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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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韩乾昌

对家乡的思念,是午夜里伸展的枝枝蔓蔓;是爷爷忽明忽暗的烟锅;是屋顶一页斑驳的瓦楞;是墙角的一蓬衰草;是平地而起的一声铁炮仗;是一嗓子穿胸而出的吼秦腔。

农历九十月间,秋收结束了。洋芋入了窖,玉米上了架。被扁担压弯了腰的乡民,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吼它一板秦腔戏,把这一年的辛劳与喜悦表达出来。

在那个完全靠天吃饭的年代,老一辈对天充满敬畏。祈求着老天爷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天爷毕竟太远,而龙王爷却近在眼前。我家乡最尊崇的神祗是黑脸龙王。这龙王爷的来历由于年代久远,已说不清楚。但在黄土高原上,干旱缺水的乡亲们的心里,龙王爷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敬神就是一件大事。敬神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请龙王爷看一场大戏。

戏,当然得是秦腔戏。

秦腔,是从灵魂里吼出来的心声,嗓子眼带着血丝,曲调里飞扬着黄土地的苍凉。倘若登堂入室去看,总感觉失了原味儿。我心里的秦腔属于塬野上扛着锄头的农人、沟渠边浣衣的女子,那一声震天的吼,或是一曲缠绵悱恻、悠扬婉转的低吟。

西北的黄天厚土、粗砺风景,正适合抒发那些捶打人心的凄苦、悲决、哀怨、激昂的情绪。秦腔,一句句、一声声都是尖刀从人心尖儿上剜下来的。是人最原始淳朴的情感。听着秦腔,你会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早上,蜷在热炕上的被筒筒里不想出来时,爷爷已经笑盈盈的架起火盆,罐罐茶欢奔乱跳地往外溢。他喝了茶,捋了胡子,咕咚咕咚吸着水烟,厨房里已经飘来了馓饭的香味。不一会儿,奶奶踮着一对儿小脚就把热腾腾、黄澄澄的馓饭和麻菜摆到了炕桌上。一家人围着炕桌,把一碗碗清香温暖的馓饭“吸溜”进肚子里。奶奶舔了自己的碗,还要边咒骂边把孩子们的碗再舔一遍才放心。

爷,爷!今儿戏场子里唱戏哩!

咹!你想不想看戏去?

爷,我想看!

哈哈!让爷揣个牛儿,爷就带你看戏!

爷一手捧着“烧奠”一手拖着我。戏场里欢闹一片。上了高高的土台阶,恭恭敬敬跪在龙王爷跟前,爷爷把“烧奠”一点不剩的看着焚化,一脸虔诚。我始终不敢抬头,黑脸龙王实在有点害怕。我在想,龙王爷的脸可真黑啊,比村子里黑将的脸还黑。又觉得这么想是不对的,这是对神的大不敬,赶紧收住胡思乱想,认认真真磕几个响头来赎罪。

戏还没开唱,可小商贩们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

卖麻子大豌豆的,卖柿子的,卖凉粉汽水的,卖糖秆的……手里边忙活边吆喝。旁边围着一群小孩儿,有的遂了心愿,双手掬着根“糖秆”小口小口的咬;有的眼巴巴望着一碗亮晶晶的凉粉偷偷咽口水。谁家的小孩儿拽着她娘的衣襟哭闹着要气球,他娘不给买,屁股上早挨了一巴掌,哭喊着,鼻涕吹出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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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专为看戏而来,年轻人就为图个“混火”,说不上还能碰上邻村谁家的女娃,瞅个对象,这得看运气。

小男孩儿不管这些,树叉上,墙头上,哪里高就往哪里爬。

突然,嘟啦啦——嘟嘟啦啦一阵唢呐响,戏就要开场了,人群一齐往戏台跟前凑。掐着麦杆的女人挤不进去,老远半张着嘴眺望,看谁的身子妆的好,听谁的嗓音受听。随着大铜锣和梆子采巴巴——采采巴巴——的声音停住,板胡就勾勾悠悠地拉起来了。

每当这时,我就盼着出来个大花脸,因为大花脸出来打的热闹。如果出来个女人,必然要咿咿呀呀的哭诉半天,恨不得在心里骂几句,赶紧死下台去!

如果运气好,赶上唱“杀庙”,就能看见韩琦。因为这庄是韩家庄,戏里姓韩的大英雄当然就是韩家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看戏的人都爱嗑麻子,麻子皮来不及吐,粘在胡子上,挂在嘴角却浑然不觉。眼睛不用看,就能把一嘬麻子扔进嘴里。

唱到悲伤处,鸦雀无声;唱到高兴处,人群里嗡啦一声,有人笑到忍不住,还能嘣出一个屁来,放屁的人红着脸往别处瞅,被栽赃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唱到悲愤处,女人们连麦杆都掐偏了;唱到仇恨处,人群里牙花子咬得咯吱吱响。

那时候小,完全看不懂戏,只图个“混火”就行。大人高兴时,还能得一两毛的零花钱,买一包五香葵花或者喝一杯五颜六色的汽水,是最大的享受和幸福。

后来长大,才知道秦腔里寄托了乡亲们多么炽热浓郁的情感。和天地打交道的农民不善于表达,他们平时沉默寡言,表达情感最好的方式就是在田间地头吼一板秦腔。一嗓子“王朝马汉喂一声”或者一嗓子“呼喊一声绑帐外”就能把心事说给老天爷听,说完了心里痛痛快快,利利囊囊。他们性子直,就像最爱吃的长面,长长的一根,从肠子这头到那头。几碗长面倒进肚子里,身上热热火火,脸上淌汗,五脏六腑暖暖和和,没有地方藏心眼子。他们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

请戏班的钱是全村人凑的份子。这要看这个村的人口和实力。如果哪个村请来了大剧团,那可是很让十里八乡热眼的事情。一般请来县剧团或者庄浪某个剧团倒没什么,如果请来了市上的剧团或者陕西凤翔的剧团,不但本村人高兴,周围村子的人赶上十里八里的来看戏也是乐此不疲。

对孩子来说,戏台的后场永远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所在。后台是演员们休息和堆放道具的地方,一般人不让进去。如果恰好谁的爷爷或者叔伯是“会长”,则有机会走后门儿进去。那是一件值得自豪骄傲很久的事情。可以绘声绘色的给小伙伴儿们炫耀:那王朝马汉的刀是多么明晃晃的快,杨家将的矛子是多么的尖,唱秦香莲的女人像谁的妈,陈世美又像谁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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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九月九,十里八乡的都要唱大戏、敬神。

本村的戏散场了,就到七大姑八大姨家去看戏,看戏走亲戚两不耽误。孩子们穿起新衣裳,大人们的脾气突然好了很多。

亲戚家的长面早擀了一案板,臊子汤也割好了。上炕的上炕,蹴板凳的蹴板凳,抹胳膊挽袖子,把一碗刚出锅的长面吃得风生水起。

看戏看不出门道没人笑话,要的就是一个欢闹,如果大家都欢闹了,这戏就算看得成功。

有时还能遇上耍把式的,变魔术的,那就是意外的惊喜了。看乏了,大家挤在炕上猜谜语、讲“古今”,兴奋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连夜里谁尿了炕,水漫金山都不知道。

对农民人来说,除了过年,唱大戏就是最喜庆热闹的事情。从东庄转到西庄,从南村走到北村,看完了戏,走完了姑姑舅舅姨姨这些亲戚们,才算是对过去一年的一个总结和交代。不管过去的一年有多少喜怒哀乐,用这样一个庄重喜庆的仪式作为道别,也饱含着对来年的希冀。

以后上学离开了家乡,多年没看过家乡的大戏。可每当听到秦腔的伴奏响起,就把心思拉回那个热烈纯真的年代。

也见识过其它一些戏曲的美妙之处,可总不似秦腔,一下子就能唱到人心里。秦腔说的是老家的话,唱的是老家的腔,表达的是黄土地的子民心中最原始最淳朴的情感。

每当听到秦腔就想起可爱的父老乡亲和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那时物质匮乏,可人们的心里亮堂,人活的畅快。

时代变迁,许多年轻人离开了家乡,去了不同的远方去追逐梦想。与家乡渐行渐远,再会,大多是在梦里。

偶尔回老家,家乡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座新式楼房或精致奇巧的院落。原来的老戏台已经被宽敞明亮的新舞台代替。龙王爷也要搬进新居了,据说还请来了几个别的神仙做邻居。看来,连龙王爷也赶上好时代,与时俱进了。看着这日新月异的变化,龙王爷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该是高兴的。

更令人高兴的是,一代代从家乡走出去的乡亲们,心里依然装着这片贫瘠而热情的土地。在老家的文化广场建设过程中,和留守的乡亲们一起,都尽了自己的一片心,一份力。

记忆里的大戏犹在耳畔,新的大戏一定会唱得更“欢火”更热闹。无论走到哪里,有了这戏,游子的心里就有了根和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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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快板乱弹两首——

(一)

龙王庙,不一般

张家李家两面站

香香儿滴长面咥两碗

跑到戏场子把戏看

人就多滴丸蛋蛋

脚底下稀泥打搅团

大姑娘梳滴长帽干

岁女子头上挽缵缵

小伙子风头甩滴圆

岁子子清鼻涕吊哈一串串

一包葵花五分钱

一包洋糖一个元

儿子娃爱吃甜秆秆

女子娃各车柿饼子甜

老汉滴嘴上麻子碗碗曳了一串串

老婆子滴麦秆儿掐滴欢

戏台上唱滴是秦香莲

戏滴名字叫铡美案

陈世美,胡谝传

杀妻灭子让人烦

皇上的女儿也难缠

求情下话来阻拦

包爷的铡刀可么长眼

一刀把个负心地世美送上西天

九月九,真好看

十里八乡把美名传

等到来年咱回乡转

热炕头,抹馓饭

我给咱们再说一板

(二)

新新儿滴洋芋新新儿滴面

馓饭吃了吃搅团

疙瘩吃了吃片片

七碟子,八碗碗

肚子吃滴憋碌碌圆

吃完再到阳屲里晒暖暖

晒暖暖,胡谝传

东家长来西家短

从董家说到张家川

又从贠家到龙山

赵坡韩家滴秦腔唱滴欢

打镇台,铡美案

三娘教子,三对面

黑叮本,金沙滩

拾黄金,我爱看

宝莲灯,劈华山

花亭相会不一般

秦腔好,秦腔妙

你一板,我一板

诉说着家乡的好变迁

唱滴好,唱滴欢

唱到人滴心坎坎

撸起袖子就加油干

真个把日子过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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