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儿是老家的邻居。这不是他的本名。因为大家都叫他细儿，本名就被人忘记了。
我不明白细儿为什么叫细儿，就像不明白有人四五十岁了还叫季阿宝一样。那个在我三年级日记中的吴阿挑，我写过他在玩铜钱所向披靡无人能战胜的傲娇样子，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他叫吴阿挑。
不过我知道汤宝因为爱喝汤，一大把年纪了仍然被人叫做“汤宝”。汤宝人大力气也大，有一天放学，我就亲眼见到他左右开弓，将细儿三下五下打倒在水稻田里。
细儿一说叫系儿（幺儿的意思，指家里最小的孩子），说父母因为宠爱他，想把他一辈子系在身边。又一说大家都叫错了，其实他叫四儿。因为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老四。
父母非常宠他是真的，以至于30好几了，也没有正式的工作，天天就在村子里晃荡。邻居家漂亮的姑娘进进出出，他咧嘴嘿嘿朝人笑，惹得姑娘一个个都朝他翻白眼。
细儿家很穷也是真的。三间茅草房，土泥墙，春天的时候成了孩子们聚集的地方。金山就曾在细儿家房子外的缝隙里捉了好多蜜蜂。他说蜜蜂倒过来就是蜂蜜，当着我的面就把蜜蜂撕开两半放进嘴里。我惊恐叫道：“你好残忍！”
细儿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两个姐姐早就嫁人，一个姐姐嫁的是季阿宝，家境不错，姐姐的日子风生水起。另一个嫁的是木匠，那年头，有手艺不愁没饭吃。哥哥早就分家，据说当初有个进医药公司的名额，已经成家的哥哥以死相逼，后来这铁饭碗工作归他哥所有。细儿和年迈的父母住在三间茅草房里，整日无所事事。
细儿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喜欢捣鼓器械，据说会拼装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但没人敢把家里的电视机给他试手。于是细儿将家里的唯一一台老式收录机拆了——那台收音机里，曾传出过邓丽君的歌。 他拆的那天，一群小屁孩都来围观，看着他把那个老式古董一点一点拆开，眼见一个长方形的大怪物变成了地上一堆大大小小的零碎。
一群小孩充满期待地看着细儿怎样把这堆零碎再变魔术一样变回大方块。大家等啊等啊，细儿也专心致志地忙活着，半天也不见大方块重现。一个小孩按耐不住了：“细儿，怎么还拼不好啊？” 细儿抬起头，抬起袖管擦一把脸上的汗，盯了小孩一眼，鼻子里哼哼说：“这个嘛……这个很难组装的，估计要两天时间。” “额哦~~~” 一群小孩一哄而散。当然，此后再也没见他家那台收音机。
大龄青年细儿不上班，也不下地干活，天天在家周边游荡。因为家里穷，媒人也不爱上门，可把父母给急坏了。
某一天日子突然就有了变化。
大队马路边，新成立了一家织布厂。每家可有一人进厂做“土地工”。这可是好事。这意味着，大龄青年细儿终于可以有一份工作，有工作就能赚钱，赚到钱也许就能有一个老婆了。
这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细儿家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挤到人群一看：一个长相秀气、身材娇小的姑娘正坐在细儿家堂屋里呢！原来是有媒人给细儿说媒了。听说嫁到细儿家，能进马路边的那家新成立的厂，不用干农活，还有钱拿！姑娘家人觉得这很不错！邻居们悄悄议论说，这个事情能成。细儿马上就会有马马儿了，而且这马马儿还不丑咧。
不久后，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真的成了细儿的马马儿。
婚后的细儿依然在村里晃荡，厂给老婆去了，他又不会干农活。大家发现，这个细马马儿并不像表面看起来柔弱。上班，干农活，家里家外她都能张罗，精力充沛，特别会过日子。只有一样，从来都是无拘无束的细儿被细马马儿吆喝来吆喝去。半夜，他们的窗户经常传来马马儿的叫骂声。
细马马儿勤俭持家惯了，和汤宝家隔开的岸子也被她铲的变成一条线，几乎都走不上人。这下子汤宝家老婆可不依了。走出家门跟细马马儿理论。细马马儿吵架一流，她边干着农活，边嘴里不停地骂着汤宝家的。汤宝家的比她年纪大了很多，吵架也没有经验，很快就败下阵来。
汤宝老婆气得不行，扭头回家就叫上了汤宝。汤宝个头高，健壮，他冲出来冲着细马马儿吼道：“不要脸的东西，占人家的岸子，死不要脸的biaozi.” 伸出两个胳膊，做出要打人的姿势。细马马儿立刻被吓住了。再强的嘴巴也敌不过拳头啊。马马儿细着嗓子尖叫着：“细儿，细儿，快出来，有人要打我！” 细儿穿着背心裤衩，从房子里奔出来，不假思索地挡在老婆前面。定下睛来，发现自己的个头明显没有汤宝高，也没有汤宝壮，身体不觉晃了一晃……他瞄了瞄汤宝的胳膊，再瞄瞄他的表情，试探地说道：“汤……汤宝哥，那个，那个，打马马儿不好吧……” 话音刚落，汤宝一个拳头就捶到了他的脸上。细儿踉跄了一下，晃晃悠悠站稳了，大声说道：“汤……汤宝，你打人，你以为我怕你。” 上去一步，脸一抽一抽的，一副要扑上去的架势。
只见汤宝上前一步，大声“喝喝”两声，左右开弓，左一拳，又一拳，“噗通噗通”打在细儿胸口，可怜细儿手都没来得及伸，就直直坐进了水稻田。
细马马儿的骂功一流，哭功也一流。她就坐在稻田边哭了起来，哭爹喊娘地骂细儿没用。哭的档口还偷偷地瞧一瞧汤宝，不敢再骂他们一句。
就这么闹腾了几年。没多久，细马马儿给细儿生了一个漂亮的小丫头。细儿对这个丫头真是宝贝极了，常常抱着她，带她东走西走玩。马马儿勤俭惯了，家里的钱财也看得紧。细儿偷偷把家里的稻子给卖了，给女儿买零食和玩具。难免会被马马儿发现，于是又是一场战争。通常是关起门来，在房间里吵，马马儿尖细的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传到看热闹的人们耳朵里。又听见“啪啪啪”的声音，哇！大家吓了一跳，细儿居然敢打老婆？下一秒，窗户里传来细儿的咆哮：“你个臭婆娘，居然敢打我！！”…… “哈哈哈哈……”围观的人群发出不可遏止的大笑。
大家都说细儿怂，不上班不赚钱，不干活，还被老婆打，没出息。
第二天，细儿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细儿，被马马儿打了啊？” 金山吊儿郎当晃着腿，叼的劣质香烟吐出一圈一圈白烟。细儿嘿嘿一笑，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并不避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牵着女儿的手，上街去玩。
细儿不会赚钱，但对老婆孩子挺好的。只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只见细儿的家门口里里外外又围了一群人。原来这次事情闹大了：从来不打老婆的细儿，被老婆打骂的时候，终于出手打了老婆。这下子马马儿炸开了，闹得全村人都知道，都来看热闹。她弟弟也从娘家叫了来。细马马儿抱着女儿，坐在我家的田埂上，哭的两个眼睛肿得像青蛙。细马马儿的弟弟一把抱过孩子，拉着姐姐，说：“姐，走，我们回家。” 马马儿犹豫不决，想走又不肯走，最终还是把孩子抱回来，就这样坐在田埂上。细儿远远看着马马儿，一脸的惊慌，眼里充满了歉疚。
细马马儿最终没有回娘家。细儿家的生活最终还是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中一天天过去。细儿的怂和懒惰，多年也未有改变。此后我便离开家乡，出远门上学，在外工作。细儿和细马马儿的生活最终离开很远。
某一天回到家乡，突然发现细儿家翻盖了新楼房，二层小楼，装修的亮亮堂堂。据村里人说，幸好细儿找了这样的老婆，勤俭持家，终于翻身了。细儿这几年过的不错，在马马儿的支持下，进了一家厂里开叉车，工作认真又仔细。近几年也没见细马马儿跟他吵架了。
细儿站在他家的场上，衬衫系在长裤里，看起来干净又整洁。看见我回家，咧嘴一笑说：“回来了啊！”那一刻，感觉细儿其实过的很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