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鳞蛇

    裴将军醒来后,将士们才堪堪告诉将军,叶校尉已经失踪了半天了。

    窗外阳光正好。

    将军听到消息后错愕了一会儿,随即摸摸面皮掩去略微的失魂落魄。

    “半天而已,晚上就回来了。”裴将军躺回床上。寂寞归寂寞,这没有校尉催促练兵的时间里,他可要抓紧。

    刚躺下,裴将军又像后背着火一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叶校尉他……是不是看不见?”

    叶铿然的武功着实不需要裴昀去担心,裴昀淡淡地回想了一下叶铿然指剑向他的那一刻,凛然剑气无形地在两人之间竖起一堵高墙,墙高百尺,厚击不穿。

     陇右的叶铿然身姿挺拔,看似眼里装着戍边千万将士,乌云翻滚在天际,像是旋了一箪瓢的墨水。他的眼里汹涌着一派的墨色,直视其目而令人心生敬畏。

     “校尉?”裴昀从军营帐篷里探出个脑袋,“要下雨了。”

     叶铿然有点懵,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懵逼地回了句:“我原来不是在帐篷里?”

     那双令人心生敬畏的眼睛,是瞎的。

     裴昀走上前将叶铿然领进帐篷里,“怎的又严重了……我记得几日前,你还能看见模糊的影子。”素来玩笑的脸上竟是肃穆着的。

     “几日前还好,被你打了一拳之后,什么都不好了。”叶铿然说,语气波澜不惊。

     “校尉你只有在怨我的时候才会一句话说上十多字吗。”

     现在他失踪了,许是将军和校尉素来亲密,仅仅半天而已,将士们就将此事告诉了裴昀。

     天快黑了。

     有栖鸦被不知什么惊得飞起,古怪不祥的叫声回响了一路。

     裴昀有些头疼。

     据将士们所说,叶铿然早上起就不见了,帐篷里空空如也,吓得来叫校尉吃早饭的小士兵把早饭洒了一地。

     “至于吗至于吗,不就人不在吗吓得把早饭洒了?”裴将军禁不住说,“这笔帐我记在校尉头上。”

     “还有一笔,是他让我担心的账。”裴将军继续说,目光放远,落在了乌鸦飞起的小山丘上。

     那里笼着一层雾。分明很是干燥的夜晚,自己的嘴唇也禁不起干而起皮,那个小山丘上的树木却因了那一层雾而淡了一个色调。

     裴昀撩起袖子,边走向小山丘边压低声音说:“叶铿然你最好自己出来。”

    找到叶铿然实在太容易。或是说,叶铿然一路都有留下标记——头发。裴昀的嘴角抽抽了一下,站定往回路一路望去,这么多头发,不知叶铿然秃了没有,还是龙的毛发天生比较多?

     未多久,裴昀就找到了一间小屋子,他轻轻率率地推门进去。

     裴昀愣住了。

     叶铿然也愣住了。

     叶铿然一袭红衣,衣襟半敞,白色的肌理大多露在外面,是个勾人的模样,可最重点的是,还有个同穿红衣的男子,死死地压在叶铿然的身上,一双手不安分地在身下的人儿里侧游走。

     叶铿然凤冠霞帔,脸上的红晕让他更加显得像个闹别扭的小媳妇。

     “对对对不住!”裴昀抽脚往后一个趔趄,“在下非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里面静寂了一会儿,传来叶铿然不冷不淡的声音:“裴昀。”

     “哎!”裴昀应的很快,几乎是叶铿然一发声他就出声冒出了那个“哎”字,似乎是放下了内心里所有的忧虑转而开始看热闹。

     “你进来。”

     “我就不帮忙了!”裴昀高声说,“我看那位兄台活很好的样子我就不帮着他了!”

     里面沉寂了更长的一段时间,继而传来叶铿然有些许颤抖的声线:“裴昀。”

     裴昀第一次认真地听了叶铿然的声音。平时的那些个轻描淡写不冷不淡啊的听惯了,这么一声骚气的声音让裴昀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他再次推开门,“校尉啊,你变作龙形吓他一吓,不就得了?”

     叶铿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视力无碍一般地能看到将军散漫的笑容,笑意漾开一路。

     “我也说这位兄弟,你可知你这一来,高攀的有些厉害。”裴昀继续调侃,目光却细细打量着叶铿然此时的模样,现下记得住的话,回去可以描幅丹青?

     红衣男子忽然不见了,裴昀四下搜寻时,却见一条大蟒死死地缠住了叶铿然。

     “化功散。”裴昀收敛了笑意。

     “是啊。”大蟒吐着蛇信子,“这白龙,命不久了吧。”

     “他本已虚弱到失明,虚弱到内力尽失举步维艰几欲反噬,你还给他下了化功散?!”

     “正巧方便我取他的龙珠。”大蟒豁大的嘴好像泛出了隐隐笑意,阴谋的快速得逞让他喜出望外了。

     乳白色的半颗珠子从叶铿然嘴中吐出又缓缓升起,整个屋子里都漫开水雾,浓郁到几乎隐去了眼前红衣少年的踪迹。

    “可惜了,只有半颗。”大蟒贪得无厌地笑道。

     裴昀不再多说,轻起一步提剑上前,一剑斩开水雾,使的正是浮云剑法,待他再欲斩下第二剑时,叶铿然的脸却出现了剑下,剑气凌厉,裴昀来不及收势,叶铿然的脸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却不见血迹流出。

     叶铿然贫血,裴昀也是知道的。命都不久了,血气自然不足。

     裴昀回步,转而向前快冲几步横砍三剑,剑锋触碰到肉体发出钝响,耳边却是叶铿然吃痛的闷哼。

     这不对!他分明是捕捉到了叶铿然的气息避开之后再挥剑的!

     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裴昀的心无法平静下来。方才那四剑,一剑一剑全部刺在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身上,生死未卜。他忽然想到,叶铿然平日里的世界是否也是这样,什么都在朦胧之中,辨不清黑白是非,辨不清是敌是友。不,他或许稍为严重些,他的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

     大蟒显然已经掌握住龙珠的用法,准备与裴昀玩到底。

     “小蛇,玩够了吧。”裴昀的语调忽然又恢复了先前的懒散,却又有强大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浓雾在散开。

     浓雾散尽的时候,叶铿然已经昏睡在了裴昀的怀里,毫发未伤。

     “叶校尉向来聪慧,龙珠跟着他自然识主人。”裴昀懒懒地笑开,剑在他手中不经意地把玩,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你放开他!”大蟒大喊。

     “他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放开他。”裴昀的眸子里流泻出笑意和……满满的嘚瑟。

     “你们这些人类!”大蟒咬牙切齿。手腕向后一折,手中便登时出现了一把折刀,前后没有缓冲,大蟒向裴昀冲过来。眼眸里是同归于尽的狠厉。

     将军单手撑住叶铿然,另只手便锁住了大蟒的手腕,裴昀再一使力,手腕的骨头仿佛只消一刻便会断开。

     裴昀眼里,是真的杀意。

     所有人都不可以动他的东西,何况毁灭。

     “将军……”怀里的叶铿然却睁开了眼睛,“他不是想害我。”

     裴昀蓦地怔住,随即难以置信地偏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住叶铿然:“你喜欢上这小子了?”

     叶铿然无奈地突出一口气:“几个时辰未见,将军的推理愈发惊天动地。”

     他喘了一喘,稳住气息继续说:“他在救我。”

     人形的大蟒死死地咬着牙关,几欲咬出血来。

     大蟒名叫宋辰远,在他记忆里,天上下火的那一天,成千上万的火球从天上飞泻而下,似是漫空的流星。开始仅如蚂蚁大小火点越滚越大,无情地掷在地上将地砸碎。他畏惧地瑟瑟发抖着,蜷缩在墙角,像只奄奄一息的虾。蛇傍水生存,生来与水同生共死,不消一会儿,宋辰远就耐不住口渴冒着危险出去找水。他小心翼翼地爬行到一捧浑浊的水边,却忽然有一团火炸开在他面前,将水迅速烤干,就连他体内仅存的水分也被蒸干带走。被粗鲁剥夺走的,还有他仅剩的希望。

     他终于不剩一点力气地倒在地上。

     宋辰远,取星辰远在天边的意思,意在希望他能将路走得远,抬头便可见星光,便可见希望。

     似乎是命运嘲弄他这姓名,他一出生时,爹娘就不见踪影,暴雨打在自己身上,冷意冻住了他的一切。他抬头看着银线从天上坠落下来,尾尖攥紧了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的名字,宋辰远。

     所以他比普通的蛇更能看得清生死,更加的不留恋俗世。

     所以他泰然地闭上眼睛。

     却有一捧水从他头上兜头浇下,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这清清亮亮的水唤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有一个青衣的男子站在他面前,墨色的长发柔顺得如瀑布一般泻下,霎时间迷了他的眼。

     “看够了吗。”那个男子说,语调清冷,“还要吗?”

     宋辰远点了点头,又匆忙地把目光从男子身上移开。

     那之后他才知道,那是白龙与凤凰的一场大战,火与水不容,累得凡间霎时如炼狱一般。

     知道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也并不重要了。那一刻起他便了然于胸的是那个他将终其一生去跟随的人。

     宋辰远的眸子里像是汪了一掬的水。

     “白龙败了。我倾尽我的所有疯狂地去寻找白龙,我不能承认凤凰位于白龙之上,就凭凤凰对天下的百姓见死不救,我就不能服她。”宋辰远说,神色笃定。

     “未曾想龙神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叶铿然浅浅思索着,“你不是我救的,龙神与我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白龙就够了。”宋辰远说,“我拥你为王,愿在此生,为你除去凤凰。”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不动声色地跳了跳,他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那凤凰,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宋辰远往后就是一个趔趄。

     “不好意思。”叶铿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仍用力地用着安慰的语气,像是循循善诱着一个小孩子,“我不是故意的。辜负了。”

     “那你给他穿上的这凤冠霞帔,是几个意思?”裴昀终于听不下去大蟒这矫情的措辞,问了这么一句。

     “自然是,我喜欢他。”

     裴昀拉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作出一个进攻的姿态:“那我留你不得!”

     后面是怎样一个闹剧,佛曰:不可说。

     宋辰远讨厌人类不是不在理,先前玩弄裴昀的这波,也完全只是为了出口幼稚的气。毕竟裴昀下令罚叶铿然的军棍,不由分说打他的那一拳,大蟒全部看在眼里。可裴昀对叶铿然是什么意思,大蟒以动物的脑袋理不清。一直偷偷地看,也终于等到有一天,他变作裴昀的样子,牵走叶铿然。

     大蟒大而无毒,他修炼了百年,将自己炼成了可治百病的药物,他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是求之不得的良药,只是要鳞片与肌肤的每一寸接触使得药物对人而言不再那么刺激,才可将鳞片一片一片的拔下,捣碎口服。

     拔鳞片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恐怕百蛇之中除了宋辰远无其他知晓了。

     是你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还要拔去自己最后一片鳞片的痛苦,是你在悄无声息中死去,不能再见自己喜欢的人的痛苦。

     裴昀和叶铿然回去不久后,收到了一小罐药酒,上面写着“醉尘缘”。

     裴昀轻而慢地抚摸着药酒的罐子,几乎不出声地说了句:“是真爱啊。”

     “将军?”叶铿然见裴昀只动嘴不出声,好奇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无他。”将军旋即轻轻笑开,另只手随意从旁取来两个酒杯分别斟满醉尘缘,示意叶铿然饮下这杯酒。

     裴昀双手举杯,将杯沿略微倾向前敬酒,在叶铿然仰头一口饮尽的时候,却暗里将酒洒在了地上。

     他将酒呈半圆形洒在地上,温和的药酒在半空里倾泻而下,像一圈的银链。

     辰远,这杯敬你。

     山林里,那鲜血淋漓倒在地上的,实在让人很难看出是个叫宋辰远的英气少年。

     已经没有了气息。

     “尘缘押了辰远的音,他终究还是不甘被人忘记。”天边的云彩忽然神奇般地聚拢来,渐渐凝成了大蟒的轮廓,裴昀却好似看寻常之事一般看着大蟒,“我在人前夸校尉聪明,在此等俗事上终究缺根筋。宋辰远,你这桩事我瞒下了,我宁可让他知道你还好好活着,也不会让他因你死而自责难过。可是我会告诉他,他的眼睛能好大半归功于你。”裴昀望向远处的天。

     “明明是全部都归功于我……”宋辰远的魂魄说完最后一句,便被迫散去了。以自身为药,为别人而活,因他之命,魂飞魄散,再不入凡间。

     救人间的九五至尊是有代价的。

     “没想到你最后一句说的,居然是这个……真是让在下获益匪浅。”裴昀低头若有所思。

     “为何这么轻易地被骗了去?”裴昀问。

     “他变作了你的样子。”叶铿然说,“而我现在,不知为何,只能看清你的样子,隔着黑暗刻在我的脑子里,抹也抹不去。”他低下头。

     “他拉住了我的手。”一抹红晕蔓延上了校尉的两颊。

     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不是裴昀。不知是哪里来的习惯,裴昀总会习惯性地拽住他的衣袖,而不是握住手。两手的五指交叠在一起并无将军素来的掌心火热,而是冰凉彻骨。可是鬼使神差的,叶铿然跟着这双手的主人去了,除了理智提醒自己得给真正的将军找到自己的线索,余下的自己听信自己,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给他温存的,假的裴昀。

     “校尉,我要怎么罚你。”裴昀问。

     叶校尉看不见,但那个人许是笑着的。

     “罚你一整日不在军营练兵,罚你一日害我担心至今,罚你连我也会认错。”

     叶校尉看不见,但那个人就快笑出声了。

     “来我帐篷里。”裴昀猛然冲上前,竟是用上了轻功来提速,嘴唇不偏不倚贴上叶铿然的额间。叶铿然的脸迅速烧起来,手上下意思使力朝裴昀攻击过去。

     “登徒子!”叶铿然大喝一声,却在下一秒差点窒息,口齿间温润如玉,身边铺天盖地都是裴昀的气味。

     “现在都没有人管我,我可以放肆。”裴昀终于松开叶铿然,兴致颇高地看着叶铿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管我的人都死了啊,校尉。”

     叶铿然猛然一愣,半晌,他别扭着上前拥住裴昀,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

     可是裴昀听见了:

     “我管你。死了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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