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嫂坐在厨房角落那张沾着油渍歪斜的藤椅上，看着因使用年岁之久而发黑的炖锅日复一日勤恳无言地冒着热气，也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些阳光明媚蓝天白云的日子。

那时候可真是天蓝云白啊。初春时节，自己穿着一条纯白的长裙，袖子挽起一些，露出在百货公司挑了半天的紫色塑料手链，乌黑的长发梳成一条麻花辫挂在身后，低着头走在冒着新绿的田埂上。而旁边推着自行车的年轻人，经过仔细梳理的三七开的发型，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裤腰提得很高。两人无言地走着，故作神色平静，偶尔偷偷瞥两眼身旁的人，又立刻移开目光装作欣赏再熟悉不过的乡村景色。太阳暖暖照着，只听得见远处散落的几声鸟叫，和自行车因小小的颠簸发出叮铃哐啷的金属碰撞声。

那个年代，谈恋爱多半奔着结婚去的。自己也曾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想心事，想几十年后生活会是怎样，现在的心动是否会在漫长的家庭琐事和纷争中逐渐流失。其实心里多半知道答案，但每次辗转反侧的惆怅和思考总是以“罢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的自我宽慰画上句号。

“你看到我眼镜了吗？”老李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粗厚的嗓门惊断了李嫂的出神。“在电视机顶上！你东西怎么总是乱放？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每次都随手一放，到时候又满屋子找……”李嫂愣了一下，站起身，拍打了两下久坐的双腿，走到炖锅旁，拿起灶台旁的抹布掀开盖。“知道了知道了，就问问你眼镜在哪，非得啰嗦我几句……”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又回到客厅，不一会儿，电视机嘈杂的广告声响起。

李嫂拿勺尝了一点汤，咂咂嘴，抖了点盐，又小心地盖上了盖子。这次没回到藤椅上，而是定定地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老李那条还在滴水的有点褪色的大裤衩，又有些晃神。

今天是情人节，女儿一早在卫生间里打扮了半个多小时才花枝招展出门，只扔下一句“我和男朋友去约会啦，不回来吃了！”“这小丫头……”李嫂想到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当最好年龄的女儿性格开朗活泼，对待爱情也一样风风火火，每次谈恋爱都爱得轰轰烈烈，每次分手都哭得伤心欲绝。李嫂想起自己那个年代，谈恋爱是结婚的第一乐章，平平静静，再情动表面也得装得波澜不惊，怕失了矜持。但李嫂心里明白，对女儿，多少有点羡慕。羡慕的是她敢于表达敢于追求的性格，还是如今开放自由的恋爱氛围，李嫂自己也不知道。

想想这三十年，真是经历了太多事情，就像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播放着，老李换了几个工作、搬了几次家、生了女儿、女儿又渐渐长大。生活条件在变好，但也只是满足温饱，自己身材变得臃肿，腿脚不再和以前那样灵便，皱纹每次照镜子似乎都多了几道。而对待爱情呢？李嫂暗自发笑，还爱情……

窗外有点起风，早上刚打扫过的地面又有了落叶，风把几片干枯打卷的叶子拖到东拖到西，叶子在地上不断打着滚，看着有点狼狈。

爱情，多么陌生的一个词。倒是女儿每次谈起追求真爱的时候，自己都会语重心长地劝她脚踏实地，但思考自己的爱情，真的是无比久远的事情了。谈恋爱的时候是有憧憬的吧，结婚那天也是有心动的吧，但什么时候开始，柴米油盐的事成了生活主调，对老李害羞的沉默也变成了喋喋不休的抱怨。这么多年，大吵很少，小吵却平常，从早上睁眼到晚上入睡，都有忍不住想唠叨他的话，嫌他工作不够努力，嫌他不够关心女儿的生活，嫌他周末只知道搓麻将，嫌他又在屋里抽烟，嫌他东西乱放从不记得收拾……太多了，曾穿着衬衫留着三七开头发的年轻人现在穿衣服邋里邋遢，头发逐渐稀疏，牙齿被烟熏黄，啤酒肚倒是茁壮成长。

“我说，你发什么呆呢！都几点了该吃饭了吧！我吃完还约了去棋牌室呢。”李嫂没注意那个本该在客厅翘着二郎腿看电视的“大爷”又趿拉着拖鞋到了厨房，回过神来，便不甘示弱嚷回去：“想吃饭自己动手啊！什么家务都不干就知道催！下午又要去打麻将，我看你把那点工资都输给那帮人算了！”一边说着，却麻利地关了火，掀盖盛汤。“我哪不干了，这不平时工作太辛苦了么……而且……我麻将桌上也赢的次数多啊……”老李有点心虚，嘴上仍抢着理，却主动走到碗柜旁拿碗盛饭。

汤的热气扑面而来，李嫂眼前一片朦胧。隐隐约约听到隔壁小张又开着他的音响，撕心裂肺唱着关于爱情的歌。那些青涩的最初的心动，当然是美好的。而自己呢？要说对老李还有没有爱情，这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硬要回答也实在有点，用女儿教的词来说，“矫情”。或许爱情早就在不经意间沉淀成了亲情，也或许爱情本身就是日复一日吵吵闹闹的抱怨和平凡生活中的相守。你看，是不是就像这调料，洒在生活这锅汤里，慢慢融化消失，但汤的滋味与此同时也在变得醇厚。

李嫂轻轻扯了扯嘴角，暗暗嘲笑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想这些有的没的，难道是被女儿的情人节刺激了？这时，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竟也想体验一下现在年轻人的情人节。但想说的话随着汤碗“砰”地放在桌上，变成了“快点吃！吃完了把碗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