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杀人

傻子么,也懂得反击

“欸,昨晚的月亮又红了。”

小路上枯黄的草籽晃荡着摇,女孩穿着硬邦邦又漂亮的皮鞋,在水泥路上敲出哒哒的响。

前面的陆怡侧一下头,也没看落在后面的陈茵,满不在乎地回:“你又癔症了,月亮哪里是红的。”

陈茵坚持:“真的,我看得分明。”大抵声音低,不像是说给别人听,倒像是自言自语,因此陆怡也不理她,自顾自往前边走。

镇里的学校五点放学,陈茵和陆怡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回家。她俩离得近,一直结伴儿走。通常是陆怡走在前面,陈茵呢,爱在后边看着她的背影,数着哒哒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到家了。陈茵大多时候穿一双旧运动鞋,后来有一天,她也有了一双曲线拗得硬硬的皮鞋,仍旧是跟在陆怡后边,陆怡走一步,她走一步。数着陆怡的哒哒声,看她的影子摇晃在水泥路上,踩上去,再踩上去,乐此不疲。

到家后,陆怡找陈茵写作业。她床头挂着一串风铃——碎瓷片磨了形状,穿孔挂起来,风一吹,撩拨起叮叮当当。

“这风铃什么时候做的?”

陈茵舔了舔嘴唇,干得很:“就昨晚。”

陆怡惊奇:“你熬夜做的?怪不得今天一整天精神不好。”随后又扭头,拨动瓷片,撇了撇嘴:“不过,没我的好看。”

云霞一层一层叠着,遮了斜下去的日光。屋里渐渐暗下来,啪嗒一声,拉开灯线,然而瓦数低,照不亮一屋子昏暗。陆怡看字儿看得费劲,懒得写了,把陈茵做好的作业收进书包,准备回家。末了顿一顿:“你妈不在家,到我家吃饭么?”

陈茵正在收拾笔盒,笔身和铁皮撞击出响动,低着头一只一只笔排好,仍旧是慢吞吞的模样:“不了,我自己煮。”

“那也好。”少女脚步轻快,一步一步敲击着石块走远。

日光彻底收进山头,陈茵拉开厨房的灯,熬了一锅白粥,准备就着咸菜填肚。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去走亲戚,她一个人在家,吃得简单。

一,二,三,四,数到第四个咸菜坛子,陈茵慢慢磨开坛盖儿,抓一把咸菜到碗里,满屋子都飘散开来酸味儿。

拍门声响起的时候,陈茵正在灶头边喝粥,出去一看,是陆怡。她的橡皮落了,要来取。拿了橡皮,哒哒的脚步又从堂屋响到厨房,碗里白粥冒着气,瓷盆里咸菜的酸味充斥鼻腔。

陆怡嗤地笑了,又关心着问:“你就吃这个?”

陈茵仍旧慢吞吞的,慢吞吞牵起一个笑:“酸菜坛子进了油,起了白沫,要不得了,这顿吃了就扔。”

“哦,”陆怡的笑又换成娇娇柔柔的样儿,随后道别:“那我走了。”

夜里关了灯,陈茵恍惚进了梦乡。黑黑的林子,白白的影子,风儿一吹,影子就轻飘飘,飘啊飘,飘到杂草上。影子静静躺好,变成了骷髅样。

第二天上学,陈茵在路口等陆怡。天气凉了,亮得晚,蒙蒙的雾气罩着路。陈茵走两步,那雾也跟着走两步,近处看得见,远处便朦胧胧。两座房子也罩在雾里,左边是陈茵家的,瓦片泥墙,但也显得开阔大气;右边是陆怡家的,两层的砖房。

陆怡的爹早早打工挣了钱,回家修房子,白瓷贴的墙,红红的顶,拗出气派的造型。

陈茵远远的看着,朦胧胧的雾里走出窈窕的人影。陆怡是很漂亮的,红嘟嘟的嘴,细长的眉,一嗔一笑沾染上少女的气息,便十分精致。

陈茵接过昨天的作业,装进书包里,仍跟在陆怡后边,踩着陆怡的步子,晃荡着神儿。

“你知道隔壁班的叶林吗?”

“什么?”

“隔壁班的叶林,打球很好那个。”陆怡耐心重复了一遍。

陈茵抿抿唇,慢慢回:“不知道。”

“他你都不知道么……”陆怡拖长了音调,带着女孩的骄矜。

“怎么?”

“我觉得他喜欢我,昨天邀我看他打球来着。”

半晌没听到回复,陆怡侧了侧头:“你在听吗?”后边传来低低的“嗯”,她才又开始讲:“不过我没答应,没意思。”

少女的声音很甜,裹了雾气的凉,钻进陈茵的耳眶。

镇里的学校课业松,好点的,上个高中,差点的,技校里也不错。午饭过后,陈茵靠在栏杆上发呆。对面是小学部,小学生钻来跑去,闹腾得很。一个孩子似乎是在罚蹲马步,可能是作业没做,也可能是课上接嘴,总之被老师剥夺了吃饭和午休的权力。虽然看不清,但陈茵能想象到他吃力的表情。教室里的同学漠不关心,但也有一两个,正集体围观涨红的脸。高个子同学从走廊另一头冲过来,一脚踢翻弯曲到90度颤抖的双腿,周围一阵哄笑,教室里也探出几颗好奇的头。罚蹲的人坐在地上愣着脸,也不敢揉,手搭在被踢的地方,好像能借此寻得一丝慰藉。

身后跑过两个低年级学生,一前一后,在玩追打游戏。陈茵转过头,不准备看来自高个子同学的第二轮攻击。

吃完饭后的陆怡回来了,咬着一杯珍珠奶茶。刚到座位上坐好,教室门口一个人冲她招手。是叶林。

陆怡显示出不耐烦的表情,少女的不耐烦,脸上又写着邀约。调笑的声音传来,陈茵静不下心来做题。

等气流掀动细小的风,陆怡再次坐定的时候,陈茵问:“不是说没意思么?”

陆怡咬着奶茶的吸管,眨眨眼,透着女孩的可爱,打球没意思而已。

下午的课是语文课,老师表扬了几个作文写得好的同学。叫念范文,前面几个还好,轮到陈茵,下面叽叽喳喳不停。老师用竹棍敲了几下讲桌,重整课堂纪律,一时间仿佛消了音,唯独陈茵念着作文。一字一句,底下几十双眼睛看着,陈茵有点不自在。边音和鼻音粘连在一起,陈茵念不清楚这个词,听起来就十分奇怪。底下有一声短促的笑声,一瞬消失,让陈茵怀疑它甚至没有出现过,腾腾的热却攀上脸颊,一寸一寸灼烧陈茵的自尊。

赠我自由,赠我挺直的脊梁,我不愿做生活囚禁的奴隶,将胸膛剖开,也是怒视鏖糟的模样。

作文上写的句子,陈茵回家后,认真誊抄在日记本上。

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往前翻:11月16日,今天去得早,路上去小卖部买了荞饼,味道不怎么样,有点干。放学我告诉陆怡月亮又红了,她不相信。不过早上没等她上学,她好像有点生气。

11月15日,那个漂亮的花瓶碎了,母亲说这是老物件儿了。我磨平了碎片的棱角,穿起来做风铃叮叮响。

11月14日,她发现我的秘密了。头皮与发根做争斗,叫嚣着要相互分离。作怪的手助了头发一臂之力,撞击之后,柜子顶的花瓶应声倒地。

……

啪嗒一声,时针指向数字7,该做晚饭了。

陈茵拉开厨房的灯,昏黄的光影一点点爬上墙壁,与空气中的腥臭相得益彰。

陈茵嗅了嗅,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妈,你都有味了。”

费力把三个酸菜坛子抬入地窖里,陈茵再返回厨房。等白粥的香味钻入口鼻的时候,满屋不好的气息也得到化解。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去学校。早上陈茵去地里干活儿,父母不在家,总得有人照顾土地。但她显然并不熟练,锄了一上午的杂草,也只有一小片。马齿苋生命力极强,逮着土就能生根,得把它们扔得远远的。中午到点儿,陈茵装了一袋土回家。路上碰见了地里干活的李伯伯,好奇问她提了什么回家,陈茵腼腆地笑笑说:“马齿苋,我得把它们扔远点。”

南方的冷从秋天开始,凉意一点点渗透进脸颊,衣领,最后是骨头,算计着日子占领你的感知,然后在某一天,大喇喇竖一栈旗帜,幡子在呼嚎的寒风中翻腾,这便是正式告诉你,冬天来了。

12月24日,平安夜。美利坚的节日翻山越海,传到这座中国的乡镇,早失了原汁原味,少男少女却心心念念,预备过一把时髦的瘾儿。

陆怡收到的平安果向来是班里最多的。午休的时候,叶林被一群男孩儿的簇拥着走来,像一个受人爱戴的国王。

荷尔蒙挑唆一颗颗躁动的心,起哄的声音不断响起。陆怡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女孩的窘迫和嗫嚅是人人可窥视的勋章,彰显超越同龄人的美丽和受欢迎。

陆怡带着骄傲满载而归,陈茵内心平静。

“是你吧?”

“什么?”陆怡笑,眼角眉梢仍留有刚才那场狂欢的迹象。

“是你吧,我的情书,是你偷的吧。”

“我……”陆怡眨眨眼,单纯又可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呀。”

巧笑倩倩,是胜利的公主,也是卑鄙的窃贼。

陈茵抠紧了书页:“我写给叶林的情书,一直放在书包最里层,你翻了我东西,然后把它递给了叶林。”

陆怡再眨眨眼,无辜又天真。

可是陈茵,你有什么证据呢?我却手握你心动的证明。

大概年少的喜欢都是千篇一律的模样,四处搜寻眼睛,定格在某一个人身上,这便足以使其他人明了。陈茵喜欢叶林,陆怡心知肚明。

“嗬……”陆怡仍旧是甜甜的笑脸,嘴角却又往右斜斜拐了一道弯,是少女的调笑,又添了十足的嘲讽:“陈茵,就算是我,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呢,压在最底层的、皱巴巴的情书,失了粉红的旖旎,染了陈旧的颜色,讨厌的男孩们围在叶林身边,像恪尽职守的忠臣,拿了腔调,要拿这封情书的不体面做文章;又因这落款过于惊世骇俗,特意摆出目瞪口呆的脸,配上一声声变声期时特有的惊叫,扮一出十足的生动形象。

陈茵啊,这个孤僻、怯懦的陈茵,这个失了少女的得体的陈茵,人们惊呼她有一天竟也胆敢传递出心动的信息。

刻薄的寒风把太阳驱赶下山,人都走光后,陈茵在教室里待了很久。阴影一层一层加重,陈茵起身,硬鞋底踩着水磨石铺的地面,嗒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陈茵想起,那时她是没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皮鞋的,而陆怡有,神气十足,耀武扬威。

记忆再往前推,陈茵又记起,小时候,伙伴们约着到对方家里玩,陆怡家从来不让小孩子上二楼,那种直接表露出来的嫌弃,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清楚感受到。

大约天性使然,小孩子也会使坏。在场三个同龄人,陈茵被另一个撺掇去楼上瞧一眼,让从厨房喝完水回来的陆怡撞见,她一把拉下陈茵的辫子,大声地、凶恶地喊到:“我妈不让你们到楼上去!”那个年纪,还不善于伪装情绪。

后来女孩们各自长大,长到有一天,公主向被冷落多年的小丑递来了双手。可是少女啊,我甘愿衬托你的美丽,只是这可怜的忠诚足够在日复一日的屈辱里消耗殆尽。“陈茵,我鞋脏了,你帮我擦擦吧。”咯咯的娇笑穿过轰然作响的大脑,血液倒流,耳根充血,毫不掩饰的恶毒,穿破脆弱的耳膜。

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很多,孤僻、脏兮兮、不美丽都可以成为别人欺凌的理由。陈茵曾目睹的那一场霸凌,又是另一种情况。也许总有一个笨笨的同学占据过你的一段班级回忆,没生来讨喜,这便是原罪,与生俱来,不可更改,高个子同学理应审判你的不得体。那时陈茵转过了身,并不曾看到更多的刑罚手段,但却听到一声蓄足了力的嘶吼,冲向不怀好意的笑声。

傻子么,也懂得反击。

接下来几天陈茵都自己回家,陆怡呢,大概有和叶林的约会。周五,陈茵绕去了建材市场,要买一袋儿水泥,又多加了一百块钱,让老板叫人给她送回家。父亲留在家里的东西很多,包括大半年来打工的积蓄。

家前的院坝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下了雨,松动的石块在脚下抖动身躯,浑浊的泥水被带出,时常溅人一脚背。陈茵决心要修补。

第二天起个大早,剪开袋子的一个小口,装了小半桶原料,按照老板的说法,配了比例,混搅成泥浆,陈茵开始认真涂抹。白天家家户户门前过路的人不少,看了陈茵,一水儿夸她能干,又在心里露出些微的同情,爹长年在外,妈呢,前不久跑了,就剩小姑娘可怜在家,什么都要自己干。

陈茵的妈,前一个月看完亲戚回家,但几天后,刘家大婶看见她曾在一个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蒙了脸,买了一袋荞饼,匆匆奔往镇上去。此后一个月,再没见她回来。

石家崖的刘婶,开了一家小卖部,供上下学的孩子买些零嘴儿吃,也给赶早儿去镇上的人,提供一顿早饭的便利。小地方没多大,风言风语经过发酵,几天便散落了四边。人们看着孤伶伶小孩家,口口相传,陈茵的妈跑了,不要她了。

忙了一天,院坝的坑洼修补的差不多了,可水泥还剩了很多。傍晚的时候,陈茵关了堂屋的大门,花了大力气,把剩下的水泥混成泥浆,然后在晚上,都倾倒进了地窖。

前些天每天都要带一袋儿土回家,然后趁晚上抖入地窖。土壤滋养生命,也掩盖真相。这下面,坛沿已经依稀见不着,另一具尸骨也连同气味被掩埋。两条生命,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悄无声息地逝去,无人知晓,无人问询。

陈茵把剩余的水泥倒进去封了口,杜绝了蛛丝马迹从土壤的气孔里钻出来告密的可能性。地窖很深,少了这微不足道的一层,没人会注意。

夜晚,陈茵躺在床上,两年来笼罩她的耻辱与绝望,终于在今夜得到补偿。

小时候觉得父亲很凶,动辄打骂母亲。那时便知道,男女天生不一样,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种悬殊的力量会加诸于她身上。沉重的躯体覆盖上来,爬满老茧的双手在少女娇嫩的躯体游走。尖利的喊叫掀翻屋顶,随后又被粗大的手掌捂死在口中,只剩徒劳无功的呜咽在喉舌里滚动。陈茵绝望地闭上眼,那样拼命的喊叫,足以穿透一扇又一扇紧锁的房门,为什么,却迟迟到达不了母亲的耳边。

此后两年,循环往复,生养她的父母,也将她亲手钉在耻辱柱。

后来某一天,陈茵的爹受了同村人鼓动,决定外出打工。她那时以为,一切会随着父亲离家而结束。直到前不久,父亲的工地放长假,他回了家。

噩梦再一次上演,陈茵眼里泛着空洞的光。一阵阵的恶心从胃里返上来,她趴在床沿忍不住干呕。父亲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拽回来,再一把重重掼下。后脑勺撞到墙壁上,陈茵眼前黑了一瞬。背脊抵着硬物,生铁磨的剪子压在棉絮下,隔着重重阻碍,她觉得也还能感受到兵器的寒意。手探进背脊下,又慢慢收回,算了,母亲走亲戚快要回家了,不好处理。

第二天傍晚,天色还有一会儿才暗,陈茵找到担柴回家的父亲,慢吞吞地说:“妈走时交代,地窖里红苕烂了一些,要趁早捡出来。”

屋后种了一片竹林,地窖就在竹林里。陈茵跟在父亲后边,走到地窖,趁父亲弯腰的时机,将藏在衣服里的剪子送入他心里。

剪子是农村里惯用的样式,又大又沉,尖利的铁块在心脏里狠狠拧了一圈,陈茵仿佛能听见血肉绞动的声音。

陈茵的父亲是农村里最常见的男人模样,棕黑色的脸通常见不到太多其他的情绪,所有的心事,丑陋的、肮脏的,通通压在那双浑浊的眼底,唯有愤怒,可以轻而易举对妻女显露。陈茵见惯了这个男人毫无理由的发怒,因而这张熟悉的脸上透露出震惊和惶恐时,陈茵反倒觉得有点新鲜。

一把抽出剪刀,父亲转过身,陈茵准备欣赏他濒临死亡时的惊慌。

早年间,农村盖房,必然要请上一干青壮力,从远远的坡上一担担挑回泥土,再用结实的臂膀,一锤一锤,捶打出不倒的墙体。

如今也是这双黝黑的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正死死掐着陈茵的脖颈。父亲眼里散发着凶狠的光,小丫头片子竟也敢置他于死地,他不甘心。恶鬼一样扑倒陈茵,充血的眼珠死死瞪大,企图拉人黄泉同行。

“噗”,硬物再次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这次角度准确。心脏节律性收缩停止,脑供血不足,身体逐渐趋于无力,一分钟后,掐在陈茵脖子上的双手慢慢垂落。

望着晕厥的父亲,陈茵拉起那双曾经充满力量的臂膀,再用剪子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手筋之下才是动脉,挑筋放血,一举两得。

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月亮却早早出来,挂在天边。陈茵靠在竹根上,静静等父亲的血放干。凝固的血块结在手上,她抬起来,眼神透过指缝,再透过层层叠叠的细长的竹叶,清冷的月光染了别样的风采,陈茵想,这颜色,生得真好看。

周一的时候,陈茵和陆怡还坐在一起,上一周发生的事情似乎不值一提。但女孩儿们回家却不走在一起。

叶林和陆怡正式交往了,小情侣放学后有足够多的活动要去完成。

陈茵回到家坐在窗前,开始大声朗读英语。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自从陆怡不在她家做作业起。

前不久陈茵买了录音机和磁带,方便学习发音。

八点的时候,陈茵敲响了陆怡家的门,用惯用的语气说:“赵姨,我来找陆怡,我的课本在她那里。”乖乖女的形象从不令人生疑,没有起伏的语句,却足以刺痛陆怡母亲的神经。

陆怡每天是在陈茵家写作业的,陈茵读书好,在赵姨眼里,陆怡是跟着她学习,但陆怡只是为了方便抄作业。

但显然今天,陆怡并没有待在陈茵这里,也没有回家,那她去了哪里?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向来最惹母亲担心,一丝一毫的轻佻和不规矩,都是学坏的前兆。

陆怡回到家的场景,陈茵想想有些有趣。

第二天依旧起早早,陈茵收拾好自己,却不在路口等待,而是再一次叩开了陆怡的家门。

沉默的空气还残留昨天剑拔弩张的气氛,陈茵低头,把脸埋进围巾里。

赵姨从厨房走出来,脸色依旧不虞,对着陆怡耳提面命,说就不能学学陈茵,老实,本分,爱学习。继而又想到陆怡的欺骗,恨恨念叨,我还以为你跟着陈茵学英语,没想到这么不学好!

农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任何一点风言风语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来引以为豪的女儿,有一天却让父母蒙羞,没有什么事比这更戳心。

陆怡依旧沉默,这沉默保持到出门。

蒙蒙的白雾包裹住头脸,陆怡哈口气,冷笑着问:“陈茵,你是在报复吧?”

得不到回答,陆怡转过身,推了一把陈茵:“我问你话!你是在报复我吗?”

陈茵稳住身形,脸从围巾里抬起来,直直地看了一眼陆怡,说:“那又怎么样呢,陆怡?”

那又怎么样呢,这句话好像从陆怡的嘴里也听到过。

陈茵不理愣在原地的陆怡,继续前进。报复吗?这并不是。

这并不是陈茵对陆怡的报复,却令陈茵产生了些许的快感。

山雨欲来,女孩儿间却保持奇怪的默契,仍旧维持友好关系,一派平静。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不过也有一点不同,从前是陆怡站在高位俯视陈茵,如今却仿佛诡异地换了位置。陆怡抓心挠肺,却抖落不掉一身的无所适从。大约从来不起眼的人开始反击,反而让人措手不及。

中午的时候,陆怡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不用想,陈茵也能猜到,她是去见了叶林。

这世上最容易摧毁一个女孩的是什么呢?那个女孩漂亮,骄矜,从小接收来自同龄女孩的嫉妒,以及处于躁动时期的男孩子的目光。

那么,这世上最容易摧毁她的,是流言啊。

漂亮有两种,一种是枝头的白花,清香也高傲;一种染了红妆,香气馥郁邀人来品。陆怡从前是前者,但现在,流言描述里,她是后者。

没有人关注八卦的来源地,只要足够生动,足够抓取眼球,在某个人的暗自筹谋、推波助澜下,流言就可以让这个位于封闭小镇里的学校爆炸。

本来么,少男少女最擅长杀人无形。

有人说陆怡应过多个男孩的邀约,有人说她的眼睛勾人无形,这个从前不可高攀的女孩子,这一刻是人们眼里最惯于烟视媚行的风尘女。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陆怡是被夺了兵器的落魄公主,剩下一对拳头敌不过揣测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只好跟着陈茵乖乖回家。

事实上陆怡已经被母亲勒令六点前必须到家,连陈茵处,也不许陆怡再去。

小镇里没什么秘辛,风一吹,耳语就散落各地。陆怡早恋,当然也逃不过最会找乐子的农村妇女。

陆怡母亲脸上无光,陈茵在家也能听见她们的争吵。底层人民的嘴最锋利,下唇磕到上唇,就将人的心割得血淋淋。

不过这不关陈茵的事,她照例打开窗户,朗读英语的声音,就随着夜风飘荡。

当陆怡顶着肿高的脸颊来上学的时候,教室的议论声到达了顶峰。向来是墙倒众人推,体面的人受了狼狈,世人不介意再添柴加火一把。

从前受了陆怡窝囊气的人,把往事翻检出来,掸去积年的灰尘,要今天一并算来。其实翻来覆去,花样无非几种,从偷偷议论,到意有所指地嘲笑,然后是明目张胆地鄙夷、捉弄和孤立,男孩子之间还要加一项拳打脚踢。校园霸凌,手段并不新奇。

陈茵以前一一受过,也受过来了,可陆怡不一样,公主么,向来是被捧在手心。

但现在周围人没一个买公主的帐,叶林也不例外。

年少时期的感情,要说“爱”,谁也不信。不过是那份荷尔蒙作祟的暧昧感和少年人最盛的虚荣心,将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叶林挑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和陆怡当面说分手。其实陆怡也不见得多喜欢叶林,当初不过是为了让陈茵堵心。可如今的局面,自尊心对陆怡来说才是首要,银牙咬碎,也不能甘心。

多了这许多时间的夹缠,陆怡回家晚了时候。陈茵听着陆怡母亲神经质地叫骂,愉快地摊开了日记本。

陈茵从小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最绝望的时期,陈茵靠这些来宣泄情绪。

这上面记录了少女最隐晦的秘密,原本该烂死在肚里,却被另一个人贪婪窥视。

陈茵是想过放母亲一马的,即使她的哭泣从来没有换取来应有的庇护。但这对母女,都是这个不幸家庭的受害者。

陈茵试着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直到她发现那枚染了颜色的竹叶被挪动了位置。

那个夜晚,陈茵靠在竹根底下,安静地等待一个生命的逝去。夜风穿过,竹叶扑簌簌地落下,陈茵捡起一枚,慢悠悠向家里走去。

这个世界太怪异了,一方永远压迫另外一方,炫耀着、掠夺着,而被压迫的一方,似乎习惯了主导者的存在,亦或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便转而侵袭自己的同类,以此来成全自己可怜的尊严。但却从不曾想过,把拳头伸向始作俑者。

处于家庭里最底层地位的妇女,活在丈夫绝对的权威之下。这样仰人鼻息的生活,如果说谁还能给予她丝毫的认同感,大概只有她亲生的女儿。

一根脐带联系了母亲和子女,孕育期间的物质交换使得血亲之间产生了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关系。期间母亲要经历身材走样、母难分娩,随后招致的是乳房下垂,以及爬满肚皮的妊娠纹。而小孩呢,讨债鬼一样贪婪地汲取母体的营养,人们称这为哺育。

所以,瞧瞧,我付出这么大代价,给了你生命,便有足够的理由掌握你陈茵在这世上的所有行径。

大抵,在未成年的女儿身上,这位母亲才能行使一回无上的权力。

窥视的行径满足了她扭曲的欲望,女儿的秘密一览无遗,全然摊开在这本子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使她得到安慰。

陈茵压住上涌的血气,平静向母亲述说她的偷窥行径。也许不带任何疑问的语气将母亲仅存的一点尊严践踏在地,她用了平生最恶毒的话语攻击面前这个,她十月怀胎的女儿。

看着近乎癫狂叫骂的母亲,陈茵觉得有点讽刺,她没做错过什么,母亲却要因为不幸的婚姻对她问责,甚至,将不堪的父女关系归罪于女儿的不检点和勾引。

这个世界,真的很怪异。

所以当母亲还想再表演戏谑的表情时,陈茵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她扑去。身后是立柜,母亲的头受了重击,身体靠着柜子缓缓滑地。陈茵骑在母亲的身上,捡起摔碎的瓷片,从喉咙开始,狠狠割到脖子侧边,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快速跳动,这是肾上腺素飙升作用的结果,来源于身体主人的兴奋或者恐惧。

气管和颈动脉齐齐被割破,血液喷射出来溅了陈茵一脸。母亲躺在地上“嗬嗬”喘气,陈茵抬手,按在了喷血的动脉上。不是为了救命,反正,几分钟后,母亲就会因大量出血而死去。但要是喷了满屋子,实在不好收拾。

望着地上的尸体,陈茵慢慢牵起一个笑,说:“妈,你这么重,我可抬不动你。”于是从堂屋拿来劈柴的砍刀,再把母亲拖到地面铺好的棉絮上,陈茵开始冷静地处理尸体,以及策划接下来的戏码。

两个小时忙碌,柜子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地上的则用草灰铺住,棉絮就扔进地窖里。碎瓷片磨好了形状浸了温水,陈茵捞起来,把洗脸巾垫在下面,翻出废纸盒,剪成一小片压在瓷片上,再贴了一层又一层胶布,随后用钢钉抵住,榔头快准狠一敲,小孔就钻好了。一个一个摆弄好后,天色还没亮,月亮瑟缩在枯枝上。陈茵起身,在腰腹、手臂和腿间裹上了提前剪成条状的床单,外面罩上母亲的衣裤,戴上帽子围巾,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接着拿上编织袋,向镇上走去。路上在石家崖买了一袋荞饼,昏暗的灯光和未亮的天色足以让这副伪装混淆过关,捏造出不堪贫苦抛夫弃女的出逃大戏。

第二天生活如常,陈茵和陆怡结伴上学,不同的是从前围绕陈茵的那些轻蔑的目光,转为探究的眼神,直直望向陆怡。

本班的女生,向来被陆怡压了一头,从前只敢暗暗不服气,今日却敢公然挑衅。陆怡再有挺直的背脊,此时也被人强按着压弯了去。

放学的时候,陆怡收到了叶林的信,邀她晚上七点学校天台见面。也许叶林反悔了,想收回昨天的决定。在这个面子比天大的年纪,尽管被母亲要求尽早回家,但陆怡决定冒一次险。

时间快到了,陈茵在天台等陆怡。望着擦黑的天色,陈茵有点想笑,陆怡还真是傻啊,但也傻得十分令人满意。

两个小时前,陈茵独自回家,一个钟头的路程,她加快步伐,只用了四十分钟。回到家打开录音机,磁带里的是她几天前录好的音频。陈茵只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掩盖住了细小的电流声,又足以使人听到房间里隐隐约约朗读英语的声音。

她已经想好了陆怡该以怎样的方式离去,青春期的女孩子,失恋期间又遭受流言和母亲的攻击,那一巴掌,全班可都知道。陆怡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跳楼轻生么,合情合理。天台没有护栏,学校无人出没,小镇派出所混天度日,一切都是天时地利。到时候陈茵只需要拿走陆怡书包里,她提前写好的、落款来自叶林的信。

陈茵的脸在余晖下明暗参半,晚风吹不动厚重的衣服下摆。混纺的料子制出来的衣服耐磨,但如今也显得灰扑扑的了,所有地里干活儿的男人似乎都有一件这样儿的标配。陈茵特地按照上次的手段,裹了布条,罩了大衣,小脸缩进领子里,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被别人指认的可能性。

些末的白亮落进了山头,陈茵闭着眼,感受到光线在眼睑上缓慢移动,最后一点一点收进黑夜里。

昨夜也是如此,跳动的灶火游弋在一张张满是字迹的纸上,难堪的过往连同杀人证据一同被付之一炬。夹在日记本里的竹叶,陈茵捏起,吹一口气,它就慢悠悠飘进火苗里。

温热从指尖升起,一寸一寸揉进每个关节,仿佛凉下去的血再一次烧了起来,浸润了四肢百骸。这糟糕透顶的人生,我所有的屈辱的经历,正一点一点抹去。

月亮挂在灰黑色的夜空,氤氲出一圈儿朦胧的青白,门上的把手被照出锈红的颜色,轻轻一转,咬合的金属相互摩擦,带出了一声幽长的咿呀。宁静的夜色被惊动,陈茵转过头,看清了慢慢走来的少女,淡漠的脸此时勾起一丝诡异,慢吞吞、慢吞吞唤一声: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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