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拉面

孙福

        一个挂着“正宗兰州拉面”招牌的小店里，那位个子不高，肚子却出奇的大，老是把袖子撸在胳膊肘上面的老板，正懒洋洋地擦拭着本来就不脏的桌面。他这是实在闲的没事，因为最近的生意大不如前，对面那家新开张的拉面馆一下子就把他这里的客人拉了过去。以前，在这个一万多人的小镇上，只有他这一家拉面馆，而且，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兰州拉面是要放牛肉的。

        他不是兰州人，也不像对面拉面馆的那个老板戴白帽子。他的手艺是在保定一所厨艺学校里学的，那时候他们的伙食大多是素汤拉面。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好吃，所以回来后便也照样调配汤料，放点切碎的西红柿、青辣椒、葱花、香菜，人们也没有觉得不好吃。

        可是，那个戴白帽子的甘肃人一来，情况就起了突变。甘肃人也挂起了一块招牌，只不过比他的招牌上多出两个字来——“正宗兰州牛肉拉面”。这两个字让那些吃客们感到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在“正宗兰州拉面馆”吃了那么多碗面，居然全都是上当的！这在小镇上很快就演变成一件新闻，人们奔走相告，甚至有些人故意从他的店门口经过，并大声地说一些“黑心”、“缺德”、“损人利己”之类的词语，他很清楚这些词都是用来形容他的，但他无言以对。没过多久，又有人无偿送给他一个外号——“王扒皮”——因为他姓王，谁知传着传着就变成“王八皮”了。

        这一下，王老板的老婆可真生气了，她一连两天守在门口，看见有人过便藏起身子，把门悄悄地推开一条缝，以便能听清外边人说话的内容。第二天下午终于让她把那个正念叨“王八皮”的人逮了个正着，她嚯地冲出去，不由分说，举起大饼一样的手掌对准那个人的廋脸“啪啪”地猛扇起来。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他是王八，我是啥？啊？说！我是啥？”

        王老板的老婆人高马大，胳膊比那个人的大腿还粗。这一连串的大嘴巴直打得那个人眼前天花乱坠，耳内钟鼓齐鸣。跟他相跟着的那个稍胖一点的家伙，早就被这阵势吓傻了，连上前拉架的勇气都飞出体外了。

        旁边店铺的人们纷纷出来围观，也有从远处赶过来的，他们很快围成了一个圈。一边欣赏一边议论，大多数都有些愤愤不平——挺大个男人被女人打成这样，丢人啊！

        王老板一见围了这么多人，觉得不过去拉一把有些说不过去。便从店里出来，一边假装呵斥自己的老婆，一边分开人群钻了进去。

        那个人慌乱中把王老板老婆的手腕子抓住了，目前两人正处在僵持阶段。王老板上前便把那个人的手掰开，并顺势将那人抱住。他老婆立刻抡起了巴掌，机不可失地扇了下去。

        在刚刚短暂的僵持过程中，那个被打的人的意识显然已经从懵懂中恢复过来了。眼看着大饼一样的肉巴掌扑面而来，他紧急地往后挺了一下身子，使得抱着他的王老板也不由得退后两步。

        王老板的老婆扑了个空，因为用力过猛，健硕的身体仿佛一面墙似的朝前扑去。那个被打的人一眼便看出了机会，他连忙伸出一只脚，脚面正好勾住了王老板老婆的脚腕子。这个一百八十斤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重心，“啊呀”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被她砸起的尘土带着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难闻的气味，径直钻进人们的鼻子。

        一阵唏嘘过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高大的女人缩成了一团，半袖跑到了半背上，腰间的赘肉暴露无遗。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右膝盖，像陀螺一样在地上转着。人们已经发现了她的裤子上洇出来的血迹，唏嘘声再次响起。

        王老板赶忙松开了那个人，当他俯下身子想把他老婆掺起来的时候，却被他老婆重重地给了一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挨打的男人也害怕了，慌忙拦了一辆出租车，拉着王老板夫妇去了镇医院。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结果，“先住院吧，观察几天。”

        王老板因为要看店，只好把小姨子接去医院陪床。算上今天，他老婆已经在医院待了有半个月了。他想让她回来，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吃拉面了。可是他老婆却当着他小姨子的面，把他从头到脚臭骂了一顿，就连小姨子也跟着帮腔数落。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改变了想法：反正有人给花钱，想住就住呗。

        从医院回来，王老板到后厨和了一小块面，用塑料薄膜盖住。这块面最多能做五碗拉面，就这也不一定卖得出去。冷冷清清的生意弄得王老板心也凉凉的，他无精打采地拉开冰箱的门，把那盆做好的牛肉汤拿出来，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多牛肉，倒了真可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就算他把整头牛放在一碗面里，那些顾客也拉不回来了。

        他端着盆子走到泔水桶那儿，想了想，又返身回到了案板前，生气似的将盆子放在案板上。因为用力挺大，里边的汤溅出来，案板和王老板的围裙上，到处都沾满了红红的油点子。

        “反正也没人吃，我倒看看你能臭成啥样！”王老板一边脱围裙，一边对着那盆牛肉汤发脾气。

        昨天也和了这么一小块面，只卖出去一碗。吃面的是个外地人，那个人只吃了一口，放下钱就走了。王老板很奇怪，端着面碗闻了闻，便把那碗面倒进了泔水桶。他懒得再做新汤料，正如他刚刚说的那样，做了也没人吃。他已经对生意彻底失去了信心，所以，就连擦拭桌子也完全是为了打发无聊透顶的时间。

        快到中午的时候，对面甘肃人的店门口开始热闹起来。王老板从玻璃窗偷偷地观察着，进去的人大部分都是他以前的顾客甚至是熟人。他越来越感觉到生气，一个外地人竟然这么容易就抢走了自己的生意，还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一定要想个办法把他赶走！”王老板这么想着，把手里的抹布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摔。就在他一转头的工夫，他从落地玻璃门上看见外面有一条小花狗，这条狗长着一张狐狸脸，却拖着一条灯捻一样的细尾巴，一看就是个野种。它在门前嗅来嗅去，还不时鬼鬼祟祟地往屋里看一眼。

        王老板更加生气了，他扭头到厨房拿了一把添煤的铲子，气冲冲向门口走去。那条狗似乎看出了苗头，转身便跑。王老板手疾眼快，边开门边将手中的铲子抛了出去。

        等王老板站在门外时，他忽然愣住了。

        狗已经跑出去老远，正蹲在前面那个垃圾箱旁边挑逗似的看着他。那把铲子并没有打到狗身上，而是打在了一个正好路过的老汉的腿上。这个老汉穿着一件破旧的、与眼下时令和社会都极不相称的中山装，那些原来露在外面的口袋早已都不在了，只剩下几个兜盖；腿上穿得是一件分不清颜色的大裤衩，又干又脏的小腿露在外面，其中一个腿梁上正往下流着血。不言而喻，那把铲子正是打中了那条腿。此刻，老汉正莫名其妙地看着王老板，由于满脸的胡子，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

        王老板定了定神，这会儿他已经非常肯定，面前这个已经没有几根头发的老汉就是一个叫花子。既然是叫花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换成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看啥？我是打狗，又不是故意打你，你还想讹我吗？”王老板瞪了叫花子一眼，转身推门进到店里。他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刚打算翘那条二郎腿，却又被针扎了似的站了起来——他想起铲子还在外头呢。

        那个叫花子老汉依然站在那里，他看见王老板出来，便把那把铲子举起来，并且晃了晃，这个动作颇有几分挑逗的意思。王老板四顾周围，发现正有人往这边张望。在这样的时候，他可不能再落下一个欺负叫花子的名声了，于是，他只好将心里的火压了下去。

        他款款地走过去，把铲子攥在手中，正要使劲，没想到老汉却松开了手。王老板楞了一下，然后轻蔑地冲老汉笑了笑；老汉也便冲他笑了一下。王老板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顺便低下头看了一眼老汉那条腿：伤口不大，看样子是被铲子的角剜了一下，有很小很小一块肉不见了。好在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走到门口，王老板突然站住了，并且回过身来。

        “嗨！进来。”他这是冲老汉说的。在说话的同时，王老板又四顾了一下周围，发现除了那几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在朝这里张望，垃圾箱旁边的那条狗也在看着他。

        老汉很听话地跟着王老板进到店里，但是他一进来就感到手足无措，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两只手垂下去也不是，抱起来也不是，仿佛是两个多余的物件。也难怪他这么紧张，这种地方他是从来都没进来过的。

        王老板从后厨里找来一片创可贴，他并没有留意老汉的举动。但是老汉的腿实在是太脏了，创可贴根本沾不上去。王老板只好用抹布蘸着水把老汉的腿大概擦了一下，又重新拿来一片创可贴。因为每天都同菜刀打交道，他抽屉里的创可贴有的是。

        老汉十分感激地冲王老板笑了笑，王老板也只好冲这个叫花子笑了一下。然后，老汉便一边欣赏着腿上的创可贴，一边往门口走。就在他伸手开门的时候，却突然被王老板叫住了。

        “嗨！你——饿吗？”

        老汉回头看时，王老板正靠在后厨的门框上，用一根手指头指着一把椅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来。他很是不安地犹豫着，但是王老板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手势，并且脸上浮现出一种看似友好的笑容。

        于是，老汉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那张椅子上，但是他却更加的不安了。他一会儿看看外面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一会儿看看后厨里把面在面板上摔得“啪啪”作响的王老板；他站起来好几次，似乎想离开；不过，到最后他还是留下了。

        王老板把一碗热气腾腾、上面盖满牛肉的拉面放到老汉眼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示意老汉尽管放开了吃。老汉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三下五除二将那碗面送进了肚子。王老板又去给他捞了一碗，这一次，老汉嘴巴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王老板靠着旁边的一张桌子，胳膊抱在一起，好像欣赏风景似的看着老汉吃面。老汉每吃一口就抬起头冲王老板笑一下，而王老板总是用下巴做着同一个动作，意思是：你赶紧吃吧，看我干啥。

        这时，王老板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小姨子打过来的，王老板只听了几句，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啥？他没去送钱？……电话也打不通？……好好，我这就去他家里……”王老板挂掉电话，匆匆到后厨拿了一个食品袋，不由分说便夺过老汉手里的碗，连汤带面倒进了食品袋里。他将食品袋塞到老汉手里，把老汉从椅子上推了起来，一边说：“我要关门了，你到外面吃去吧！”

        老汉显然被王老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他不知所措地往后退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王老板楞了一下，他这才知道，老汉原来是个哑巴。他冲老汉招了招手，从后厨把那盆牛肉汤端出来，用笊篱把里边的牛肉全部捞进了老汉手里的食品袋中。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说：“都给你拿去吧，总比倒了好。”

        当王老板骑着电动车，垂头丧气地返回到店门口时，发现那个叫花子老汉并没走远。老汉就坐在前面的垃圾桶旁，那条狐狸脸的小狗也在那里。狐狸脸围着老汉一个劲地摇它那条灯捻一样的细尾巴，看样子，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王老板好奇地走过去，看到老汉正把一块牛肉夹着送到狐狸脸的嘴里。狐狸脸在叼到肉的同时发现了王老板，它警觉地跑开了。老汉这才抬起头，见王老板正看着他，便冲王老板憨憨地笑起来。他用那双一次性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蹲在不远处马路牙上的狐狸脸，“啊啊”地叫了一气，随后，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王老板却没有笑。他默默地回到店里，找出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此店出租”，然后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也写了上去。他从里面把这张纸用胶带纸贴在门玻璃上，接着，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最后，他朝对面那个甘肃人的拉面馆看了看，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锁门的时候，小姨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没有听对方说话的内容，直接把手机举到嘴巴前，“那个人已经跑了，欠医院多少钱，只好咱们自己掏了……你们收拾东西吧，我这就过去。”

        经过那个老汉和狐狸脸身边的时候，王老板停了一下。老汉已经睡着了，那条狐狸脸依偎在老汉的大腿上，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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