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欢是个奇葩。”时隔十年，我们在上海虹桥机场再次会面，他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他们一直都这么说我。”
他说这话时，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惭愧而羞赧的脸色。
是的，曾经的我，也是“他们”的一员。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杨欢是我的初中同学。
他是那种极其容易在人群中展露头脚的人，然而，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人皆有爱美之心，遇到美好的事物难免生出亲近之意。试想一下，站在你眼前的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八、肤白貌美、唇红齿白的性感尤物，谁还能柳下惠坐怀不乱？
别说男生，就我这样一个平日自诩正派清高的女孩子也不禁迈步向前，大义凛然的拦住他的去路。
“杨欢同学，早啊！”
他走路时习惯低垂着头，行色匆匆的，万万想不到会出现我这么个拦路虎，一个刹不住车，还差点撞到我身上。
他总算抬起头，我如愿以偿的看到了美人的脸，然后他的声音却一下子把我震醒。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了两个短句，又飞快的低下头，全然不顾念我们的同伴之谊，连我的名字都不问就溜走了。
只剩我一脸懵逼的站在原地。
“杨欢是个男的？”
我不甘心，第三次向闺蜜求证。
“废话，那么粗的嗓子，能是女的吗？”
我：“可是……哪有男的打扮成那样的？”
“所以说，他是个奇葩呗。”
那个年代，“奇葩”这个词语刚刚流行起来，在我还未来得及去了解“奇葩”的定义时，已经先在心里为这个词语勾勒出了一个具象。
“你们知道吗，那个奇葩还穿女孩子的胸衣呢！”
“上周六我出门逛街，在路上遇到他，他还带着发夹呢，还穿了个红裙子。”
“我那天放学回家，看见他和一个男的牵着手呢！”
“他是不是那个啊？”
有关于杨欢的流言蜚语愈传愈夸张，学生们总算在无聊的生活中找到了一剂新鲜刺激的调味品，添油加醋不要紧，只要消息够劲爆，足够为茶余饭后当作谈资，真相都不重要。
真相都不重要，曾经的我也是那么以为的。
所以，我接近杨欢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探寻真相，而是试图在他的身上找寻更多可以足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东西。
有志者事竟成。
我攻势猛烈，步步紧逼，他连连败退，溃不成军，最后，我修得铜墙铁壁一般的厚脸皮，总算换来这个生性羞涩、举止怪异的小男生尊称我的一句“姐姐。”
兴许是我没有弟弟，所以当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我，竟然第一次激发了我体内的母性，我开始学着电视剧里的大姐头一样对他提出诸多要求，比如：我不喜欢别人和我说话时不看我的眼睛，你走路的时候能不能把手臂摆起来，你想找我借作业抄能不能直说我又不是不借给你……
他在努力，努力去完成我要求他的事。
我也在努力，努力想把他改造成一个能融入大众的人。
每个年轻人都心存一个救世主的梦，我们没有佛法却总想普度众生，我们总认为这个世界肮脏、丑陋、毫无人性，却总是坚信自己才是清醒，纯净，一尘不染的那一个。
我满意的欣赏着被我改造的杨欢同学，他在我的逼迫之下，见到老师不得不问好，遇到同学不得不微笑，我总觉得，他在一天一天变好。
直到有一天，我在吃饭时，听到邻桌女同学神神秘秘的议论：“你们知道吗，我每天中午放学去行政楼上厕所，厕所的第一扇门永远是关着的，那天我心理好奇，低头一看，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我凝神静听，呼吸都有些停滞。
“隔壁是男生的鞋，咱们学校有个变态，每天中午都会悄悄溜进女厕所，在第一个坑里蹲着，你们知道那男生是谁吗？”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已经默念出了那个名字。在那一刻，我自己心里都感觉可怕：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是我弟弟，还是那个奇葩。
果不其然，耳边又充斥着关于弟弟的讨论。然而，揭竿而起、仗义执言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回到了我生活的轨道，是最初生活的轨道。
弟弟像往常一样在放学的时候跟在我身后，我不拒绝，也不理他。
弟弟像平时一样姐姐长姐姐短，我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恐怕除了他，所有的人都看出来我在疏远他。没办法，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也认定了他是个奇葩。
我和过去一样，站在群众的大多数，我励志做个正常人，所以要和正常人厮混在一起，可是只有我心里知道，我还是变了。
比如，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会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
比如，看到他被嘴毒的老师嘲讽，我心里会升起一股愤懑。
比如，我时常还会留意着他走路的姿势、与人说话的神情……
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闺蜜替我总结了一个高大上的疾病：“近距离接触奇葩所留下的后遗症。”
除了远离病源，别无他法。
所以，当我看到手机屏幕上赫然的“弟弟”二字，果断的将其扔进了被子里。
而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过弟弟。
我曾经试着去打听他的踪迹，然而每个被我问到的人都会反问这么一句：“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刹那间，我如梦初醒，他是众人口中的奇葩，更是我的弟弟。
而我对他而言，除了是他的姐姐，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随着时间的推移，校园里再也没有关于杨欢的传说，他的座位被更加有活力的身影所占据，而大家口中又有了新的谈资，杨欢就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雁过留声，他却没留得丝毫踪迹可寻。
而他却像是我心里一颗不被接受的种子，虽被我刻意忽略，却在我心间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出了花。
我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有关杨欢的记忆，却总是不经意听到关于“朋友”“亲人”这样的词汇时想起他。
仅限于想起，却从不提起。
直到有一天，我哥哥娶了一个叫韩玲的女人。这女人我见过，她是我们学校初中部的化学老师。
吃饭的时候，我俩座位相邻，除了互相夹菜以示友好，总还要寒暄几句的。
“蝎子是几班的？”
“一班。”
“诶……你是不是和那个小孩，就是那个像女孩一样的小男孩一个班？”
我：“……您竟然还记得他。”
“可不么，他爸当初把他的头打破了，他头上流血，也不去医院，结果跑来办公室找班主任。”
我筷子上的宫保鸡丁都掉了，愣愣看她。
“那个小孩挺可怜的，从小父母离婚，他妈妈嫁了个外国人，他就跟他爸爸，他爸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他，有一次，他爸直接拿酒瓶子挥他头上……”
我听的心惊肉跳的，“那他没事吧？”
“他妈听说了，要争他的抚养权，最后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的，反正杨欢转学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总觉得失落。
“听说那小孩挺不错的，平时不捣蛋不惹祸，成绩也挺好，就是打扮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呵呵，是吗？”我干笑两声，故作轻松问道，“我怎么听说他是个变态，专门爱蹲女厕所呢！”
“你记混了吧？这俩不是一人，蹲女厕所那小孩还是我们班的呢，后来被开除了啊……”
她后来说什么我也沒仔细听了，只记得那天我疯狂的吃馒头，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只是因为我想把堵在心里那件破事永远的压下去。
我试想过各种各样忏悔的方式，若不因我是女孩，负荆请罪的桥段我都愿意一试，可他不在我眼前，就算我涕泗横流似乎也填不平我当年给他造成的心灵沟壑。
我无数次扪心自问，当年的我为何要站在所谓的大多数中，寡众一定是对错的分水岭么？
少时轻狂无知，总以为“我”便是至尊真理，对万事万物诸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斥，殊不知大千世界，一花一草一木皆为上帝妙手精心刻印，存在便是合理，怎可不问缘由便不分青红皂白将非我同类归为异族？
“姐姐，想什么呢？”
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将我飘远到天外的思绪拉扯回来，“等我调到北京，找你吃饭去啊！”
往事我们都不再提，他如今在上海做化妆师，接触的都是些艺人明星，他也更会打扮了，一眼望去还是那个最与众不同的，但只要他自己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说到日后的相约，我连声说好，又看了看手表，时候不早了，“你不是只能出来一会儿么？回去吧，我也得检票去了。”
他走两步一回头，手臂大幅度摇摆，即使隔着五米远，我也能看见他自信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
容颜不改，初心不变，还是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待人至诚的特立独行的少年。
这个世界肮脏，丑陋，毫无人性。
你却一直保持清醒，纯净，一尘不染。
希望我也能如此。
希望你也能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