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盛放的年纪,谢谢你能来(一)

文/宋小君


我十四岁那年,我妈给我收拾房间,从床底下翻出来一封情书,是一个女孩子写给我的。

我妈如获至宝,从头到尾,反反复复读了三十遍,然后拿起擀面杖,冲出去追打正在用用竹竿复制粘贴知了的我。

在屁股上挨了一擀面杖之后,我拔腿就跑,瞬间已经在三里之外了。

我在野地里,看蚂蚁搬家一直看到天黑,才不情不愿地回家。

我妈已经消了气,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我说,我不该偷吃你藏在橱里的虾皮。

我妈说不是这个。

我说,我不应该跟邻居欢欢玩儿打针的游戏。

我妈说,你还给邻居欢欢打针了?真是反了你了。

我妈啪的把那封情书拍在我面前,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孩是谁?你是不是早恋了?

我看了看情书上熟悉的字迹,傻眼了。

 

我妈盯着我,我坦白,她外号叫敏敏,她想跟我早恋,给我写了情书,但是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我说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妈看着我,一脸不相信。

我说,妈,都怪你把我生的太好看,很多小女孩喜欢我,想跟我玩,但是我只想跟课本玩。

我妈再一次强调,不准早恋,早恋就打断你的狗腿。

 

 

蒙混过关之后,我把情书又看了一遍,作为一个同样心思细腻的人,我也觉得,这封情书实在是有些肉麻了。

我决定回学校之后,把敏敏哄到操场上,在她左脸上狠狠地亲一口。

没错,我的确是早恋了。

而这场早恋的起因是因为一场赌约。

 

 

我的初中坐落在一座美丽的小镇上。

有两个食堂,一新一旧,两个食堂是竞争关系,但在“如何把食物做的难吃”这件事上,两个食堂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尽管如此,到了吃饭时间,所有学生还是从不同的方向往食堂冲刺,有人抢到了馒头,有人只能吃米饭。有人抢到了土豆鸡块中的鸡块,有人却只抢到了土豆。

学校没有自来水,师生洗漱用的水都集中在一个巨大的蓄水池里,先到得到,过期不候。

所以,晚上下了晚自习,学生们再次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蓄水池,把水池里的水吃干榨尽。

蓄水池里内涵丰富,接水的时候,经常发现各种想不开溺水自杀的生物。

学生宿舍是教室改的,一个屋子里睡四五十个正在发育的男生,大通铺,睡到半夜不知道会压在谁的身上。

因为正在发育,有没有发泄荷尔蒙的渠道,四五十个男生经常在同一个夜晚梦遗。第二天,大家去蓄水池洗内裤的时候,整个地球上流淌的都是乳白色的液体,像是上帝打翻了牛奶桶。

我和李梦一的通铺相邻,因为晚上经常在一起聊班里哪个姑娘已经开始发育了,哪个姑娘书包里有卫生巾,我们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那时候我们初一三班公认的美女就是敏敏。

我第一次见到敏敏,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

雨下得很大,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漂浮在水上。

敏敏第一天入校,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敏敏在全班同学的目光里冲进教室,全身淋了个湿透,好像是大雨天不听妈妈的话到处乱飞的一只雌鸟。

敏敏短发,五官瘦削而精致,看上去就像是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一脸“我不想理你”的表情,异常高冷。

李梦一凑到我耳边,跟我说,一般这样外表高冷的女孩,身体里都有一颗狂躁而且风骚的心。

我说我不信。

李梦一说,你至今都没看过毛片,你当然不信,你对女孩这种动物一无所知。

我说你扯淡。谁说没看过毛片就不懂女孩子了?

李梦一说,那好,如果你能搞定她,我就把我收藏的漫画书都借给你看。如果你搞不定,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帮我打水。

我咬咬牙,一言为定!

 

 

坦白说,对于追女孩子,我确实没有什么经验。但我相信,每个男孩生下来就应该具备追求女孩子的天赋,而且,我应该是属于天赋异禀那种。

 

据敏敏周围的女孩子透露,敏敏平常不太爱说话,跟自己宿舍的女生也缺少交流。她的同桌都从没有看到她笑过。而且,敏敏性格倔强,她认定的事情,绝不会中途放弃。

敏敏外形如此硬朗,性格如此倔强,但是身体却不太好,经常肚子疼,所以经常跑到校卫生室去吊盐水。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旦一个不要脸、不要命的男孩惦记上一个长得好看、又特别有性格的女孩,那这个女孩往往就难逃毒手了。

综合以上信息,我决定开展我的第一步行动,我思索再三,终于想出来一个绝妙的方法,堪称泡妞界一大神话,那就是——取外号!

这个外号一定要贴切,但还不能太难听,一定要朗朗上口,但还不能流于表面。

我穷尽了一个十四岁少年所有的心智,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外号。

 

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

敏敏从校卫生室走出来,准备回宿舍。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却终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变得不平常。

我几乎是从天而降,拦住了敏敏的去路。

敏敏仍旧高冷地看着我,丝毫没有害怕。

我咳嗽了一声,大吼,季敏敏,我给你去了一个外号,叫做花!生!米!

说完之后,我转身就跑,留下敏敏一个人站在林荫道上莫名的背影。

 

 

晚上,我回到宿舍,李梦一问我怎么样了,我说一切尽在计划中,我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李梦一说,我就不信你能追上敏敏,你要是能追上她,我弹小鸡鸡给你看。

我嗤之以鼻,你就等着弹小鸡鸡弹到死吧。

 

敏敏的噩梦从此开始了。

敏敏正在专心听课,黑板上,老师在讲《观沧海》。

一张纸条像传球一样,传递给敏敏,敏敏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花生米,真好吃。”

课间操,同学们在操场上集合,我跑过敏敏身边,将一句“花生米为什么那么好吃?”留在了风里。

敏敏回到座位上,打开铅笔盒,铅笔盒里满满的一堆生的花生米。

敏敏一开始并不理会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直到一个月之后,班里所有人都知道敏敏叫花生米了。

敏敏再听到有人叫她花生米,脸色开始变了。

 

李梦一问我,你干嘛给敏敏取外号叫花生米?我让你搞定她,没让你给她取外号。

我冷冷一笑,你懂个屁!

 

又是一个晚自习。

天气很热,知了在树梢上卖命地叫。

下课铃响起,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花园里,借着灯光,找知了的幼虫。

喂!

我惊讶地回头,发现敏敏站在旁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和我说话。

我有些吃惊。

她看着我,声音还是冷冷的,我问你,你为什么叫我花生米?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才发现,原来面对敏敏我还是挺恐惧的。

然后,我说出了我平生最漂亮的一句话,我说,我叫你花生米只是想跟你多说说话。你那么好看,想跟你说话的人那么多,我总得别开生面一点。

敏敏也愣住了,很久没说话。

她看起来像是生气了,我连忙补充,你如果觉得不公正,那你可以叫我嘎嘣豆。花生米我爱吃,嘎嘣豆我也爱吃。

敏敏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可以确定,她脸上有那么一丝丝笑意。

 

我心里莫名兴奋,也许只是为了我就要把李梦一所有的漫画书都赢过来。我忍不住跑出去吹风,恨不得脱光了在学校里裸奔三圈。

 

 

从那天开始,嘎嘣豆和花生米正式建交。

李梦一问我,进展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想告诉李梦一,也不想和他分享想要裸奔那种莫名的快乐。

我只是说,你有没有发现,花生米真的挺好看的。

李梦一切了一声,废话。

我心里暗暗地想,如果花生米是一本书,那一定比李梦一的漫画书好看。

 

小镇的时间过得很慢,我有充足的时间研究女孩子这种神奇的生物。男孩总是在女孩身上完成启蒙。

在我们学校,男生和女生是不能坐同桌的,因为学校领导固执地认为,让十三四岁的男生女生坐同桌,就如同把他们送上床。

对于早恋,学校更是明令禁止。但凡敢顶风作案,在学校早恋的同学,一旦被发现,将被通报批评,并通知家长,由家长和学校一起进行批斗教育,直至悔改。如死不悔改者,给予退学或记入档案的处分。

我和花生米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男孩女孩之间正常的交流,于是我们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写信。

一开始,我和花生米处于一种暧昧时期,我用能找到的任何纸张给花生米写信,有时候是方格纸,有时候是卫生纸。

书信的内容,也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写“花生米,你有没有发现,生物老师总在上课的时候挖鼻孔?数学老师总是忘记拉裤子拉链。还有啊,我昨天去操场踢球的时候,在灌木丛里发现赵晓晓和李大木亲嘴。”

花生米给我回的是“现在我们正是学习的好年纪,你应该多看看书,多听老师讲课,不要把注意力放在生物老师的鼻孔,数学老师的裤子拉链,还有谁和谁亲嘴上?”

 

每天下了晚自习,我都会先跑到操场上,在月亮底下跑两圈,然后等着花生米走过来,再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对着她傻笑。

花生米问我,你为什么每次见我之前,都要跑两圈?

我说,我如果不跑两圈发泄一些过于充沛的精力,我怕和你说话的时候,忍不住……

花生米愣愣地看着我,忍不住什么?

我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话说一半很讨厌你知道吗?

那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你真的不生气?

你爱说不说!

我说我说。

我鼓足勇气,告诉花生米,我就是怕见你的时候,忍不住把你按倒在操场上,借着月光,像啄木鸟一样狠狠亲你。

花生米听完之后,脸红了,看着我,不说话。

我有些害怕得看着花生米,良久,花生米才瞪着我说了一句,流氓。然后转身走进了月光里。

我连忙跟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花生米话不多,只是偶尔点头附和。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直是我在说,可我却觉得,花生米已经跟我说了很多很多。

 

原本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到食堂。但是为了能和花生米多说几句话,我就拿着饭盒和花生米一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到食堂。

这样一来,我们打到的土豆鸡块就只有土豆,西红柿鸡蛋就只有西红柿,青椒肉丝就只有青椒。

然后我们俩会去操场上,找一棵树,坐在大树下,谈天说地地把饭吃完。后来读到“三月不知肉味”这个典故,我瞬间就明白了,我和花生米聊天的时候,我吃什么都像是在吃肉。后来我之所以发育得这么好,就是因为常常就着花生米的话下饭。

 

晚上,我因为要送花生米回宿舍,所以常常忘记去蓄水池打水。没办法,我只能趁着李梦一不注意,偷偷用他打来的水洗脚。有一次,事情败露,我洗完脚之后,李梦一不小心用了我的洗脚水洗了脸,李梦一冲上来要跟我拼命。

他扯住我的领子问我,我早就看你不正常了,说,你现在到底搞定花生米没有?

我说,还没有。

李梦一盯着我,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我嘴硬,我哪里不对劲?

李梦一说,你是不是弄假成真,爱上花生米了?

我心里忍不住一颤,听见啪啪啪的声响。

情窦初开原来是个动词,而且还是个拟声词。

 

初中的课程没那么复杂,我轻轻松松也可以考前十名,所以不太用心学习。上课的时候,我习惯去看花生米。

花生米听课的样子特别严肃,不理解的时候会皱眉头,思考的时候会咬笔杆。阳光就从窗子里斜斜地透进来,照在她脸上,非常好看。

 

那天晚自习,我正看着敏敏,她脸上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捂着肚子,靠在课桌上。

我鬼使神差一样的跳起来,大腿磕在桌角上,差点把桌子掀翻,惊动了全班,我跑到她旁边,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我,额头上有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我想都没想,直接抱起她,在全班同学错愕的目光里,紧紧抱住她,冲出去。

 

我抱着她,跑在夜风里。

我这才发现,她真的好瘦。

她的手搂着我的脖子,像是一只抱住树干的考拉,她疼得闭上了眼睛。

 

她躺在校卫生室里的单人床上,打上了吊瓶,我这才觉得大腿生疼,我挽起裤子一看,大腿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流血。

奇怪的是,抱着她往校卫生室赶的时候,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疼。

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吊瓶需要两个小时,那天晚上,花生米要吊两个。我看着药水通过透明的细管流进她血管里,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几乎从来没看过花生米笑,但那个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笑得这么好看就不怕遭天谴吗?

 

校卫生室的阿姨帮我清理了大腿上的伤口,消毒止血,我疼得直咬牙。花生米躺在床上,侧过脸看过,问我,疼吗?

我傻笑着摇头,不疼。

那天晚上,我们只是互相看着,没有说很多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要知道男孩女孩之间,有些话是很难说出口的,但是落在信纸上就不一样了。

从那之后,我给花生米写的信,内容发生了变化。

花生米给我写“我盛放的年纪,谢谢你能来。”

“我想见你又怕见你,我知道你未必永远都是我的,但我还是愿意永远都是你的。”

后来,被我妈翻出来的那封情书就是这时候写下的。

谁能想到如此高冷的花生米,内心竟然如此酥麻敏感。女孩真是复杂的生物。

由于书信的内容,实在太过肉麻,加上我们俩又是赤裸裸的早恋,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不能堂而皇之传递情书,所以我们选定了一只天然不刺激的小信鸽,也就是花生米的好朋友茉莉。而传递情书的工具就是一本厚厚的《课外阅读》。

我们把情书夹在《课外阅读》里,通过小信鸽茉莉,大摇大摆地互相传递。我兴奋异常,这就好比是古人的鱼传尺素和鸿雁传书,带着一股深情款款的柔情蜜意。

花生米开始称呼我为嘎嘣豆。

嘎嘣豆和花生米的感情,在书信往来中迅速升温,与此同时,写情书的副作用是,我的作文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我的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当众朗读,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和花生米对望,共享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晚上,我躲在被窝里,读花生米写给我的情书。

李梦一的脑袋突然钻进来,一把夺过我的情书。

我赶紧去抢,李梦一作势要撕,威胁我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把情书撕成粉碎,然后丢进公共厕所。

无奈之下,我只好和李梦一分享了那封情书。

李梦一看着情书,小鸡鸡都硬了,忍不住感叹,真是骚啊。

我不乐意了,你说谁骚?

李梦一啧啧称叹,想不到你还真的征服了花生米。

我说,这叫互相征服。

 

第二天,李梦一把他收藏的所有漫画书借给我了我。

可是我的心思都在花生米身上,对漫画失去了兴趣。

 

我和花生米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早恋。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

我甚至担心即将到来的暑假,那么久见不到花生米,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因为想念而精神崩溃。

下了晚自习,我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偷偷拉她的手。她头发上有香味,呼吸的时候,胸脯起伏, 害羞的时候习惯用手拨开额前的头发。

我在操场上,把花生米推到一棵树下,我按住她,她靠着树干,我们头顶上有蝉鸣,风从树梢的缝隙中穿过来,我狠狠地亲了她,像是在她嘴巴上盖了一个章,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在她身上插上一面旗,宣布她是我的。

我紧贴着她,她呼吸急促,胸脯柔软,我劈头盖脸,小弟弟坚硬,我们两个笨拙地亲吻。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诗,班里很多女同学喜欢我的诗,常常跑过来跟我探讨朦胧诗和婉约派。

我乐在其中,给女同学们翻看我的诗集,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花生米就在旁边看着,却故意笑得嘻嘻哈哈,和其他女同学打打闹闹。

花生米终于忍无可忍,有一天,径直走过来,撕碎了我的诗集。

所有人惊呆了,我也惊呆了。

花生米把我的诗集撕成粉碎,扬起来之后,转身跑出去,留下我一个人,看着飞舞的纸片愣在原地。

这孩子气性也太大了。

 

我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追出去。

花生米跑到大树底下哭。

我心里也不高兴,你有话好好说,干嘛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碎我的诗集呢?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花生米含着泪,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你以后要是还写诗,我们就别好了。

我呆住,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诗人不写诗难道去卖白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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