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渺渺,不及笔底烟霞——那些年写信的日子

请问,你等过信么?你给别人回过信么?我写过也盼过,很多年。

小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同一栋楼,他们住一楼,我和爸爸妈妈住二楼。每天放学后背着小书包去他们家写作业,有时他们帮我改作文,教我练字。记得爷爷桌上的台灯不是很亮,我经常调皮的把屋里的大灯打开,这样大灯与台灯一起工作,亮堂堂的,然后过一会儿外屋准时传来永恒的一句“白天要省点电哪——”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着,无数次,我看到爷爷奶奶在那个窄小的写字台提笔写信,一般是给她们的朋友或者异地异国的兄弟姐妹。有时候信没写完我就在后面突然大声说话吓他们一跳,那时相当有成就感。他们有时用的是无下划线的信纸,却依然能把间距掌控得整整齐齐;有时一张纸上赫然显示着两种钢笔色,由深入浅;又有时会拿着写好的信呆呆地坐很久,方才小心地糊好信封,出门寄信。爷爷门口的报箱也是他每天要检查三遍以上的地方,他每年订报很多,看完后总会把报纸按日期和类别整齐叠好挂在屋里的一角,奶奶也看报,不过侧重于生活健康以及娱乐版,有时候看到港台或者国外的女星剧照,她会耐心剪下来夹在日记本里,品评一番,聊以为乐。

奶奶的日记本

后来,由于搬家我不得不转去另一所小学,由每天和她们朝夕相处到一周见他们一次。爷爷那时退休后在家教学生们练书法,我也一起跟着学,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钢笔与纸张接触时的奇妙,顺理成章的爱上了写字。慧根也好,机缘也罢,我成了让爷爷引以为傲的“学生”。奶奶的字写得也好看,行书潇洒利落,运笔有力,只不过她更喜欢侍弄家里的花花草草。

再后来,我高中毕业,考到了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临走前一晚,奶奶说:“要不,我们写信吧,一个月一封就行。”我立即答应。后来发现,我写一封,他们会分别回我一封,信中爷爷讲道理,奶奶唠家常。学校的收发室离我寝室很远,快步走也要15分钟,那时我才明白,盼信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也恍然明白了爷爷当年一遍遍带着期望去开报箱的画面。

每次收到他们信的日子,便是我的节日。

这是大一入学报到后第一次写信后爷爷的回复:

“9月22日下午两点许收到你11号写的信,算来已经11天了。见到信那一刻,真是欣喜万分。听你妈说你写了信,我和奶奶就天天盼,就是这天上午你奶奶已等不及要去邮局是问,我说再等等吧,结果,下午就收到了。看见信封上你那娟秀的字迹,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拆开后,我就读给你奶奶听,我俩都陶醉在无限的欢乐中。只见段落分明、层次清楚---叙述得尽善尽美,学校一幅美丽的画面展现在我们面前——”

相信么?有些画面与情景,电话声音与纸上字迹相比,终究苍白无力。

当得知我加入学校的书法协会,每天继续在练字时,爷爷写道:

“你还每天练习书法,我一百个支持。要知道,练习书法的过程中,通过线条艺术之美在和谐中养气,提神,聚精,是意念的修炼,是美的享受,是和谐的营造,是生命潜能的开发利用,可以增进健康,陶冶情操,望你坚持。有机会当请教师长,开阔眼界,博采众长。”

那时我有几门课不是很喜欢,不知该不该转专业到中文系,看了他的话,便有了动力。他说:

“奥地利作家托马斯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他的路,每条路都是正确的。人的不幸在于他们不想走自己的路,总想走到别人的路’只要自己看准的路酒勇敢的走下去——”

大一学高数和现性代数,很排斥,因为我是那种纯文科生,偏科很严重。高中时我可以语文只扣10分,但数学成绩却是不敢恭维。他们便各种鼓励我:

“过去你的数学不太好,也不爱学数学,这不等于你笨。人的思维有两种,一种是逻辑思维,一种是形象思维。我想你的形象思维高于逻辑思维,所以你在文科里能出类拔萃。”

他甚至用很长一段举了一堆名人事例,从吴晗、季羡林到钱钟书、朱自清。也许他不曾知道,这给当时在图书馆苦苦做题的我多大的信心。

后来,我加入了青年书法家协会,也经常把练好的字拍下来手机发给他看,

“你写的兰亭序和欧体楷书,我看后大惊,真像古碑帖上拓下的能以假乱真,写得真好,爷爷望尘莫及,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字越来越好,将来肯定能成为书法家。闲下来我就看看,几乎每天都看几遍,百看不厌,越看心里越美。”

爷爷一如既往地那么谦虚,且不吝惜他的赞美,对我们,对别人,都是这样。他总是那样鼓励我,虽然目前,我好像并没有“大有作为”,也没有成为书法家。

爷爷也有可爱的时候,比如雨中狼狈骑车去拿票看《建国大业》,挨了一身淋看完电影又故作镇定地接受采访之类。

还有感动的时候,比如看到44年前教过的学生来看他,那位老人已经60岁,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想到他曾写过:“故人故地常忆起,同城同地少相见”。

而当盼到我寄去的信的时候,他们总是开心的一起分享。

“我和奶奶都异常高兴,争着看。后我要你奶奶坐着我念给她听,我高声且带点抑扬顿挫,偶尔还加点‘普通话’,增添点感情色彩。有时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一乐也。”

爷爷喜欢养蝈蝈,奶奶也说蝈蝈儿一叫院子里就有了田园气息。有年夏天养了两只,可惜毕竟不能长久。那天收到信看到:

“其中一只不幸于九月中旬停止呼吸,另一只还挺欢快,遗憾的是,11月7日上午也不幸逝世。养了整整70天,生前天冷每天都放在家里,不敢放在院子里,有太阳时还拿出去晒太阳,每天都要喂新鲜果蔬,有了蝈蝈,家里增添了农家气息,门口路过的人都朝家里看,学字的小学生下课还跑过来一饱眼福。”

毕竟养了两个多月,总归是有感情,即使一只小蝈蝈儿,也让他们心有怀念。通过写信才会发现,也许是年纪大了,他们对时间、数字都很敏感,会各种标注和计数。与其说平日他们记的是日记,不如说,记得是一种存在感。

我信里跟他们说我有时也写随笔,他们很高兴,并建议我有任何想法一定要随时记录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有时见到听到想到的东西,手要勤,随手记下来,特别是灵感这个东西,稍纵即逝,所以有人说‘灵感就是上帝给你说的悄悄话,不会跟你说第二次’。成功在久不在速。人生只有走出来的美丽,没有等出来的辉煌。努力吧,厚积薄发。”

从那会儿开始,我便随身携带小笔记本,随时记下自己的想法,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也许有些话语是现在所说的“鸡汤”,可是想想他们经历过的曲折跌宕的人生,你只会相信那是一种慈祥诚恳之下的娓娓道来。

小姑有时候也来凑热闹也给我写信,比如规划倡议个家庭旅游,从车辆安排到人员构成,先给我点放假回家的盼头,看完真是归心似箭:

“等你回来肯定得开几次常务会具体研究部署,不过这个研究、盼望的过程也很美好。”

每年寒暑假回去,都会看到他们仿佛一下子老了一些,虽然看上去精神矍铄,笑语盈盈。后来,我告诉他们我想出国读研,他们在信里支持鼓励,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去美国后,隔着时差与地域,写信变得不是那么方便,我们于是改为多打电话交流。美国校园的饭堂草坪上有棵极为壮美的玉兰树,春天花枝灿烂,冬天挂满雪,俨然白色的珊瑚。忽然春风,忽然冬雪,明明有巨变,却不以为然,仿佛只在夜里更替,第二天才讶异于地覆天翻。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爷爷奶奶,也在不知不觉中感慨时间的力量。明明是在乎的人,却不能旁观他们的变化,可这变化却猝然来到你面前,没有一点点防备,无论是成长还是老去。心酸而无奈的是,你自始至终不能参与其中。

那一刻,好希望一下子再回到小时候,调皮按亮他们屋里的大灯。

纸上的字,也许终究也要朽掉的,如同每次回看信时都会发现有些字已经洇湿模糊,可和善、谦逊、心底的平和与从容,是他们这些年在信中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以速度消灭深度的时代,我们不能抗拒它的到来。我知道,他们也明白。当然,我们也隔几天就通电话,只是把无关紧要的闲事书信交流。指尖效应兴起,他们也用上了微信,会用iPad看视频,会在家庭群里发语音,尽管他们的朋友圈尚未形成规模。想说的是,岁月悠悠,有些传统的交流方式,依然有它独特的意义,那是技术所不能代替的,因为里面有着特殊的情感和温度。

爷爷的笔记本

回忆,或许真的是相聚的一种方式。指尖渺渺,不及笔底烟霞,如今我只能用指尖的敲击记录下他们笔底的芬芳。愿阅读不死,温情常在,书信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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