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落风尘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自来到这世间,柳红绡就没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嫁给蓝政,以为是得遇良人,一点点打开心扉,没承想到头来,却是踩着她作登云梯,呸……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

01

这一晚的月亮又圆又大,低低地悬于碧沉沉的天际。秦淮河两岸林立的酒楼、茶肆,烛火通明,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水波之中,仿若水下亦有个软红十丈的繁华世界。暗夜的微风裹挟着水气,吹过河中的画舫,拂过两岸杨柳,与小食摊上的香味交织一处,再扑到人的脸上,便有了暖融融的味道。

柳红绡眼睛都不够用了,她顾不得抬头看天上月,单只路边的摊贩、依依的杨柳,还有身畔那个在袖底握紧她手的夫君,都让她看不过来,果然是“一带妆楼邻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成婚不足半载,柳红绡便如三月里的海棠,在春风里绽放出娇艳欲滴的好颜色。她的鬓边插了一朵巴掌大的红绒花,身披银红色满绣斗篷,脂粉未施的一张脸洋溢着甜蜜温存,仰起脸看向身边人,眼底满是依赖。

“绡儿,那边桥上的走马灯甚是有趣。”夫君蓝政温言道,留神看她的神色,似是怕她疲倦。

蓝政早早说好这日休沐,带红绡同游秦淮。今日午间,他亲自为红绡选衣衫、簪钗环,夫妻二人轻车简从,先去大觉寺吃了顿素斋,午后在百花茶楼听书、喝茶,待夜色渐起,车马、丫鬟等在夫子庙前,只二人携手,在这繁华夜色中且行且逛。

廊桥下悬了两排木雕走马灯,柳红绡瞪大眼睛,一个个看过去,八角的,六面的,交错重叠,支架上,刻镂玲珑精致的花纹浮雕,绘制在薄纱上的山水美人栩栩如生,缓缓旋转,光与影不止歇地变幻。

红绡心中正感慨古代匠人之巧手,忽听桥下有人招呼身边人——蓝兄,这样巧,今夜竟有空逛秦淮?

原来,是只穿桥而过的画舫,有对男女并肩立于船头,男的英武,女的娇艳,双双仰脸望上来。红绡看那女人有几分眼熟,尚未想起何处曾见过,转眼就撞上男人的目光灼灼,直愣愣地盯在她脸上。

红绡避开视线,只听夫君与那人寒暄。

那人十分殷勤,相邀二人一并登舫游河,指着桥下码头,让船家靠过去。

蓝政看红绡沉默不语,探头看向桥下,婉言相拒,“拙荆今日行路甚多,想是有些累了,改日我约卢兄饮酒。”

偏偏那人已热火朝天地张罗开来,直呼船家上新茶,加座椅,又大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嫂夫人若累了,刚好上船来歇。”

蓝政在红绡手上亲昵地捏了两下,悄声道,“这卢少临和我同僚数载,关系甚好。去岁靠着在康王府的妻舅连升两职,如今,倒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康王,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太后最爱的小儿子,封地于富庶的江南之地。素有才名,工书画、擅诗文、好音律,虽说不涉地方军事、政务,实则六省官员升降随口可定。

如此,蓝政便扶着红绡的手肘,夫妇二人登了画舫。

02

登上画舫,红绡临水而坐,在圆月清辉下,隔了水眺望两岸灯里的粉墙黛瓦,蓝政与卢少临喁喁交谈。

“难怪蓝兄如今有约不见,原来日日早归陪伴夫人。上次与蓝兄举杯共饮,已有多日,还是蓝兄的喜酒!”

听到这话,柳红绡不由抿嘴一乐。这人说的倒不错,蓝政自娶了她,每日出了衙就归家,夫妇二人甚是和乐。

红绡是柳秀才家的独养女儿,父亲开了间蒙童馆。她便自幼随父亲饱读诗书,生得粉雕玉琢,灵秀非常。豆蔻之龄,媒人便纷纷上门。起先,娘说她年龄小,打算慢慢挑个可心的再定。偏十五岁那年,母亲得了伤寒,一命呜呼。红绡也生了一场大病,三年后再出孝,来说亲的就多为续弦。

蓝政是应天府的府学教授,正七品。官媒登门时,说他虽年近而立,长得却气派,前面的夫人缠绵病榻几年,未留下一男半女,红绡虽是续弦,和原配也没差。

红绡的秀才爹对这个独养女儿甚是疼爱,并不拘泥,蓝政登门拜访那日,红绡就躲在屏风后偷偷相看。容长脸,剑眉朗目,个子又高,一身青衣,萧萧肃肃,父女二人便异口同声允了。

大婚那日,红绡发髻高挽,一身大红的鸳鸯喜服,听爹笑吟吟地叮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对即将开始的婚姻并无期待,自三年前一跤跌进这个历史书上找不到,文明程度与唐宋类似的大庆朝,在这个男为尊的朝代,她毫不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没想去实现什么自我价值,能锦衣玉食,有书可看,已是知足!

没想到夫君不止相貌文雅,人还体贴有加。晨昏相伴,嘘寒问暖,倒让红绡在温婉可人的表相下,渐渐生出一腔依恋来。偶尔午夜梦回,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回想那些隔了时空的梦境一般的过往,心里头觉得孤独以至冰凉,就慢慢偎紧他,在身边人的体温中反刍他的好,再重新安定心神,进入梦乡。

画舫中的女子自陈是卢少林的爱妾,在一次赏花宴中见过红绡。

红绡不由纳罕,这卢大人得妻舅之力升职,此番带小妾出来夜游秦淮,家中正妻竟贤惠至此,毫不吃醋?

卢大人家的这位妾室倒十分善谈,笑语殷殷,奉水让茶。

待画舫略行了半里路,拐了弯,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楼船在暗夜中熠熠闪光。

卢家妾室翘着指头指向楼船,语带羡慕道,“那里是康王爷邀人会文所在,听说不只宴请了文人士子,各青楼的头牌,还有几家喜欢看热闹的夫人都在船上。这等盛会有时几月一回,有时一年半载,不容易碰到。”

楼船足有四五层,灯火通明,远望去,气派非常。停在宽阔河面中间,水中倒影随波轻荡,大片水面亮堂堂,反射在几人的眼睛里。

恰在此刻,卢少临接话道,“嫂夫人,我这里有帖子可携一人参加文会。可我素来是个鲁莽人,不擅弄文,去了也是白看个热闹。倒是蓝兄文采风流。若因诗文得康王清眼,仕途必有助益。”

蓝政眼睛一亮,望向红绡。

红绡看他眼底的期盼,哪里忍心拒绝,忙点头同意。

其实,以红绡这个文学硕士的眼光来看,蓝政虽自负文采风流,可其诗赋不脱匠气,工整有余,灵动不足。若是将自己前世记下的锦绣文章拿给他搏名,定可声名鹊起,但此时仓促,倒不好开口,只能待下一回提前铺垫。

蓝政自卢少临手中接过帖子,递到红绡手中,借着灯笼的光,在淡金色绢纸上,模糊看到一丛手绘的并蒂兰花,清雅别致,散发出似兰非麝的袭人幽香。

如此,卢少临便令画舫往楼船方向缓缓行去,不知哪里传来的琴箫声在风里隐约。。

03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守在楼船甲板通道口验看帖子的仆从,也十分傲慢。一双眼如刷子一般,对着夫妇二人上下扫了两回,才令身畔小童引领夫妇登上甲板。

二人登船,卢少临的画舫渐渐远去,红绡回头看了两眼,心中直跳,总觉不安。她顿住脚步,扯着蓝政衣袖迟疑道,“那卢大人怎地对你这般尽心?”

蓝政反手与她十指相扣,贴近她的耳边悄声道,“卢兄是一片好意。若我今日得康王赏识,更上一层,定与你一荣俱荣,必不相负。”

蓝政这话答非所问,只是听他这般起誓,红绡心中甜蜜,哪顾得多想其他?

这楼船每层船舱的檐角,俱挂了硕大的琉璃灯盏,甲板四周隔几步便是一盏扣在琉璃罩中的莲花灯台。船舱中明烛高照,恍似仙居,偏那丝竹声、歌板声、语声、笑声又一团热闹地将人拽回这乱纷纷的世间。

隔了雕花的红木窗望进去,有混座的华服男女,似是伎人形状,穿得甚是大胆,翩然旋转的舞姬一身火红,露出一痕白腻腻的胸,柔软摆动的臂膀恰似河中摇曳的水草,红绡顿住脚,迟疑地望向蓝政,似乎,这并非女客该来的地方。

蓝政安慰地冲她笑笑,扯着她,跟住小童继续前行。

小童引二人沿侧边的舷梯向上走,回首道,一层是饮酒作乐的所在,女客在二层,三层是文人们在写诗会文。

梯子窄,蓝政先走,红绡拎起裙角,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一级级上行,忽自头顶飘飘荡荡落了东西到脚前的台阶上,唬了红绡一跳。

红绡仰头去看,先看到一团彩云般的裙裾,紧接着,楼梯扶手上,探出一张异常美丽的芙蓉面,金步摇上的红宝石垂在腮边轻轻荡,勾着人的视线不想挪开。她抬手掩唇娇声笑道,“却是我手滑了,帕子没拿稳,劳烦帮我递上来呗!”

蓝政走在前面,冷哼一声,回头对红绡嘱道,“此等人,不必理会。”

楼上人恍若未闻,红绡却不忍回绝那张美丽的脸,她俯身捡起绢帕。捏了滑腻腻的绫罗帕子在手,踮脚探身向上递,眼前闪过绣了梅花的帕子角,寥寥一枝数朵花,还有一角宫墙,颇为不俗。她脱口赞道,“好鲜亮的绣活”。

楼上女人本斜欠了身子,俯就着,伸长胳膊来接,听了红绡的这句赞倒羞涩起来,抿着嘴笑出右腮一朵梨涡,口中不好意思地谦道,“绣着玩的,哪里算好?”

“疏影横斜,有气韵!”夸人当然要具体,红绡又补了一句。

在她眼里,众生平等,看这女人从先前的烟视媚行,到此刻忽生出小女儿的忸怩,倒有几分可爱,遂笑嘻嘻冲她挥挥手,跟在蓝政身后上到二楼。

04

二层船舱通铺着一条大红描花、色彩繁复的羊毛地毡,舱顶悬下数颗鸽卵大的明珠,高高低低地随风荡流光。正对门的是面苏绣山水屏风,屏风两头花架上,各摆了两大盆花簇锦攒的海棠。两面长窗下设矮几长榻,几上堆着葡萄、香瓜、杏、李,还有红绡叫不出名的果子、小食。

迎上来两位婢女引着红绡就座。座中已有几位容色姣好的女眷,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黏上红绡的脸。

红绡这具身子天生丽质,出门也常被人注目,被这样齐刷刷地凝视倒也未作他想。她扫了一眼,座中并无相熟面孔,心里庆幸。落座后,便只管专心听曲。

听不甚清唱词,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有一管好嗓子,低吟浅唱,婉转柔媚,直要钻进人心里,撩拨人的一腔幽思。这样的好曲连同窗外飘飘的风,荡荡的水,让红绡的唇角不自觉流淌笑意。

一曲终了,邻座梳着堕马髻的年轻妇人伸长了颈子,凑近红绡搭讪,夸她戴的牡丹花精致,显得人气色极好。

大婚后,见过她的亲眷故交也都说她颜色更好……红绡下意识抬手抚过鬓边,莫名想起媒人登门说到年龄大会疼人时,意味深长的笑容。蓝政于闺房情趣上十分温存,循循善诱,百般挑弄,总要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方才云住雨收。

思及此,红绡面色微红,半垂了眼眸,唇角含笑。倒将那妇人看得一怔,脱口说了句酸话,“早知今夜有你这等美人,我等陪衬倒不必在这里了。”

红绡没听出别的,只当是夸奖,商业互夸是现代职场标配,这个她很擅长,抬眼细细打量,也从将对方从头夸到脚,从那一头乌黑的好头发,直夸到柳眉凤眼的妖娆风情。

瞅着那妇人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了,红绡才“鸣金收兵”,遂觉出几分口渴,面前的杯盏都是空的,她指着白玉盘中拳头大小的红果,向侍女讨教道,“这看形状像枣子,若是枣,怎生得这大?”

身旁的侍女忙蹲身施礼道,“此乃蕸州佳县红玉枣。”

红绡面露惊奇,拿起一颗捧在手中细细端详,通体红馥馥的,仿似玛瑙雕琢,她却不知,此刻的屏风后,亦有人在仔细端详她。

05

这样大颗的枣子,若捧在手中一口咬下去,实在不甚文雅,红绡心中矛盾,欲要放下,奈何口渴,索性谁也不去看,抬手以袖掩唇,本想悄悄啃上小块,没想到这枣皮薄水丰太过,才触到牙齿,立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天!

好在琵琶声又起,想来没人留意。红绡正了正身姿,垂头看看手中缺了一口的大红枣,怎么也不好意思啃下第二口。

恰在此时,屏风后走出一位手捧银壶的青衣侍女,来到红绡身畔,往她面前的碧玉盏中注满蜜色茶水。

红绡嗅到扑鼻的甜香,立时端起碧玉盏抿了一下,入口绸缎般丝滑,竟是两世来从未尝过的好饮品,又醇厚又清新,有梨子的清甜,有桃李的微酸,仿佛还有气泡在舌尖炸开的一点辛辣,眨眼间,盏中酒水已见底。

“这杯盏中的是?”红绡扭头看向身边侍女。

“回夫人,此乃百花蜜酿。”侍女躬身道。

红绡点点头,眼角蓦然闪过一角彩衣,正是方才舷梯上掉了手帕的女子。

那女子站在窗扇外的栏杆处,手里轻摇一柄圆扇,手肘撑着栏杆,衣袖滑到肘弯,看红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悄然侧身对她招了招手,又以目看向她手中杯盏,微微摇头,紧接着背转身,看向水面,使劲摇了两下扇子,看情状是热得狠了,吹风乘凉。

身侧的侍女跟着向窗外瞟了一眼,只是视线恰好被向外推开的窗扇挡住。

红绡握紧手中再被斟满的杯子,垂目沉吟片刻,微蹙眉头道,“我竟有些头晕了,这饮子莫非是蜜酒?”

说罢这话,她以手抚额,支颐做出略显昏沉的模样,恍若不胜酒力。

侍女搁下手中银壶,跪坐与她身畔,询问她是否要到后舱休息。红绡摇头道,你扶我到舱外去吹吹风,许能好些。

侍女十分殷勤,立时搀她起身,红绡小半身子倚在侍女肩上,一步步向舱外行去。

到了舱外,红绡手扶栏杆站住,自袖中摸出装银子的荷包,塞进侍女手中,软语央求道,“出来被风一吹,倒觉清爽许多,烦您找个小杌子来,我略坐一坐。”

那侍女看看手心的桃心小荷包,略一迟疑,转身折向舷梯。

红绡扶着栏杆凝望远方,慢慢踱着步,转了个弯,瞅见彩衣姑娘仍旧在原处,正拿了团扇兀自摇啊摇,直扇得腮边的几缕发丝左摇右摆。

红绡走到离她一尺开外,嘘了一口气。

那姑娘挑眉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伶俐。”

“姑娘可是有话对我说?”

“你可知接了并蒂兰帖,被夫君送上此船,有何用意?”

06

“并蒂兰帖,参加文会的那个?”

“执此帖上船的妇人,意味着被夫君心甘情愿奉于康王伺候枕席。康王好色,甚挑剔。一不喜处子,二不爱风尘,颜色好还得识文断字,只要未曾生育过的妇人。看你这模样,莫非,果然是……不知此事?”

嗯?竟有这等事?红绡一怔,转身欲走。

彩衣姑娘叫住她,“你去哪里?”

“我去找夫君。他自卢少临手中接了这帖子,必不知此事。”红绡又补了一句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出卖于你。”

彩衣女“嘁”地一声冷笑,“哪有不知的?卢少临那妾室就是四处替康王掌眼相看的,她在各家宴席中,访了容色好的妇人,卢把总再去寻其夫婿私下相询。若说别人给的帖子,许是弄错了,卢把总么……哼!”

红绡登时愣了,霎那之间,夫妻半载以来的恩爱辰光纷纷涌到眼前,若说那颠鸾倒凤欢好时的誓言只因意乱情迷,可起风时为她系紧斗篷的那双手,三九天顶风冒雪折回的红梅,暮色中归来时绽开的温柔一笑,月色下相依相偎的深深凝视……

难道,都是假的?

彩衣女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望向她的目光十分复杂,淡淡怜悯、微微讽刺,还有一丝嘲弄。

“康王看中的话,有何好处?”

“夫君升官,女人收入康王别院,待王爷受用厌了,遣返归家。”

“归家后呢?”

“镇江县衙有位夫人,夫婿升迁进京后,在老家建了佛堂;卢把总的夫人,也曾在王府别院住过些时日,如今病榻缠绵,好生将养着不得见人。不贞洁的女人,又无儿女,还有什么好下场?”

红绡对他的话信了大半,心一点点下沉,理智却依旧在线,需在侍女找来凳子前,多追问两句,“若王爷看不中呢?”

“看不中,对女人来说倒是幸事。不过是随夫君出门一遭,看了景、赴了宴,但有带着妇人来这里的大小官员,都是怀了鬼胎的。有的女人自负貌美,心甘情愿来攀高枝;有的被男人迷了心智,情愿作夫婿的青云梯,还有如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哄来的。”

“假使,坚决不从呢?”

彩衣女“噗嗤”笑出了声,仿佛红绡说了句莫大的笑话,“到了这里还坚决不从?就你刚刚喝的美人醉,连饮三盏就任人摆弄了。那银壶是从屏风后送出的吧!定是康王属意于你,才会送出这酒。更何况出嫁从夫,夫君都让你一马配双鞍了,你再坚持从一而终,谁又稀罕呢!”

“你为何知晓这许多?又因何帮我?”

“谢你捡了帕子递给我啊。”彩衣女笑叹着,拉长了声音道,“想遇上个不从眼角看我们这等青楼伎人的,好生不易呢!”

恰在此刻,方才那侍女这一会已经找来了紫檀矮凳,往这边施施然行来。

07

彩衣女的扇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红绡与她一并躬身捡拾,感到手中被塞进一个半寸长的瓷瓶。

“这瓶中药末挑上一指甲,遇水化开呈血色,今晚若想离开,可在那侍女跟前,推说忽来月事。”

言罢,捡起扇子,一步三摇地扭着腰肢,晃晃悠悠渐渐走远,还娇滴滴地拖长了音调埋怨来老天,“刚到三月,便忒的燥热,天老爷莫非又动了春心……”

侍女将小凳搁到红绡脚边,红绡做出一副好奇模样,看着那彩衣女消失在拐角的方向,悄声询问,“这是哪家的夫人,虽生得不俗,总有几分怪怪的……”

侍女瞬间被逗乐,翘着嘴角道,“夫人?她哪里配!王府二管家的本钱开的绮梦楼,她是楼里的老鸨,带着倌人们来这船上给大人们凑个趣。”

怪道她知晓这许多事,那绮梦楼真正的东主……约摸正是康王本人。倒是侍女眉间的讥讽,让红绡不禁苦笑——这艘船上的女人,谁比谁又高贵多少呢?青楼的红倌人,至少,可以挑喜欢的客人,遇到不能挑的,还有,准备好的药末。

夜更深,远处人家的灯渐次熄灭,星星点点的,是泊在岸边的渔火。

红绡小心翼翼地斜坐在紫檀凳上,拢着双手慢慢将瓷瓶掖进腰带里,思忖片刻,对那侍女微笑颔首道,“还有一事相求,让我与夫君再见上一面,有话与他说。”

说话间,拉过侍女的手,将腕间褪下的珠串套上了去。

侍女面露难色,沉吟半晌方道,“奴婢只是奉命来照看夫人,其余事等,不归我管。”

红绡敛了笑容,于暗夜中盯紧她的眼睛,试探道,“我方才饮下的既是美人醉,看来今夜,人便要留在此船中?若不与夫婿交待一二,心中实在难安,倒不如随这东流水一并去了,也落得干净。”

侍女眼珠一凝,并未否认。

红绡的心已沉到谷底,寒着脸,扶栏立起身,探头看向水面,幽幽叹了口气。

侍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急声道,“夫人莫作灰心之言,若真有心愿需了,我来想法子通融一二。”

看到侍女匆匆招手唤人,红绡嘘了一口气,法制社会下长大的公民,做事习惯论迹不论心,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总要亲口问一声。

蓝政常与她说起衙中同僚,屡次谈到过妻族助力,红绡曾随口问他,自家老父不过清寒秀才,于他仕途半点无益,为何托官媒求娶自己,蓝政当时是如何回复的……红绡慢慢回想,似乎他拿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彼时,二人正欲更衣就寝,蓝政靠过来,凝视她的眼睛说,“你这上好的颜色,于我就是助益,端看你愿不愿意了……”前前后后还说了别的,可红绡只当他那是情热之际的脱口情话……

侍女走过来,请她移步到舱前甲板宽阔处等着。

三楼栏杆,先露出一张额头挂汗的脸,是蓝政。他在着急,急的是什么?是误登此船而后悔,还是担心自己执拗?

08

侍女与小童均站在几米开外,不肯远离。

“夫君,今夜,我们何时归家?”柳红绡并未低声,双目定定望着蓝政。

蓝政动了动嘴唇,却没作声,目光落在红绡脸上,转瞬又挪了开去。隔了几瞬,方艰难地开口,“康王方才见了你,他……”

蓝政紧皱双眉,仿似心中有无限苦痛。

红绡却不想再看这般姿态,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先前可知接了那帖子,意味什么?你那卢兄是如何对你说的?”

“你……你都知道了?卢少临的妾室去岁见过你,之后不久,卢兄便来寻我,说七品的门坎不好过,卡上半辈子也大有人在,若得康王提携,便可……”

“你当日求娶、催婚,是否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蓝政一惊,目光“唰”一下落在红绡脸上,隔了一瞬, 方道,“绡儿,你且放心,你为我博前程,我待你定如初。自小爹爹和族中叔伯都对我寄予厚望,盼我能如祖父那般成为礼部尚书,光宗耀祖……”

“礼部尚书?”红绡冷笑,“失节妇人也能做尚书夫人?以妻易位的礼部尚书,莫不是个笑话?”

蓝政不敢再看她冒火的眼睛,舔舔嘴唇,断断续续分辩道,“王爷,不只身份贵重,人也生得丰神俊朗,待……甚是温柔,倒也不难侍奉。到如今,便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我自娶了你,也是几番不舍,隐隐盼你怀了身孕,便可一直在我身边,偏你一直没有身子。”

是啊,她一直没有身子……虽然蓝政一向努力,这努力甚至让红绡以为那是爱——有时她还在沉沉的梦里,一个人靠过来,在黑色的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她上上下下的每寸肌肤,直到将她拽出梦境,于半梦半醒中的推拒中,触到熟悉的温热胸膛,挺直鼻梁,灼热嘴唇……原来,这些温柔、耐心,不过为了诱她沉沦,是对所有物的,物尽其用……

这个误会真让红绡尴尬,作为一名学富五车的文学硕士,来到这个时代竟然相信爱,简直像在海水中寻找火焰。这样的蠢,蠢得以至于她忘了伤心,只余愤怒。脑海中冒出现童年的暑假里,看过的一部很老的剧,杜丽娘站在船头,沉了百宝箱,怒斥负心人……痛快是痛快了, 可自己也没活下去,

但,凭什么她是物?若终归要被舍,当然得自己说了算。

红绡面无表情道,“自登此船,你我夫妻之情立绝。你与我以放妻之书,我便安心侍奉王爷,你自可另结良缘。”

“绡儿,我等你归来。”

“不必!”

“他日王爷厌了你,你又何去何从?”

后记

明珠熠熠,一室繁华,康王倚在大红锦缎软榻上,笑吟吟地道,“你与蓝政合离了?是为了专心侍奉本王?”

“我不作他的蓝家妇,也不当他的登云梯。红绡若可了王爷的意,他日,愿为王爷麾下效力。”


三载后,暮春时节,广陵府运河畔的软红楼开张,开门迎客那日,轰动全城。

除了园子清雅、美人出众,那软红楼的老鸨还舍出千两白银,求对下阙好词。上阙是“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文人清客纷纷出马,一时间,软红楼的长廊里,挂满手书的竹简,在竹林细细的风里,飘飘荡荡,引人瞩目。半月后,公推最佳的下阙词竟无人来兑奖,众人纷纷猜测那词人是谁。

于是,软红楼又出了第二首上阙……


软红楼中,几位豪客谈起次日启程去往应天府,陪侍在侧的红倌人插了句话,“听红姐说,那应天府的绮梦楼中有三美,一美……”


王府书房内,康王自言自语,“绡儿,写这阙词时,你心中想的,可是本王?”于室内来回踱了数步,立于窗下长叹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此等绝妙好词,不当没于闺阁,此等绝妙佳人,不应隐于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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