,我工作了,能买得起机票。”

“不行,我要在巅峰赛见你,要在现场听你唱歌,和你一起PK……咳……咳……我们赛区今天有位五十多岁的选手,背着吉他留着长发,你看有梦想就要勇敢地去实现。你得加油,不要到时候被我淘汰了……咳……咳……我哥哥打来了,先挂了。”

“你哥哥……他对你好吗……”

她没有听到我这句话。



我从远方赶来 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她而狂野

十五岁的小林在海风中迎着夕阳唱着《生如夏花》。她长高了不少,但还是那么瘦,她穿着两年前杨女士的旧蓝裙子,裙子还是宽松,兜着风鼓了起来,我生怕一眨眼,她就会被风吹走。

“你听过这首歌吗?”

“没有。”

“你听这首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自由,梦想、爱。”我不假思索。

“阿夕,爱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究竟怎样过一生才算值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没问过杨女士,她这一生是否值得。

“我妈觉得她爱着医生,牺牲一切都值得,尽管她也会为她已经失去的、和正要失去的遗憾,这算是爱吗?”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杨女士和负心汉相爱过吗?我找不到我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

“阿夕,你在我给你的海螺里听见了什么?我听见了父亲,他对我说,我永远是他的女儿。”

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小林的话,我想说我听见了她的歌声,但我没有告诉她。

她游进大海时,我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进入梦境。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披着幽暗的蓝色走回岸上,将我从梦呓中轻轻拉了出来。

我们还是会在周六一起上声乐课,一起吹着海风唱歌。那时候,小林哥哥考上了一所北方城市的大学。她说哥哥考上哪个大学,她也必须考那个城市的大学。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不能和哥哥考同一个城市的话,也就意味着她不能继续上大学。

“你也会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吗?”

“我不上大学,我高中毕业刚好成年,可以工作了,再说,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就不浪费杨女士的钱了。”

她没有劝我,只是说:“嗯,那就好好唱歌吧。”

小林读实验学校,而我在与她一条马路相隔的三中就读。一所是精英学校一所是全市最差的学校,它们隔着一条大马路遥遥相望,这对于读书是唯一出路的学子来说,恐怕是最大的讽刺。

我看不见我的出路,但只要看见小林就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寻找出路。

我有时候会在短暂的课间休息时,横穿马路去跟小林待上两分钟。她不大好动,每次看见她,她都安静地坐在课桌前,不是看书就是写写画画。

她学校的女生都穿着红黑相间的西装和褶裙,而我穿着臃肿的校服,她的同学们会鄙夷地看我,就算这样也熄灭不了小林见到我时,眼里藏不住的喜悦。

有一次,我刚到她班门口就听见两个女生在议论她。

“林歌云姓林,她的帅哥哥姓王,又不是亲兄妹,因为她妈啊,是小三上位!哈哈哈!”

“是啊,她和她妈一样贱得很,她妈勾引医生还要把她给医生儿子当童养媳。”

“就是,这对母女真恶心!”

我大步冲上前,强行从她俩中间插过去,打断了她俩接下来更恶心的对话。

“真不知道我们学校看门的怎么回事,对面的渣滓也随便放进来。”

“渣滓嘴里也只会吐出渣滓!”我恶狠狠地回瞪她俩。

小林没有看见我来,她正撑着头看窗外,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身子也更消瘦了。等她看见我时,故意把头扭去另一边,装着依然没看见我。

“这本《琥珀》给你,你想看的书。你这些天为什么不理我!”

“你都有新朋友了,你那个男同桌陪你逛的书店吧?”

“不是啊,我自己去书店买的,我妈妈这段时间生病了,这个周六我在医院陪她。”我有点心虚,我妈生病是真的,我和男同桌一起逛过书店也是真的。

“阿夕,你可以有其他的朋友,但是我哥考上北方的大学了,刚好那座城市的一所音乐学院也不错,我以后也要去北方,我们……我们以后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了。”

“所以你不要不理我嘛,我们以后不一定只在周六见面,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可以天天来找你。”

“那不行,你快回去,你的男同桌正在等着你!”她撅着嘴从我手里接过书,我突然瞥见她手腕上贴着胶布。

“你也生病了吗?”她惊恐地看着我,快速挣脱我的手坐了下来,没有说话,也不看我。

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我不情愿地走出她的教室,朝马路对面自己的学校飞奔过去。

一路上,我脑海闪过她同学们的对话,心中那个疑团越来越大。她为什么非要和她哥哥待在同一个城市?她为什么总是在周六整天都要黏着我,不愿意回家?

但她不想和我说这些,也从不邀请我去她家,而我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她喜欢和我提起的唯一亲人就是她的生父。

她说:“我爸爸姓林,所以喜欢你叫我小林,我很想爸爸,小时候,他总带我去海边看夕阳,带我去渔民家吃刚打上来的鱼。他话不多,但是他的手很宽厚很温暖。”

我不知道我爸爸的手是什么样子,但是光听她的描述,我眼前就会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笑容温和的男人。

她说:“我爸爸肩膀很宽,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他还是会在我走累的时候将我托在肩膀上,让我骑在他肩头看遥远的海平线。他说大海那边会有美丽的大陆,大陆的另一边还会有更辽阔的海,世界很大很大。”

我在她的描述中畅想着世界的另一面,想象着我的父亲背着吉他唱着自由的歌。他以抛下我和杨女士为代价却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否则我一定能在真正的舞台上看见他。

她说:“我总觉得爸爸的灵魂像鱼儿一样游荡在大海,他那么喜欢大海。”

我也喜欢大海,我喜欢和小林依靠在海边,听她唱歌,我也想过和她一起去上大学,但是我不能,我高中毕业后就得留在这里,陪着杨女士终老,我会一直唱歌,或者成为海边某家酒吧的驻唱歌手。

“在新生迎接会上,我听过你唱歌,你唱得真好。”男同桌打断了我的思绪。“你以后可以去海边的酒吧驻唱,我叔叔就是那的歌手,他唱得比你差远了。”他眨着眼睛对我说。

“钱多吗?”我看了看身边瘦小黝黑的男同桌,他是唯一对我主动说话的人,他甚至会给我带家里种的椰子,说喝椰汁对喉咙好。

“应该不少吧,我叔叔早就不陪爷爷出海打鱼了,还给爷爷钱。但现在,你得用心读书,这才高一,你努力一下考音乐学院,文化分数线很低的。到时候你可以去做大明星啊!”

“到时候,你可别假装不认识我!”他用书挡着脸,手指在我腰上捅了一下,贱兮兮地笑着。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天真呢,不是谁都可以做大明星的,否则我怎么从没在电视上看过那个负心汉呢?

高二的暑假,小林参加了一个市里的歌唱比赛,拿到了第一名,我没有参加,那段时间,杨女士终于下定决心切了子宫,我每天在家里给她煎中药,杨女士已经不怎么打骂我,她说我终于要长大了,也不知道她能陪我多久,她说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她已经很努力地去陪着我长大。她其实刚开始是反对我唱歌的,她怕我有一天也像负心汉那样离她而去,但是听着我的歌声后,她就释怀了,她说,大人犯下的错误不应该让我去买单。

我很诧异,那么爱哭爱抱怨的她竟然没有掉眼泪,她像个慈母一样握着我的手,眼里全是我。这让我很不习惯,但也让我下定决心不上大学了。她这些年本来就到处打零工,还特别喜欢打麻将,便利店的微薄收入也只够我的学费和我们母女的生活费,就算我考上大学,她也供不起我。

我有时候会思考一个问题,我和小林,究竟谁更幸运,杨女士和小林的母亲,究竟谁更爱自己的女儿。杨女士每天会睡很久,有时候会喊着那个负心汉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那个暑假,我连每周六的声乐课都没有去上,见小林的时间也寥寥无几,原本王老师也是给我报过名的,我只去了初赛,杨女士就去做手术了。

比赛的那天,小林唱的就是她将来会在歌与梦的省决赛上唱的《生如夏花》。十六岁的女孩,声线本是清脆悦耳的,但她站在台上,穿着不合身的礼服,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样演唱。台下,她的母亲哭成一条狗,我坐在她旁边,医生没有来。她发现我在看她,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显得有些窘迫。

“谢谢你对我们歌云的陪伴,我和她爸爸……我们都很忙。”

她没等小林换装下台就踉跄地走出了体育馆。

下台后的小林看起来很激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依然去了海边,她习惯地在我面前脱掉裙子走进大海。她说她其实从九岁开始就一直只在泳池练习游泳,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在大海里畅泳,她只是担心大海太深太沉,到时候她上不了岸。她说,等她真正走进大海的时候,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她说大海里很美,有她想要的一切。

高三的时候,杨女士好了起来,她有一天对我说,你去考大学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这里,离开我。第一年学费准备好了,以后的再想办法。

我说,我决定好了,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我会陪你变老,你放心好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唱歌不一定要非得去上大学。

杨女士哭了,她已经很久没哭了,她低声抽泣,没有惊动邻居。

别哭了,以后让我来守护你,我对她说。从那天开始,我留起长发。

高三开始,小林进入了紧张的复习状态,周六我们依然会去王老师家上声乐课,王老师为她高考前的艺考做着万全的准备。

我们没法像以前那样整天待在一起了,我已经开始在周末去海边的酒吧唱歌,小林偶尔也会去听我唱歌。

我感觉我们在那个时候成了真正的大人,也许我和小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长大。总之,我遵守了对自己的承诺,留下来陪着杨女士,她也遵守了对母亲的承诺考上了那所和她哥哥在同一个城市的音乐学院。她在我的心里种下巨大的疑团,奔向远方。

离别的那个晚上,我们在海边呆了很久,她说她一定要去上音乐学院,她要为我写一首歌,歌里要有海浪、有晚风、有夕阳,让我唱给她听。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和那场暑假的比赛不同,小林的声音比从前更厚重了一点,不像小时候那么刻意地压着嗓子唱主歌,她会在高亢的副歌中,带着一种不经意沧桑。她站在省决赛的舞台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那样高歌,她的眼睛晶莹剔透,像两只正准备自由高飞的鸟儿。北方赛区的小林,我亲爱的小林一路杀出重围,杀出了省决赛!过不了多久,我们将在更大的舞台上重逢,我会和她一起进入全国海选巅峰赛,将所有不堪的过往抛在脑后,一路高歌,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唱到导师为我们转身。



第二部分

我遇见阿夕的那天是十三岁的某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洗完澡正要回房间,医生喊住了我,我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房门口,一动不敢动。他走过来,用奇怪的语气看着我说:“云云长大了!”他厚厚的镜片后面透着让人不安的神情。

他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摸我的脸,我闪了一下,我十三岁了,他不是第一次摸我的脸,但是他也仅仅只是摸我的脸。他见我闪躲也并不生气,只是又往我靠近一步,再次伸出了手,用命令的语气说:“别动,让爸爸看看,云云比妈妈长得更漂亮了呢!”

我当时吓坏了,僵在卧室门口,这个时候,妈妈刚好撞见这一幕。她大概是轻手轻脚开的家门,然后在楼下客厅脱了鞋子上楼的。她将包扔在柜子上,给少年宫的孩子上了一天的舞蹈课的她,看起来有点累,但并没有不高兴,她面色平静地对医生说:“老王,你过来,我有事情和你说。”

我如释重负地关紧卧室的门,因为紧张,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涌出,我坐在床上,床单上马上印出了一小片血迹。

尽管我知道这只是长大了的证据,但我还是吓得半死,此刻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妈妈,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卧室外面想要敲门,却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作为她的父亲,关心她一下怎么了?你有必要吗?你嫁给我还不是想给你娘俩换长期饭票吗?”

“那你娶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你真有把她当女儿吗?”

妈妈有点歇斯底里,隔着房门我也能感觉她此刻正在颤抖。

“我怎么不把她当女儿?她想弹琴,我给她买十几万的钢琴;她喜欢唱歌,我给她请最好的老师,比你这个母亲强吧!别忘了你嫁给我时候说的话!”

“你这个禽兽,嫁给你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的儿子视如己出,我会忘记自己的承诺吗?”

妈妈应该是哭了起来,细细地抽泣过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再敲门,我回到房间扯了些卫生纸垫了一下,换了一条棉裙子,将一件浅绿色的针织外套系在腰间。走下楼梯,阿姨在做晚饭,哥哥也刚从补习班回来了。我其实并不讨厌他,只是因为他是医生的儿子,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习惯性对他保持警惕。

他爬一层楼就气喘吁吁,没办法,他天生就身体不好,上个月又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虽然他没那么讨人喜欢,但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也并不打扰我。

我在楼下最近的两个便利店找那个东西,其中一个便利店里的收银员是个男的,另一个便利店本来坐着一个女人,可当我找到那包软绵绵的东西时,转身一看,收银台已经换了一个男人,我只好跑了出去。

我们家住得很偏,我只能走到山下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找个热闹的地方下车就行,总会找到一个有女收银员的便利店。

于是我见到了阿夕,在我正式成为大人的第一天。

和我不一样,她长得手长脚长、虎头虎脑,第一眼,很容易将她看成一个小男孩。她那装腔作势小大人的模样有点好笑,她不仅给了我需要的东西,还把她妈妈的蓝色裙子送给我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因为这件事她还被她妈打了一顿。

那天我一点也没客气,在她家吃了她炖的排骨,说实在话,挺难吃的。但是我很开心,我第一次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亲切。记忆中,父亲也会带我到充满鱼腥气息的街上挑鱼,想起父亲,我就想看海,每一次,我都会把思念唱给大海。

父亲在一个预告有大风浪的傍晚,开着渔民的小船出海,那天就像第一次遇见阿夕的傍晚那样,有绚丽的晚霞,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我正和一群同龄孩子在巷子口玩摆家家,我抱着一个有我半个人大的洋娃娃,骄傲地向邻居们炫耀。父亲突然回来了,和我打过招呼后,他脸色很难看地走进家门。后来我听见家里发出激烈的争吵声,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父亲冲了出来,我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他握紧拳头,全身战栗,头上的青筋暴起。

他看见我,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慢慢垂下了头,脸上的怒气也渐渐消失,跟着怒气一起消失的是所有的情绪,他像被抽空了的海螺壳那样,被海浪卷回了大海。我回到家,母亲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大哭,她的左脸又肿又红。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母亲被人叫做破鞋。

父亲没有回来,他的灵魂和尸体都没有回来,他们说父亲疯了一样开着渔民的小船出海了,而我就像做了一个噩梦,突然没了父亲。

那天阿夕送我回家,经过海边,我有一种想跳进大海的冲动,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五年游泳,但我依然没有勇气独自沉入大海,我需要一个人在岸边看着我,让我知道,我必须回来,回到岸上。

我给阿夕唱歌,她一开始很不好意思,后来她会和我一起唱,她的嗓子很好,音域比我的厚重、广阔。我让医生跟王老师打过招呼,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我一起上课。

我只是跟医生提了一句让阿夕一起上声乐课,他马上就把事情办了。阿夕猜到了是医生帮忙的,但她永远猜不到医生为什么会对我有求必应,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夕从此之后会和我一起唱歌。

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

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阿夕唱着歌,我靠在她肩上,海平线将海天切开,天亮了。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告诉医生我偷跑出来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一夜未归,但是一想到他们着急的样子,我就有点开心。

我拉着阿夕的手对她说,这次就让你送我回家,我不送你了。

晨曦中的路灯暗淡下去,朝阳也冉冉升起,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松开我的手,跳起来踩着我的影子说,这样,我们的影子就长在一块了,不会分开的。

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她说过的这些傻话,但那一刻我的眼睛热热的,我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

阿夕,认识你真好,感谢命运赐予的羁绊。



阿夕在我晋级赛的第二天,也在南方的省赛晋级了,她还是唱着汪峰的歌。这首《像梦一样的自由》让人热血沸腾,她肯定知道我会隔着千里像她看我的比赛直播一样看着她,但愿她并没有看出来,我最近的状态有多糟糕!

我很抱歉我无法像她对我一样坦诚,我有太多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因为那些秘密里藏着一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巨大的伤口迟早有一天会吞噬我,我只想看见她朝有光的方向奔跑,哪怕她只是孤身一人。

她曾问过我为什么总在周六缠着她,那是因为我每个周日要去医院啊,我要去医院将我的鲜血输给那个我称为哥哥的人,用我的生命去滋养他的生命啊!如果她知道了这点,她也就知道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哥哥去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了,也就知道了,我和妈妈凭什么住进那栋大别墅,享受着锦衣玉食了。她不会想知道,我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和她一起奔向自由,因为我的熊猫血,我的命运必须和哥哥绑在一起,成为他的影子。

医生是在我六岁体检的时候知道了我的血型,也是在那时候,他对妈妈比以往更热情了,在我父亲去世没多久,他就离婚娶了我妈。

大人们的合情合理就是这么荒诞。没人知道小小年纪的我有多害怕,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地流进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哥哥身体里,我的妈妈化身成别人的慈母,一次次用她的“母爱”和我的“未来”绑着我躺进那个白色的房间。

只有阿夕在意我,我的世界早就坍塌,那里早已是一片废墟。只有她出现的时候,我那片灰色的废墟才有了一丝暖色。

我一次次地沉入大海,夜晚的海底哪能有多绚丽呢,我不过是想知道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秒,会看见什么、想到什么。我闭着眼睛感受海水的温度,珊瑚划过我的手掌,鱼儿撞上我的腿又快速地游开,我希望能有一条鱼会告诉我,父亲走的时候没有太痛苦。

我肺里的氧气快耗尽时,海里珊瑚会红起来、海藻会绿起来,斑斓的鱼儿围绕着父亲,他说,爸爸要去远方了,爸爸要自由了。他化作一条鱼,头也不回地游向大海深处。我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沉下去随父亲而去吧!可是,阿夕还在岸上,她在等我,我必须回去。

我会突然冒出头对她笑,告诉她海底的世界有多美好。她会生气我沉入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担心我可能会像父亲一样,成为海的一部分。

有一次,我憋气到极点,父亲出现在斑斓的鱼群中,他递给我一只洁白的大海螺对我说,上去吧,你的朋友需要你。我将它带上了岸,那曾经也是一只鲜活海螺,像我与阿夕一样,困在沉重的壳里,将它见证的一切风景都装进了铠甲。我无法回答阿夕的问题,只是让她去听海螺的声音,告诉她,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问她能听见谁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

她不像我,她是那种藏不住自己的人,即便她什么也不说。

她送鱼的那天下午,我去过她学校,她不知道,我周日刚输完血,之后的两天我都没去上学。

那天刚下过雨,她在她们学校操场外围的泥草里,和傻仔扭打在一起。那个孩子的母亲曾在我妈工作的少年宫打扫卫生,她经常和保洁阿姨们扎堆,将我妈是破鞋这件事说得绘声绘色,让有心人们听去,传得不堪入耳。有时候,她们也会顺便让我加入她们润色的故事里。

阿夕从污浊里站起来,将那个孩子按在黑泥骂道:“小兔崽子,你嘴巴放干净点,回家告诉你妈,她再嘴贱,我就在她买的盐和酱油里加点料!”

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她当然没看见我,我想我那天应该是不适合见她了。她满身污泥却又暴起的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她那么爱面子,还是趁她没发现之前,溜了吧。

没想到,她下午会去我家送鱼,还撞到我那个刚活过来的病娇哥哥。

我将窗帘撩出一条细缝,大老远就看见她背着鱼,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生活大部分时间让我窒息,因为阿夕,我一次次地撑了过来。

后来,我带着这些美好的记忆,和哥哥来到北方,考上音乐学院,站上歌与梦的舞台,和她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并肩追逐梦想。

当然,我没忘记,母亲的荣华和我的前程,是用我珍贵的鲜血和骨髓换来的。

我一次次地从海底回到岸边,一次次地从医院回到有阿夕的人间。我的鲜血会像用之不竭的海水那样,奔去荒芜的沙漠,滋养着荒漠中的废墟,废墟中的色彩都在发芽,长成巨型的温暖植物,阿夕拉着我自由地奔跑。

我要像梦一样自由

像天空一样坚强

在这曲折蜿蜒的路上

体验生命的意义

我要像梦一样自由

像大地一样宽容

在这艰辛放逐的路上

点亮生命的光芒

我在远方听着她的歌声,触摸着手机屏幕上阿夕的脸,为她的晋级开心。

她问我比赛对我很重要吗?当然很重要,我要站在全国海选巅峰赛的舞台上和她重逢,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见证我们的友情了。

那个舞台对她很更重要,虽然她从未承认她有多想见到她的父亲。但我更希望她的父亲,能看见女儿站在自己一生都够不着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这大概是对他薄情的最大报复。

她说她已经有钱了,可以买机票过来看我,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呵!真想和她多聊一会儿,哥哥却打来了。

他的病情恶化了。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省决赛我唱《生如夏花》小林选战的歌曲是《怒放的生命》。

我们隔空呼应着,用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将伤痛唱成了撑破桎梏的力量。

她不会知道,《生如夏花》可能是我最后一场比赛,我哥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得尽快做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手术在十天后,歌与梦的全国海选巅峰赛也在十天后。

我流了这么多年血还是不能将他完全救活,我早已严重贫血,再救不活他,我可能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医生说就算抽干我的血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做这个终极手术了,之所以说是终极手术是因为,手术后会让他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他要么康复,要么至此消逝。

对于我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坏事。

医生和我妈一年前就都来了北方,那个被喊了二十多年的妈的女人,头发白了不少,多年的体面生活,也并没有让她体面多少啊!看着我瘦成纸片的身板,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么多年,她只是无数次露出这种神色。

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些年,他们爆发了无数次这样的争吵。

“儿子的命重要,女儿的命就不重要吗?”

“你别忘了,我们结婚时的约定!也别忘了我是医生,你女儿捐献一下骨髓不会有大碍的!”

“你还是个人吗?儿子这些年吸了她多少血?你看不见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吗?体重不够九十斤是不能捐赠的,这点你比我清楚啊!”

“那就好生养着,还有十天,让她吃!拼命吃!一直都找不到可以匹配的熊猫血捐赠者,养了她这么多年,要能有更好选择,我会让她牺牲健康吗?”

妈妈沉默了,她背过身抽泣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我已经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像看一场狗血剧那样看着他俩。我等待着、期待着他们这一次的表演会有一点不同。

她拉着医生的手,眼睛看向远方,哑着嗓子说:“你儿子三岁那年,你来找过我啊,云云……云云是……”

医生的面部静止了,他从母亲手里抽出来的手停在半空中,像一个自言自语的机器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明明只有一次,你们那时已经结婚三年了!”

“呵呵……你身为医生难道不明白,熊猫血那么稀有,她会和你儿子一样的血型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都是你,都是你造的孽啊!”

“不可能,怎么可能,云云怎么可能是……。”

“你去做个亲子鉴定啊,连死鬼林都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他选择了原谅,选择了接纳云云,你却为了你儿子的命,一次次去打扰我们、牺牲云云的健康!”

妈妈哭着对着医生乱打乱抓,医生毫无知觉地一直重复着那句不可能,转身看见沙发上泪流满面的我。

“云云……你要……要原谅爸爸,你会救哥哥对吧?他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妈妈此时也看见了我,她一把推开医生,歇斯底里地朝他吼着:“滚!不要再伤害我女儿了,她这些年受的罪还少吗?她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身为医生你不清楚吗?你儿子要是死了,让我给你儿子抵命总可以了吧!我用我的命来履行诺言!放过云云吧!”

这个女人打不到医生就自顾自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发泄着这些年所有的隐忍,用一种癫狂的状态诠释着她迟来的变形的母爱。

我开门走了出去,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两个肮脏又疯狂的人。

我在人潮涌动中奔跑,我想找一片安静的大海,告诉父亲,我永远随他姓林,永远只是他的女儿。我想念那片海,想念阿夕。可这所北方城市没有海也没有阿夕,我忍不住对给阿夕打了一个电话。

“我要回去见你,我再也不要做我哥哥的影子了!”

阿夕很开心,说她此刻就在海边,她也学会了游泳,就等着我回去,和我一起沉入大海,看看海底的世界究竟有多美。

我是在下午回到故乡的,阿夕去机场接我。阔别四年,她白了许多,留起了长发,依然穿着宽松的体恤,她戴上了眼镜,不仔细看还是一副大男孩的模样。

海边繁华了很多,我说想去她工作的酒吧听她唱歌,她说不急,她要先和我一起去海里看看。

她说:“你送我的海螺我还留着,你去北方的这四年,我会经常听,听见你在唱歌。”

她说:“我后来还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哥哥的事情,还有一些你父亲的事情。”

她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迷恋大海了,我懂你锁在眉头里的伤痛。”

她说:“我听懂了,听懂了海螺里的歌声,美人鱼把自己的悲伤藏在海螺里,让爱着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美好。”

她说:“小林,我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我是你永远的朋友,我的肩膀永远可以让你依靠。”

我已经哭得失去了对整个世界的知觉,除了阿夕,阿夕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话,她的声音那么宽厚,她的每一句话都化成无数个阿夕,在我那些灰暗岁月里,像星子般闪烁,我跟着那些闪烁的亮光,一点点走出黑暗,走出荒芜的废墟。

她拥抱着我,将我的头靠在她的肩头不再言语。我在她肩上靠了很久,久到已经和她一起走完了漫长了一生,我是那样的平静和安心,几乎进入了梦境,我在这个梦中看见父亲撑着渔船从遥远的海面缓缓飘来,他面带着微笑对我说:“小林,你长大了,爸爸一直都在看着你,无论你是谁,你都永远是爸爸的女儿。”

“阿夕,我想去海里。”

“我陪你。”

“好,如果你真的学会了游泳的话。”

我们褪掉了外衣,走进海水里,大海用它的辽阔拥抱着我们,用它的温柔抚慰着我们。我们拉着手走向更深的水域,海水漫过我们的胸口、脖子,最后将我们完整地拥在怀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同时冒出海面,吐着海水相视而笑。

“我看见了父亲,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让我别总是愁眉苦脸地去打扰他。”

“我看见了,我和你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四位导师都为我们转身了。”

“我要听你唱歌。”

“来听我唱歌吧。”

“我要为你、为我们写首歌。”

“来为我、为我们写首歌吧!”



第三部分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更有力量地唱着歌这首《怒放的生命》,小林坐在台下微笑着听我唱歌,她喝了一点鸡尾酒,脸颊红扑扑的。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我的生命就在孕育着歌声,歌声在怒放,岁月中的所有疑惑和伤痛都平息了。杨女士口中的负心汉,那个谜一样的男人,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更不在意他记不记得这个世上,有一个女儿的存在。

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唱歌,一直在唱歌,台下坐着小林,杨女士正在家里的梦中酣睡。关于梦想、自由、爱,那些深刻的问题,我们或许早已有了答案。

“阿夕,你还记得吗?我说要给你写的歌,要有海浪、沙滩、夕阳。”

“记得呢!”

演出结束后,我和小林又来到了那片海滩。

“我脑海里已经有旋律了,歌词我也知道该怎么写了。”

“可以告诉我,歌名叫什么吗?”

“就叫《唱歌给你听》。”

“嗯,唱歌给我听!”

“是让你唱歌给我听!”

小林在我家住了下来,我们换了新房子,我妈的积蓄和我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加在一起,首付了一套小两房。搬家的那天,我妈开心地哭了起来,她说,多亏了我这个小东西,她这辈子还能离开蜗居了一辈子的腥臭小巷子。

我还买了电子琴和架子鼓,小林看见这些特别开心,她说,原本她担心我会放弃,但是很欣慰我坚持了下来。

晚上我依然去酒吧唱歌,小林会去听,白天我弄弄架子鼓,她敲敲打打着电子琴的键盘。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买菜,傍晚,我们会去海边,或者直接下海游泳。她会突然哼出一段段旋律,回家后就赶紧用五线谱记录起来。她起得比我早,会去我读过的学校,也会去她家附近走一走,她说她写了一首诗,还神神秘秘地不给我看。

她那些天胃口特别好,吃啥都像在吃人间美味,记忆中,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爱吃东西。看着她开始要丰润的脸蛋,我由衷地感到开心。我妈也是变着花样给她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第六天,她将写好的歌交给我,也将诗交给我。我不会五线谱,但是我很喜欢那首诗。

“你先别忙着看歌词,歌词你以后可以慢慢背,你个大谱盲,赶紧听我弹琴吧,得将旋律牢牢记熟!”

她弹了一下午,我跟着哼了一下午,直到她心满意足地点头微笑。

傍晚,我们吃过晚饭又去了海边。这次她没有拉着我下海,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海边,穿着那身已经合身的蓝色裙子,海风将她吹得好像生出了翅膀。

过了很久她对我说:“你妈左手臂上的伤疤,是她自己用烟头烫的吧?”

我没有回答她,我甚至早已忘了我妈什么时候开始重新穿起短袖了,既然她已经放下了,我就没必要再去追寻那些伤疤的来历。

“阿夕,你得答应我,你一定要站上那个最终的舞台,让导师为你转身。你不应该留在酒吧唱一辈子的歌,你很有天赋,值得更大的舞台。”

“阿夕,你要去追寻自己的开始,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阿夕,你要让他看见,他的女儿有多优秀,你得让他忏悔。”

“好的,我都答应你。”

“阿夕,你在岸边等我,我要去和我父亲单独待一会儿,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会介意呢?她在和她父亲告别,再过几天,她会和我一起登上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她一定会获得导师转身,就算她最后不能进入前三,也大概率会有资本给她抛去橄榄枝,她会像鸟儿一样飞向更辽阔的天空。

我只是担心,我会落选,独自回到这里,从此和她的命运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再也不会有交集。

我哼出她写的旋律,看着她走向大海,她每走一步就变成更小的样子,最后她变成十三岁初识时的模样,一头扎进海里。

月光熄灭了,夜色暗沉下来,灯火阑珊的海滩变成沉重的黑色大网撒了下来,风也静止了。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一分三十秒,她还是没有有冒出头。我睁着眼睛紧盯着她消失的海面,我担心我一眨眼,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这片海滩,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所幸,她在离我五米的地方突然冒出了头。

“阿夕,你担心我永远消失吗?”

我不理她。

“傻瓜,你在岸边等着我,我怎可能不回来呢?”

“林云歌,你可是越来越过分了,等着歌与梦的舞台上,我好好收拾你吧!”

“求之不得,杨冬夕,你一定要把我PK掉,否则我给你的歌就白写了!哈哈哈哈哈!”

小林大声笑着走向岸,从我手里接过裙子穿起。

那天晚上我唱了她写给我的歌,虽然唱错了歌词,但是主歌娓娓道来的悠扬叙述、副歌情感力量的爆发,得到乐队成员们的一致肯定,台下摇骰子的和P酒的都停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我,在我唱副歌的部分,我甚至看见了人群里有人在抹着眼泪。

一首能引起听众共鸣的歌,绝对是一首好歌。我朝小林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她满意地鼓掌。

如果这样的时光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

第七天下午我睡醒之后,小林走了,没有留下信件,也没有交代我妈。

我当然明白,最深厚的情谊因为会再见次相见,无需道别。我只是惆怅离别会这么快、这么悄无声息,直到我再一次唱着她写给我的那首歌,才恍然大悟!我总是这般后知后觉啊!

故事的最后,小林没有履行承诺,是我走向了那个终极舞台,我独自一人得到了我最喜欢的导师转身,那位导师就是从我会哼出旋律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就痴迷的歌者,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在电视里看着他、幻想着父亲的模样。

父亲没有出现,在我进入导师战队前三的时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出现了,他们抱着一把破吉他找到我家。

母亲骂了那么多年的负心汉,早在我十三岁那年就死了。

对于一个从未出现却被叫着父亲的人,一个陌生人的死讯,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感到悲伤。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无数次咒骂他去死,当得知他真死了,并且死了很久的时候,她却无法释然了。

“我等了你一辈子,一辈子啊!女儿终于长大了,也有出息了!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出现,哪怕你已经老得神志不清、哪怕你缺了胳膊断了腿,只要你能回来,你能回来就好啊!鱼巷里的老房子还在啊,你随便找个邻居打听一下就能找到我们母女啊!”

“嫂子,节哀吧,这是他唯一的照片,这把吉他是他仅有的财产,交给你们,我们夫妻就放心。十几年前,大概侄女十三岁的时候吧,有一天他睡醒后突然和我们说,他还有一个女儿,他不能再浪荡了,他想做一个父亲,希望不要太迟。哎……”

“是啊”女人接过丈夫的话继续说道:“他突然就像梦醒了那样,背着吉他回来了你们这里,我以为他找到了你们,谁知道…哎!他去了你们这儿的一个建筑工地,施工事故发生,一整面墙砸下来压住了他。”

“嫂子,那时候我们只知道你们在这座城市,却找不到你们,工地倒是赔了些钱,我们也知道……是他亏欠你们母女,但是……我们也不容易,赔的那些钱我们都拿去修房子和给咱爹治病了……”

我没继续听那对夫妻唠叨,也不想知道他们既然十多年前找不到我们,就凭我上个舞台是如何轻易找到我们的。我接过照片和吉他,走进了房间,吉他的弦已经生锈不能再弹,照片上的男人长得也完全不像那位导师,那大概是他更年轻时的样子,留着干净的寸头,牙齿白白的,笑得很阳光。

我想把这一切告诉小林,但她的电话从她的不辞而别之后,就无法接通了,无论我拨打多少遍,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们全家也搬走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那些和她一起的记忆,除了她写给我的那首歌,她就像一个不大真实的梦。

那首《唱歌给你听》已经火了,如果她有看电视、有上网的话,她一定能听见自己写的歌,她一定不曾想到,这首歌会比她预期的更受欢迎,我也比自己预想的走得更远。

一年后,我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回老家参与了一个音乐会,当我站上舞台时,我看见了高中时的男同桌,他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地朝我挥手,大声地喊着:“杨冬夕,你真的当上大明星了,加油啊,杨冬夕!”

又过了一年,永远也等不到负心汉的杨女士也去世了,她病得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会像小时候那样对我骂骂咧咧,甚至直接骂我负心汉,骂我不是东西。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又突然清醒了,她像是拼命燃烧最后一刻的蜡烛,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笑着对我说,冬夕,你爸来了,他终于来了,他在唱歌给我听呢,你要照顾好自己,妈跟你爸走了。

我得到的梦想只允许我用三天来陪伴和悼念杨女士,我被那来之不易的自由捆着翅膀往更大的舞台,更高的天空飞去。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要落幕了,未来的我会活在荧幕里,活在万众瞩目中,但是我幻想了一辈子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陪着我长大的小林也不会再回来了,杨女士也不会再回来了。

当掌声与喝彩退去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什么是梦想,是自由,是爱?我伸向夜空,只触摸到冰冷的空气。

小林,我想唱歌给你听,你能听到吗?



鲜花怒放在永夏之夜

天黑在,我遇见你的地方

你牵着我的手奔向大海

你说,只要不停地奔跑就算是自由

大海温柔地轻拥我进怀中

人鱼把离别唱进了海螺里

海水将我,冲向有你的岸边

你说,只要回头是岸就会有了归宿

我想唱歌给你听啊

想捧着夕阳唱给你听

我想唱歌给你听啊

想在海底铸一个城堡

我守在城堡里唱给你听啊

我想唱歌给你听啊

听月亮沉入大海的声音

我想唱歌给你听啊

听晚归渔船诉说丰收的喜悦

在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会一直唱歌给你听,唱歌给你听

阿夕,你真的在唱歌给我听,唱着我给你写的歌,如约而至地站向那个盛大的舞台,而我却失约了。

在导师为你转身的那天,长长的钢针正好插入我的脊椎,剧烈的疼痛让我几乎休克,但是听见你的歌声我就活了过来。

我并不知道,那根冰冷的钢针还要插入我的身体几次,也不知道我身体的能量,能否足够支撑他的生命。常年无节制地给他输血早已让我的身体形容枯槁。

他可能会在下一次手术中死去,也可能会活下来,从此健健康康。说不定某天,医生会找到比我更强壮健康更匹配的捐者。

而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哪怕他活下来概率并不是很大,我还是会去救他。他是我哥,是我的亲哥,是一条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就算我痛恨命运的不公,但是我没得选择。你理解吗?

阿夕,你曾经一定疑惑过,我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讨厌洋娃娃,因为你不会想知道,父亲走的那个傍晚,我正在向邻居们炫耀的洋娃娃,是谁送给我的。他说:“云云出去玩,王叔叔要和妈妈谈重要的事情!”八岁的我怎么会懂,我会因为贪图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而失去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天,父亲突然返回来了,他本来要出差三天,但他才离家两个小时就急匆匆地返回来了。他问我妈妈回家了没有,我想都没想就告诉他,妈妈和王叔叔一起回来的,王叔叔在屋子里抱着妈妈,就像我抱着洋娃娃一样。

我永远记得父亲暴起的青筋和紧握的拳头,还有他看着我慢慢垂下的头。他像被抽空了灵魂那样只剩下一具疲软的躯壳,他双目空洞地望着大海,走进了海底。

阿夕,是我害死了父亲,是我骨子里和母亲一样的虚荣,把父亲推进了深渊。我在一次次内疚自责中、在无尽的思念中沉入大海,父亲真的原谅我了吗?

阿夕,很开心你陪伴我走过最灰暗的岁月,我们一起冲破了命运的桎梏,打开裂缝,奔向有光的地方,最终你成为了光。

或许你还是会有很多新的困惑,新的遗憾,但是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有一天,我会回到海边,回到梦想与自由开始的地方,以一具健康的身体,以一个自由的灵魂。

阿夕,我会一直,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听你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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