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生生夏

任生最后想起的,是在外婆家的第二十六个夏天。

1

  任生外婆家的夏天一直有生命。

  屋外绕了三面的河流,深夜阳台吹来的晚风,缓缓地涌动着,成为它起伏的脉搏。

  赋予夏天生命力的是放了暑假的孩子们。孩子们的父母在外务工无暇看管,只好将他们送回老家给老人照顾。每年这个时候村里的各个角落都热热闹闹,三五家孩子成一帮派,田野里刮起腥风血雨。

  任生的外婆,也每一年都等待着任生的到来。


  “走啦,”任生转过身重新背上旅行包,从动车站的卫生间里一阵小跑出来,抓起了同行姑娘的手。

  “要来不及了。”


  夏日的高温让车程格外漫长。任生几次抬眼向外看去,都是开阔得望不到尽头的平原。

  到站后,任生熟稔地办完转车手续,两个人拖着行李上了长途汽车。

  这一次一直坐到了日落。

  长途汽车站落在镇上的郊野,傍晚的旅客大厅外碧空如洗。拨开塑料帘子,夕阳的光束就朝他们温柔地扎过去。


  十点多抵达的时候,村庄已经早早地睡着了。黑夜染透了旷野和庄稼,风和云不敢再喧哗。

  两个人拖着行李走着最后一段路,任生远远地看到外婆倚在老房子前的躺椅上。蒲扇从老人家的手里落到了大腿,上面跳动着绿色的荧光。

  “先去后头那间屋子整理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就得走。”任生转头对身边的姑娘耳语,“我带外婆回家里睡。”

  “好。”

  姑娘点点头。






睁眼就是煞白的天花板,任生攥紧了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手,又松了松。

2

  吃过外婆的溏心蛋,两人早早地驱车往隔壁的村落。

  “上次和小远通电话,说那个村子现在只有三户人家,是这样吗?”

  姑娘松了松颈前的安全带,寻找话题。


  “嗯。”


  “……”

  姑娘自觉没趣,想了想还是补充了问题。

  “为什么啊?”


  “嗯?”

  任生扬了扬眉,放慢车速,缄默了一会儿。姑娘好奇地别过头,驾驶座上的男人今天换了一件雪清的衬衫。

  像是深紫的墨水从他身上洇染开,又突兀地在双臂和颈项处戛然而止。

  “听我外婆说,前几年镇里开了新楼盘,几个年轻人在人家村里挨家挨户地跑,大半个村子的人脑子一热全涌镇上去了,有点条件的又早早给子女接去了上海。”

  拂晓扫过任生低垂的眼睫毛。

  “剩下的几户,要么子女生事给判在牢里大半辈子,要么门里长子浑浑噩噩、不思上进,和小的又断了联系。”

  “前些日子听说近村口的那户老人无声无息地去了。她原本就一个人住,性子古怪,其他两家也离得远,人没了好几天才被发现。”

  “人没了,还联系不到她的亲人。以前有点交情的村民们就筹了点钱,挑了个日子给人送去火化。”


  五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头,任生停稳了车,提起手刹。

  “我们到了。”


  两个人站在还没亮透的清晨里,眼前的建筑苍白而灰蒙。

  任生上前尝试推了推门,木门摩擦地板划拉出刺耳的声响,门梁应声落下厚重的灰。

  “很久没人来过了啊。”

  任生拍拍手,一口气将两扇门推到了底。






  “上小学的时候,我身子板小小的,出入玄关时衣服能哐起一阵风。”

3

  任生向姑娘招了招手。

  “进来吧。”

  窗外的阳光径直切进来,在空旷里落成狭长的矩形光斑。模糊的光线里,红砖地上的老物件在尘埃中浮出一圈浅浅的灰色轮廓。

  姑娘上前蹲下翻了翻,受到惊扰的灰尘四处逃窜,呛得任生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别翻了,不在这里。”任生空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我们去二楼。”


  二楼比一楼要明亮的多,任生环顾四周,发现大部分家具已经被搬空了。

  两个人穿过一个很大的房间,来到里头的一个隔间里。

  “找到了。”

  任生从床边站起来,手里抓着从床屉子里翻出的相框,朝姑娘晃了晃。

  “给我看看。”  姑娘伸出手。

  相框里是两个初高中生模样的人。

  玻璃上落了很黏腻的灰,怎么也擦不净,两张脸模模糊糊,只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小远让我们拿的就是这个?”姑娘看向任生。

  “是啊,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是遥。”任生一屁股坐在床板上,双手撑着身体,视线飘到姑娘身后的窗外。


  “遥?”


  “嗯,遥。”

  任生顿了顿,收回视线。

  “小远以前很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4

  重新关上门从老房子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站在这座年迈的建筑前平静地与它对视。

  说是马上要拆掉了。

  小远一收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联系任生委托他帮自己把东西带来。

  姑娘听到任生提起此事,便决定一同前来,去见一见老朋友。

  收到任生的回复小远可高兴,三个人很久没有一起见过面了。上一次见面,好像已经是刚进来的时候。


5

  收好了相框,任生掉头拐入水泥路。

  “差不多三个小时,昨晚没睡好的话就先睡一觉吧。”

  “不睡了。”

  姑娘摆摆手。

  “我再看看这里,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


  任生愣了愣。

  下个月自己有一个项目要飞去国外,这一趟过去,可能就是三四个年头。外婆去年刚过米寿,外公走的这几年里,老人家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父母忙于生意,十几年来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每个月的生活费,和老人家的交流就是妈妈每天的一通电话。

  今早出门的时候,邻居和他提起过外婆不怎么喜欢去和他们打牌了,每天一起来就是捣腾屋子,然后把椅子往门口一放,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父母曾告诉他,外婆早几十年开始晕车晕机,老人家自己也拗得很,哪儿也不肯去。镇上都没怎么去过,别说接她来和任生一家住了。

  这么多年外婆就这样独自守着荒芜,再和它们一同老去。

  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6

  远方时不时传来孩童扯着嗓子的叫喊,静静卧在路间的小猫抬起头看向迎面驶来的越野车。

  任生握紧方向盘,不再想这些。






  小远沿着自己的睡铺来来回回,坐一会儿,又向后仰去。闭起眼睛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些缓慢游动的红光纵横在黑暗的视界里。

7

  “对对,就那个,要大份的,三个人吃。”

  任生从裤袋摸出钱,放在收银窗口。

  “再来三盒饭,打包在一起。”


  “好香,”姑娘笑了起来。

  “小远肯定很开心。”


8

  和狱警打过招呼,两个人提着水煮鱼往小远所在的牢房。

  过道里的白炽灯亮得让头脑发涨,任生揉了揉脑袋。


  “任生、洛洛!”小远等了太久,冰凉的隔离栅被他握在手里甚至微微发热。

循着声音的方向任生也看到了小远,提起手里的水煮鱼,任生朝小远咧嘴笑。

  “嘿嘿,我们还带了好吃的。”


  三个人吃的风风火火,放在以前,这样一盆水煮鱼十分钟就连菜叶子也不剩。

  十几年前的时候水煮鱼极奢侈,村里的家家户户逢过节都舍不得吃上一次,可是小远的爸爸总能给他们弄来。有时候香味飘到屋外去,惹得村里的毛孩挤在门前,小远就站在门前叉着腰吼他们。


  “叔叔他…”任生实在是吃不下了,撂下筷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起小远。

  然后马上噤了声。

  小远夹起鱼片的手顿了顿,不紧不慢地接话。

  “没什么希望了,当年他野心得很,什么事都掺了一脚,现在算是彻底搭进去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小远吃下最后一块水煮鱼。

  “我不恨他。就算他把我们母子俩给搭进去了,我也当他是我爸。我还想等到他出来那一天,一家人好好再吃顿饭。”

  小远朝任生笑笑。

  “不说这个了,东西呢?”


9

  洛洛从袋子里取出相框,递到小远的手里。

  小远抬起手擦了擦玻璃上的灰尘,眉眼低垂。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当年没来得及和她表白,好后悔呀。”

  手指反复柔挲照片里的人,语气却是轻快的。


  “联系不到她,你进来了以后,她好像也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也好,自己也提不起勇气再面对她的注视。


10

  又聊了会儿别的,直到狱警敲门提醒,小远起身为他们送行。


  “照顾好自己。”

  任生拍拍小远的肩,没有多说。


  走到过道拐弯处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悲伤从那间牢房喷涌而出,洗透了肃静的监狱。

  任生和洛洛二话不说冲了回去。


  两人在隔离栅外看到这个昔日的大男孩跪在地上,干瘦的双手颤抖地支撑着身体,垂下头,眼窝深陷,泪水止不住地往地上滴答,没入饥渴的水泥地里。

  一张信纸一样的东西被他紧紧抓着,手里的部分褶皱得厉害,旁边是拆开的相框。


11

小远:

  现在是2003年,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十年过去了。

  后天就是我入狱的日子。你进去以后,警方也查到了我妈头上。

  之后的日子可能更不好过了。

  不过没关系。

  我想和你说点什么,可是又没有勇气直接托人传信给你。你之前住的地方被收走了,留不了东西,只好打听你的其它住址,我就找到了这里。

  这里可真好,田地望不到尽头,河里可以钓到小龙虾。

  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啦,就是想谢谢你。

  这么多难捱的日子,谢谢你陪我熬了过来。

  也算是熬到头了。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道别啊,你还不一定收的到。

  我不太会写信,零零散散的,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懂。

  看不懂就算了,我自己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我准备把这封信放在这个相框里。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那时候十五六岁吧,真是美好的年纪啊。

  我们的青春也算到头了。


  对了,小远 ,还有一件事。

  我一直一直,都很爱你。

  再见。

                                                遥

                                          2003年4月


12

  小远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成为淌满毒汁的恶毒利刃,狠狠刺入遥的生命里,循环溶解后溃烂了年轻的肌肤腠理。

  他原本以为遥去了另一座城市,有了更好的生活,有了相爱的人。


  这些年来,他聊以安慰。






“光和光怎么打招呼?最黑暗的地方见。”

13

  警报声突然不要命似地叫嚣起来,停在窗台的鸟儿慌忙逃窜。

  任生身体冰凉,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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