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在水里自由摇尾的快乐，我其实更在意涧鸣他眼尾漾出的笑意。很久没见到他露出惬意的笑容，好久好久……
我到这个家有一年的时间，从鱼缸里往外看，我的世界从来只有他、干活的林妈，以及他极少露面的妻子。眼波游过周身的水花，外边的世界随意漾荡，带点忧伤，也会在某时突然明媚起来。就变成了明媚的忧伤。
他的妻子名叫林黛，之前是某知名健身房的教练。小麦色的肌肤，修长立体的身材，自带马甲线，可攻可受。
她是那么喜欢笑，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周围的人很容易就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气氛轻松愉悦。喜欢健身的女子，心态还非常好，自信，乐观。追求者疯一样的围堵门口，但都被她轻言拒绝了。
她有自己的爱人，他就是涧鸣。
涧鸣遇见林黛时，两人一见钟情。在酒店大厅旋转门的两端，隔着中间的滔滔悬门，他们仿佛魔障入身。就那样，呆立着望向彼此。一眼万年，穿越了时间洪荒般的久远，才找到了彼此的灵魂。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相识，相知，然后结合。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莫不是指的他们？
涧鸣喃喃地对着我说了这些，他眉眼憔悴，虽然我依旧可以洞见他眼里藏匿着的幸福。只不过幸福的画面变得有些支离破碎，一点点地嵌入身体里，又被自己寻寻觅觅地翻找出来。
他以为我听不懂，也听不见，他只是在找寻一个适合倾诉的生命，将故事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这样，他才能一截儿挨着一截儿地将幸福重新温习一遍。
谁知道，我是听得懂的。他所说的一切，我都听得懂，而且也都记下来了。
即便我只是一尾鱼，也会为了他，将周身刻满记忆。
我灵活地调转了方向，将彩色的尾巴欢快地甩起来。优美的身体潜入缸低更深更远的地方，才慢慢地将头和身调转方向。我又看见他了，不过，他只留下了一张身影。
他走向了卧室，里边正躺着林黛。她安静地躺着，偶尔发出点声音，带有脆弱的信息。当涧鸣收到她的讯息时，便会为她张罗好一切。
除了双休日，涧鸣会在每个工作日的白天准时于上午八点出门。出门之前，他先亲吻林黛的额头。然后在冰箱上粘贴一张便签，上边写着一天需要注意的事情，包括需要给林黛准备的食物，还有为我换水之类的嘱咐。
这张便签是留给林妈的，她是家里的钟点工，每日过来照顾林黛的饮食以及清理卫生。
林妈长着一副狰狞的脸孔，面相粗犷可怖，一双核桃大眼在望向别人之时，总是透着嗤嗤的热光，恨不得用眼光杀死你。干活的时候也一味使着蛮力，不着半分软和的调调。她不会将涧鸣所嘱咐的事情都做一遍，而是按着自己的安排来。再从中挑出两件事来做，如此就不着痕迹地蒙混过去了。只要她不误了对林黛的照顾，涧鸣倒不会责问她。
于是，她也只有在搞卫生时偶然间想起我，才会给我换下水或喂下吃食。这个频率的发生，一般是一星期三次。我已觉得自己臭得不行了，她也没有注意到。留到晚上涧鸣回来，他若是不忙，也会照顾到我。
这样一来，我经常是周身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连自己都熏得不愿过下去。隔日更是摇尾游于混沌恶劣的水况中，谁见谁怜，唯独她不怜。
如此，林妈自然以为我不招主人待见了。她也更不关心我，让我得过且过，混得不像样。
林黛在遇事儿之前，还是众多男人的梦中情人，走到哪儿，都是最为耀眼夺目的星星。偏偏人无百日好，她被命运之神开了一次大玩笑。
涧鸣在昏暗的灯光下，双眼迷离地与我交心诉说。他每说一句话，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肉都随之颤抖一下。带着朦胧的苦涩，沉入无望的深渊里。
林黛是在三年前与人参加户外运动，因安全措施没有到位，从六米高的地方狠狠摔下。当时便昏迷不醒了，送入医院后陷入深度昏迷。待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而且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从此之后，她只能睁着一双眼望向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偶尔的发声就像自己与自己的对白，嗫嚅、迟缓。与外边的纷呈比起来，她的无助犹如婴儿与世界的相处，迷茫、希望，但又无能为力。
美艳的花朵静静凋残，随着时间地前移，褪去了明艳的光芒，留下了素净而惨淡消瘦的身形。黄花无辜，伴随流水渐没春色；欺了美颜，与君偕老怨命不堪。
这将是林黛的后半生。
涧鸣常常与我说话，这成为了他的习惯。他只要不忙了，除了进房照顾林黛，跟她讲讲笑话哄她开心，其他时候，他愿意与我待在一起。
我以为我比林黛更懂得他的心，但我们都没办法掌握他的喜怒哀乐。想想也讽刺，林黛得到了他的心，但却再无法给他快乐。我能给他倾诉的温柔，却无法真正地陪伴他，许他一辈子的两生愉悦。
但他是如此纯良的男人，到我能看到的最末，依旧愿意牵住林黛的手，握紧两人的命运。他此时真正的忧愁，不外乎是关于他的妻子的。若是她能安好，他便会舒展眉心，真正欢快。
这么一说，他最爱的人还是林黛。
眼泪钻出我的眼眶，遮住了终日不曾闭过的双眸。有泪花的世界，原来会更显得丰满些。我不由得在心里慨叹一番。终于，它还是与水融和在了一起……
这次林妈在涧鸣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她宽宽的身体无比壮硕，先是进卧室看了下林黛，之后出屋。
她拿上钱，要到超市里购置家里的食物。我知道她还会做什么，将抽屉里几张零碎的小钱揣入了自己的口袋。
她做这些的时候显得非常大方，她也无需有顾虑，此刻，除了我这条鱼，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她的小伎俩。而涧鸣又没有在家里安装摄像头。
然后她就出门了。
我在水里吐着晶莹的泡泡，并窜入了水草之中，自己跟自己做起了游戏。白天的时间太过漫长了，涧鸣又不再，林妈也不再，否则我还能看着她丑陋的身材取取乐。
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功夫，林妈才拖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家。她将食物放入了冰箱，再照例到卧室里看看林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见她大声地嚷了起来。
走出来时才听清，大概是林黛想吃鱼，但林妈没有买，她很生气，觉得她是存心难为她。便鼓着腮帮子很生气地瞎骂。
此时我很同情林黛，她的胃口不好，难得有心情想挑个食。这林妈太不是个东西。
我也气鼓鼓地四处瞎游，恨不得变成一个会说话的人，待涧鸣回来可以好好告状。
难为我只是一尾鱼，一尾只能做观赏却没有办法管他人之饥饱的鱼。
待我游到靠近玄关这个位置时，却见一张大脸在对着我，核桃的大眼快凸出来了。我吓得连连后退，火速往其他地方游去。
她偏不放过我，一边跟来一边露出狞笑，嘴里还碎碎念，大概是这么说的：小东西，反正你家主人也不喜欢你。平时也是我在照顾你，可见，这个家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一样。哈哈。
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只是一个小动物，在这个家原来真的没有什么地位。假如我死了，涧鸣会立马将其他姐妹接进家来。
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难过的情绪堵住了咽喉，游动的身体变得有些缓慢。那是因为哀思让我心绪不宁。
终于，林妈粗粗的手抓住了我湿滑的身体……
我立马觉得呼吸困难，只能尽量地去挣扎。而她，还是一味地尽情狞笑。
我使出了全部的气力，才挣脱了她的大手，摔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不知为何，就在快接触地板的那瞬间，我脑海里浮出了一帧影像，那是林黛从墙上摔落时的画面。随着“嘭”地一声巨响，我和她都无力再照管自己的命运。
从窗户跃进户内的太阳光带有惨白的味道，炽烈地燃尽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寒光凌凌的剪刀向我伸来，林妈的狞笑依旧在耳旁回荡。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缺口，它在努力地放大，放大到足够我的身体可以游进去……
终于，缺口内迸溅出一束血花，我摇着漂亮的尾巴游了进去。
涧鸣，下辈子我若能成人，定来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