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的课外书
文\杨聪（本号真名）
小敏跟随打工的父母四处漂泊。这学期，她成了苍南县灵海镇水景小学六年（5）班的插班生。开学不久，班主任李老师就让小敏担任班级图书管理员，还叫了两个同学当她的助手。
“老师，我怕做不好……”小敏有些担心。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李老师鼓励她，并把管理的方法交待了一遍，小敏一一记在心里。
当小敏第一次走进学校图书室，顿时被眼前一排排层层叠叠花花绿绿的图书惊呆了。此前，她都是在各地农村的完小度过，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课外书”的概念，每天捧在手上翻得滚瓜烂熟的，就那几本教科书。
小敏兴奋得像胶水一般粘住书柜，如饥似渴地看起来，她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了。等到那两个助手一再提醒，她才晃过神来，喜滋滋地借了三十几本一起搬回了教室。
从此，小敏的阅读欲望水涨船高，她贪婪地看了一本又一本，那些图书像魔术一样为她打开了一个个精彩的世界，让她的思绪与遐想驰骋在充满新奇和快乐的天地之中。她太喜欢图书管理这项任务了，因为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自己想看的书。她花了很多心思把它做得有条不紊，她要让李老师放心，她干得很出色。她担心要是做得不好，万一哪一天李老师把她撤了，那多可惜啊！
有一次，在图书室最里排的书架上，小敏无意间看到了一本《成长不烦恼——女生秘笈》，一下子就被这个书名吸引住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扉页，一段文字梦幻般闯入眼帘：“你有难言的困惑吗？巴掌大点人儿，有什么困惑？……嗨！那算点什么事，别紧张，这些都是青春惹得祸。没关系，亲近这本书吧，它会使你除却难言的烦恼，回归青春的快乐！”小敏似懂非懂，只感觉读这样的语句很过瘾，再看目录：……“我变成了小不点女人了”“我可不想当太平公主”“烦，‘大姨妈’要来了”……“神秘的处女膜”“我总喜欢看男生”“他想要和我做那事”“我是不是怀孕了”……很多字眼让小敏触目惊心，隐隐间小敏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股热气直涌上脸颊，蹿到耳根，火辣辣地燃烧着。她随手快速地翻到了一篇《你吓坏我了，初潮》战战兢兢地看起来，一边时不时地转头四处张望，提防着有没有人靠近她。看着看着，小敏既高兴又慌张，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肚子突然间疼了，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当时真是吓坏了，失魂落魄地哭起来。后来妈妈告诉她，你长大了，变大人了，这是女人本来就会有的。其实她心里有很多的疑惑，但妈妈只是安慰她没事，至于其他的问题，妈妈说得支支吾吾的。妈妈只有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好像也说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很多疑问在这篇文章里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让小敏恍然大悟。小敏非常开心，但又很害臊，觉得看这样的书很倒楣，脸通红通红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她手忙脚乱地把书塞回了原处，很想看它又怕碰它，徘徊着，回头看看又转身离开……
那些天，小敏总是心神不宁，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本书。好几次夜里梦见自己在津津有味地读着它。
过了一星期，小敏终于还是鼓足勇气，硬着头皮把那本书混在其他书里借了过来。一回到教室，她就偷偷地把书藏进了书包里，那一刻宛若避风的船躲进了安全的港。
她本来只想在家里看的，可是每天都要帮着做很多家务，好些天了才看了十几页，她忍不住又把书带到了班级，课余时看得小心翼翼。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她。
星期三上午有节《品德与社会》课，上课的是副校长，五十岁出头，教学喜欢原原本本地照着课本念。小敏越来越不想听了，她早就把整本教材看过了一遍。可今天小敏倒暗暗高兴，她要利用这无聊的时间把那本书多看几篇。她偷偷地把《品德与社会》压在那本书上作遮掩。
副校长的课堂还是老样子，小敏的心情却焕然一新，她沉浸在书中讲述的一个个故事里。故事的情节渗透着那些生理知识的讲解，让小敏好像在连续不断地揭开了一个又一个谜底。渐渐地，教室里的一切淡成了模糊的背景，慢慢地向远处退去，小敏的耳朵能听到的，只有从心灵深处传来的潮落潮涨。静静地坐着不动的她一副全神贯注地在听课的模样，平静的外表裹挟着内心里的一阵阵风起云涌……
突然，一只大手伸向小敏的桌面，猛地掀掉《品德与社会》，一把抓过那本书，不知何时，副校长已经站在小敏的桌旁，一尊雕塑般竖立着。
小敏一怔，顿时惊醒过来。她根本就不敢抬头，坐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好像被施了定身术，齐耳的头发斜斜地散开遮住了她发烧的脸蛋，被拨开的手无力地垂落着。
“太不像话了！上课竟敢偷看课外书！”副校长很生气，绷着脸，一边朝讲台走去，一边下意识地翻了翻书，看了几眼，忽然停住脚步，皱起了眉头，转身向小敏扬了扬手中的书，一字一顿地呵斥道：“小小年纪看这样的书，不三不四！”然后把书摔在了讲台桌上，“啪”的一声撞击着小敏的心房，小敏怵怵的。羞愧和难堪骤然间像阴云似的笼罩着她通红的脸，泪水立刻冒出了眼眶，她慌忙趴在了桌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小敏闭紧双眼都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已经聚光灯一样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大家都知道了她看的是什么书了。副校长的话让她觉得自己是看了不该看的书，书里的那些内容是见不得人的，是不堪入目的，是要让人嘲笑的……
中午放学了，本该去食堂买饭的小敏，不再像以往那样跟着同学欢呼雀跃地跑出教室，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没感觉到肚子饿，时间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停滞，脑子里一片空白，很想回忆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愿去想。
那节课后，副校长就把收过来的书拿给了班主任李老师，心事重重地说：“李老师啊，你看看，你看看，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班这个叫小敏的女生，竟然在我的课上看这种书！上课不认真也就算了，可看这种书……”副校长翻开了目录，指指点点道，“什么‘处女膜’，偷尝禁果、我是不是‘怀孕’啦……我这个做校长的看了都脸红，唉，她才多大呀，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早熟得可怕！你要重视一下，教育教育，不然这种书传开来，哪一天要是真的出了事，那情况就危险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种书的！……”
李老师听了，也感到很意外，他忙接过书翻了翻说：“竟有这样的事啊，这可是第一次遇见，还真有些棘手……我一定把事情弄清楚，处理好。真不好意思，这个小敏今年刚插班才两个月，她可能还没养成遵守课堂纪律的习惯。我对她也缺乏接触和沟通，给校长添麻烦了。”
“小孩子不遵守纪律也是难免的，问题是，这个小敏做得真是离谱……”副校长临走时，又不放心地交待，“要是实在不行，下学期就把她给退了，让她去其他学校读好了，省得惹麻烦……现在有些民工文化素质低下，只顾着赚钱，既没时间也不懂得教养孩子。他们的子女问题也特别多，不是成绩一塌糊涂，就是骂人打架，这个小敏还看着这种书，让我们做老师的讲都不好讲……”
下午放学后，李老师把小敏叫到了办公室。
小敏仍旧头都不敢抬，紧缩下巴，低垂眼帘，目光呆呆地落向地面，等着李老师骂她。
李老师沉默着，在考虑着什么。空气凝固了一般，小敏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只鼓在耳朵里敲打着，震颤着整个身子。
“老师，我……我错了，我不该看，……那本书，我再也不敢看了……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小敏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泪珠一滴滴地掉落在地上，肩膀随着她的抽噎声一下一下地耸动着。
“你先坐下，好吗？”李老师拉过一张椅子。
小敏直摇头。过了一会儿，也不见李老师有骂她的意思，小敏悲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但她心里仍然紧绷着一根弦。
“小敏，那本书是谁的呢？是你买的吗？”李老师轻轻地问。
“不是……”小敏的声音小小的，“是……是从图书室借来的。”
“这书老师翻看了，挺不错的！是介绍我们成长过程中应该去知道的知识，而且故事生动，讲解科学，语句也优美呢！”李老师的语气里透露着赞赏，“小敏，你看这书没有错，老师倒觉得你聪明，善于找有生活价值的书来看！”
小敏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是李老师在说反话？在讽刺她？她不敢说什么，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李老师看出了她的疑虑，又斟言酌句地说：“图书室里的书都是教育局经过严格选择，统一订购的，都是有利于我们学习和成长。要是‘坏书’，它首先就进不了图书室。副校长可能不大了解，所以误会了。小敏，你看——”李老师翻到那本书的封底，读了起来，“‘给你一个轻松的阅读；为你除却青春的烦恼；赠你一席悄悄的私语；还你一份自信的快乐！’——这几句写得多好，充满了关怀和诗意，这是一本关心人的书啊！老师都遗憾小时候无缘遇到它呢！”
小敏不知不觉抬起了头，那双还噙着晶莹泪花的眼睛竟主动地，有些惊喜地看了看李老师。李老师也向她投来回应的目光，那是彼此会说话的目光，浸润着屡屡温度，信任和安慰在那一瞬间融为无声的交流。小敏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已经对李老师说了很多。李老师能读懂她的表情。
小敏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一直压在心头的焦虑与负罪感逐渐地升腾成一片片云朵，向窗外远远地飘去，夕阳的余晖斜印在她的额头，亮亮的，闪着淡淡的橘红色。
“老师，我明白了，谢谢您鼓励我！”小敏声音明朗了起来，她擦了擦眼睛，眉头舒展。
李老师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对了，这书……你都能看得懂吗？”李老师有些好奇地问。
这次，小敏竟有些俏皮地回答道：“看得懂……”话没说完，她就不好意思地红开了脸，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每一篇故事和知识介绍，都是连贯的，前后联系起来看就知道了。”
“哦，你的阅读能力还真不错呀！”李老师表扬她，“而且，你是第一个看这样的书，要承受很大的压力，现在你能勇敢地面对，老师欣赏你！”
李老师把书递给她，此时的小敏同刚来时判若两人，阴郁的面容早已变得亮堂，她微笑着翘了翘嘴角说：“老师，我再也不会在课堂上看了，早上那节课我做错了，让副校长那么生气……”
李老师点点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副校长那儿老师会向他解释的，你放心！”
小敏转身正要离开，“等等，老师还有一个重要的建议！”李老师站起身来，有意在“重要”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显出很神秘的样子，好像怕有人听到似的，靠近小敏的耳朵，悄悄地说：“以后看这种书时，最好一个人静静地在没人能打扰到的地方看，行不？”
小敏抿着嘴，会心地朝李老师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
第二学期，小敏还是离开了李老师的那个班级，因为小敏的父母在暑假又到另一个地方去打工。小敏都来不及向李老师告别，就匆匆地踏上了远行的客车……
许多年以后，小敏每每回想起那本书，就会心存感激，那本无意间遭遇的书让身处贫困的她在颠沛流离中的成长豁然开朗。而那位与她相处仅仅半年的李老师呢，小敏更是深深地藏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果没有李老师，小敏的心灵不知将处于怎样的险情，承受怎样的阴影啊！或许同样也是一辈子，难以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