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玲（上）
1
横跨道路两界的天桥锈迹斑斑，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下面的车和过往的人零零散散，入了深的秋和夜的都市，此刻显得很安静，或许只是看起来很安静。
男人毫无顾忌地趴在天桥的围栏上，拿着罐啤酒，红色的铁锈沾满了白衬衣的袖口，恐怕用漂白水浸上三天三夜也难以洗去了。
“你的罐子早在半个小时前就空了。”女人有着金发碧眼等欧美人的特征，同时又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小巧和白哲皮肤，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晚礼服，却没能吸引到过路人的目光。
“花酱帮我再去买一瓶？”男人转过身，拂过的风将他蓬松杂乱的头发吹的更是糟糕。
男人叫夏生，今年刚满二十，大二，现在处于被甩的状态，单恋并追了别人一个学期后被正式拒绝，旁边的女人叫花，是他初二那年夏夜所幻想出来的对象，恋爱的对象。
“不去。”花冷淡平静地拒绝，初中和父母吵架时、高中成绩从前茅滑落到倒数时、和人打完架满身是伤时，她总是站在一旁这样的看着。
“别这么无情嘛，我粉碎的心会变成粉末的。”夏生把酒罐放下，摸了摸额头，他并没有喝很多酒，连微醺都谈不上。
如果把高中那个连追都没开始就自暴自弃的女生算上的话，这是夏生第二个喜欢上的女孩。
将高中说成自暴自弃是因为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给对方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喜欢炯，所以不用给我回复，我和炯是初中同学，如果你要追他的话我可以帮你。新年快乐”。对方先是回了条“等一下”，但很快又跟上了一条“不，没什么，新年快乐。”
夏生什么也没问，望着窗外的烟花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夏生这么问自己，却没有得到回答，不过能明确的是一种与此时彻底不同的心情，耗费整整一个学期的精力和心血后失败，其中包含的是求爱不得的不甘心和绝望更多一些还是一切白费的后悔更多一些？他同样得不到答案。
“花酱，你喜欢我吗？”夏生扭头问。“我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喜欢你。”花这么回答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悄悄地投向远方。
夏生露出有些难看的笑容，“虽然这个回答很别扭，不过听到自己被人喜欢着还是很开心，起风降温了，我们回去吧。”
花看着夏生有些落寞的背影，没有踏步。
2
大学公寓是四人合宿，不过有两个室友因为有对象而在外头自己租了房子，当然白天也会回宿舍，不过晚上算上夏生通常只有两人。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熄，熄了亮。
夏生站在门口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慌乱挪椅子的声音，过去很久房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说胖不算很胖身高不高的胖子。
方井，常年与夏生共度漫漫长夜的凄苦室友。
“天天看里番不怕精尽人亡吗？”夏生随手带上门，扯了条椅子疲惫坐下。
“我可没有你那么虚。”方井泰然回答，毕竟这种事同为男生没什么好隐藏的，反而有好资源还会互相分享。
“那你好歹注意一下声音啊，我站在门口可是听的一清二楚，要是哪天辅导员或者某位校领导路过查寝听见了……”
方井推了推眼镜，白炽灯光在镜面上反射出白圈，他竖起右手大拇指摆出一脸完全没问题的表情，“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愿意拿出我的10G种子和他们分享。”
夏生无语，心想对于这种病入膏肓的家伙早已无药可救了吧，早点放弃逃离这个房间才是三十六计里的上上策。
“对了。”方井轻轻推了推夏生，“啊月他们发来消息说明天下午要去东湖骑车，问我们去不去。”
“你忘了我不能晒太阳的设定了吗？”夏生患有少见的紫外线过敏，长时间沐浴阳光会使裸露在外的皮肤红肿并且瘙痒难耐，最严重时整张脸看上去像位八九十岁的老爷爷。
“可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是阴天。”方井举起手机将屏幕展示给夏生。
“那我也不去。”
“喔？难道说今天的口红作战大成功？”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事实上我已经完成了一场野外战斗。”
“我靠！说好一辈子做彼此的处男的呢？！”方井突然用手臂勒住夏生的脖子，憋的他脸色通红。
“骗你的，快放手，放手啊，要死了！”
“到底真的假的？”
“假的，收下口红后我在校门口被正式拒绝了。”
宿舍里陷入了沉寂，夏生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脸，看不见表情，但想来，那一定是很悲伤的表情。
“明天我们去喝酒吧，然后一同踏上成人的阶梯。”
“你请客吗？”
“没钱。”
“那说个鬼？”
3
“接下来，我们请个同学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恩……夏生。”
方井连忙用手肘狂撞趴在桌上流哈喇子的夏生，昨晚因为通宵打游戏的缘故，他把今天一天的课都上进了梦里，直到这最后一节英语课被光荣提名。
“老师喊你起来回答问题。”方井细声提醒。
在听到“老师喊”这三个字的瞬间，夏生立马清醒过来，“唰”地站起身，理直气壮又面有羞涩地回答：“我不会。”
“喔？这可是我刚刚才讲的，一会下课后你过来一下，请坐。”
夏生打了个哈欠坐下，“为什么老针对我，我明明就是一条风干到不能再风干的老咸鱼。”
“喂喂喂，你他喵的，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希望可以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千花，夏生他们班的《大学英语》这门课的任职老师兼班主任，以素颜碾压全校师生称霸学校的校花，但不知为何总喜欢提名虽然过了四级但总成绩倒数的夏生，也许是本学期唯一一个过了四级的男生？至于其他原因，反正他是不信那些狗血后宫番剧剧情的，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是故事里的男主。
下课铃声打响，夏生毫不犹豫地冲出教室。站在讲台上的千花看着这一幕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布置了作业后宣布下课。
方井收起夏生没拿的课本，瞥了一眼讲台上的年轻教室，缓慢稳步地走出教室。
4
深秋，昼短夜长。
夏生和方井走出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如焦炭了。
道路上铺上了一层枯黄的树叶，秋天的所谓萧瑟意味大概就表现在这了吧，事实上，两边的树并没有想象中的光滑，比头发稀疏的中年地中海大叔可要好看多了。
方井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六点四十七分，“坐地铁？现在高峰期，会很挤。”
“反正你一身充满弹性的肉又不会被挤疼。”夏生摸了摸口袋，想戴耳机听点音乐，从宿舍坐地铁到市区要花上十多分钟，嘈杂的地铁环境会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但他记起耳机被扔在了枕头边上，不由得心想：真是年纪大了，记忆力严重衰退了。
忽然有风吹过，方井不禁打了个颤，他仰头看了看看不见的天气状况，“我觉得可能要下雨，要不要回去拿吧伞？”
“都走到地铁站了，大不了到时候找家便利店买一把。”
地铁的拥挤程度没有让人失望，一部分中老年阿姨大叔在看到车厢满了后仍旧不屈不挠地往上冲，如果实在战场上的话，这股悍不畏死的气势估计会把敌人吓的屁滚尿流，然而事实是这种行动使得两人动根手指都难如登天。
本以为这场令人窒息的浩劫会在出车厢后结束，结果流动的出站人群直接将两人分开。
站在站口的夏生因为个矮，无法找到走丢的胖子，只好拿出手机电话联系，不想那头先打了电话过来，他正要接，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个朝思暮想了很久的身影，以及，替代了自己的幻想走在她身边的另一个陌生人。
李晴，夏生追了一个学期的大一学妹。
“愤怒吗？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涂着自己送的高端口红区亲别的男人，甚至……”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夏生旁边，穿了一条背带牛仔裤，右侧袋子垂下露出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说着不符合形象的话语。
夏生握紧拳头，长袖下的手臂青筋暴起，同样看不见的还有从心底涌出的那团熊熊大火，刹那吞噬了一切。
他右脚迈出，不受控制地就要朝那人走去挥拳。
“为什么？为什么！为要对我说什么暂时不想谈恋爱这种谎话！弄得老子想尼玛个傻逼一样说出了我愿意用整个大学时间来等你这种智障儿才会说的话，为什么！”夏生在心底咆哮着，但最终，他松开了手，赶在对方看到他之前离开，仓皇的模样像个小丑，足以逗得观众们捧腹大笑。
5
天空中如方井预测那般下起了雨，从细如牛毛到足以砸穿人心不过顷刻，是一场落的相当应景的雨。
夏生茫然的走在已经不知道是哪儿的街道上，从小丑变成了乞儿，口袋里的手机不知是因为进水还是来电人放弃的缘故，彻底失去了动静。
街道转角处有张供游客歇息的长椅，夏生颓然坐下。
花坐在长椅的另一头，虽然同样没有打伞，身上却干燥如初，雨在快要落在她身上时总是奇妙的自动改变轨道。
“为什么不动手，打一架的话就不用憋着这口气了。”花看着男人，表情上没有波动。
“为什么花会觉得打一架就不会憋着这口气了呢？”
“暴力是纾解排除情感最有效的方式。”
“我啊，是真的很喜欢她啊，喜欢到每天夜里念千百次她的名字，喜欢到无时无刻恨不得都能见到她。”夏生猛地抬起脸，那是一张失去一切眷恋的脸，“为什么，为什么即便如此……”
他用近乎哭腔问着没有问完却谁都能听得懂的问题。
花挪到夏生边上，用手温柔地搂住他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腿上，她给不了回答，一如她没有资格谈论爱情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夏生感觉到上半生依旧湿凉，却没有了下半生那种冰冷的敲击感，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是一张熟悉却没能立刻想起名字的脸。
“夏生酱，你怎么一人谁在长椅上淋雨呀？”
“玲子姐。”
风玲，夏生之前在出版社里做兼职时认识的以为女性，虽然大了夏生八岁，但却与他拥有小说、动漫番剧、游戏等相似的兴趣爱好，是位相当可爱和可靠的工作前辈。
6
从夏生躺的椅子出街道先向左转，走上一阵子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家日文写就名字翻译过来叫做寿野的居酒屋，风玲似乎和老板是老朋友，夏生进到工作间用毛巾擦干身子后借了一套店内服务生的工作服，除了身高上的硬伤，看起来颇有几分偶像剧里的那种气质。
“小伙子挺不错的嘛，有有没有兴趣来我店里打工？”
老板是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中年大叔，梳着一边倒的长卷潮流发型，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尤其性感。
“那可不行喔，夏生酱可是我看中的优秀后辈，我要把他拉回出版社里做助理的！”
风玲一把抱住夏生的腰，张牙舞爪地瞪着中年大叔。
夏生有些尴尬地挣脱出来，坐到风玲旁边的位置上。
老板绅士地递过菜单，“我姓刘，虽然开居酒屋，不过是地地道道的国人，你可以喊我老刘或者刘叔。”
夏生翻了翻菜单，里面的菜品很多，价格中等，“来一份鳗鱼芝士卷和一扎生啤，玲子姐你要什么？”
“我的话和平时一样就行了不过多给我上十扎生啤。”
听到风玲的话，老板和夏生都愣住。
老板反映过来很快，拿着菜单进到后厨。
“夏生酱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玲子姐有什么烦心事吗？”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场间安静了几秒，最后风玲先开了口，“夏生酱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喔，你玲子姐已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多年的成年人了。”
“其实我今天……”夏生把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降到那些画面时依然觉得胸口有些隐隐作痛，人体感官上痛觉的残留深度其实不下于快乐，“不过已经没事了，这场秋雨已经带走了我的思念和我的爱，玲子姐呢？我看老板的表情玲子姐应该很少喝酒的吧？”
风玲低下头没有说话。
“像这位小哥一样吧事情说出来的话，心里多少会好受些。”老板端着菜和啤酒恰好回到了前台，一一摆放到两人面前。
“我也被甩了。”风玲爬到桌子上，只露出一双轻微有些红肿的眼睛。
“是之前常常带来店里的那个男人嘛？”老板问。
“恩，两天前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拿出钻戒向我求婚，我没做好准备，就和他说让我考虑两天，然后今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彻底想明白了，说我和他在一起只是单纯的恋爱而不是奔着结婚去的，他已经三十岁 需要一个安稳的家庭，然后我就被甩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风玲把脸整个埋进了手臂里，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夏生不由得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样貌，之前在出版社的时候见过两次面，是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长得不帅，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有点难以将那些话和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爱情果然是这世间最毒的毒药啊。”老板用布擦着杯子，不禁感慨，“爱情和酒，天生一对，今晚的酒，我请客。”
不远的顾客纷纷朝柜台投来惊讶和困惑的目光。
老板摇了摇头，“我指他们俩的。”
7
在居酒屋老板的帮助下，有些头晕的夏生把喝到不省人事的风玲搬回了公寓门口。
“钥匙在她包里找，我还要赶回去看店，剩下的酒拜托你了。”在说完这种话后，刘姓老板全然不顾夏生的呐喊与挽留，走的干脆利落。
夏生扛着犹如一滩烂泥缠在身上的风玲，艰难地从她包里摸索出钥匙打开房门，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扶到床上，正准备放下钥匙离开，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不要走。”
夏生回过头，心间一颤。
风玲的脸上淌下两行泪水。
究竟什么是爱情？夏生被手腕上传来的拉力扯了过去，一双温软苦涩带有弄弄酒味的唇自主凑了上来。
“阿实。”
夏生没有拒绝，迎合上去。
灯光下，白墙上，两道人影紧紧相拥。
沉重的喘息声，妩媚的呻吟声，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有的空虚和悲伤在这一刻通通被填补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