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的眩龙门阵(四)

前面那位仁兄,已经分三次为大家摆了六段龙门阵了。摆最后一段时,他还学着那位小姐的口吻向大家拱手告了别,与听龙门阵的各位客官开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玩笑。

没想到这次与大家再见面,这是别后三月以后了。尽管有些客官被这玩笑挖苦了,但是他们并不在乎,还是想把龙门阵继续听下去,可见眩龙门阵魅力之大!现在好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发的发微信,打的打电话,忙得说书人皮耷嘴歪的。俗话说就是驴拉磨拉累了也要吃把草嘛!兄弟前段时候充电加油去了,烦请诸位客官稍安毋躁!

八、再来一盘胡豆

话说,民国幺年后,市中心的皇城内,已由清朝时的贡院改为了国立四川大学。那时学校里的设施不算好,学生也不多,屁滴点儿大个地方办大学,各方面的情况都显得有点捉襟见肘!

过去中国人文盲多,能读上中学的人很少,能读上大学的那更是凤毛麟角了。上大学要花费不少钱,能上大学的人的家庭一般都比较富有,不过那时也有例外,四川各县还是有一些保送生。这些保送生县上要负担其一部分学费,但是伙食和文具车马等费用,还得学生家里自己掏银子。

其中有位保送生是家中的幺儿,原籍是遂宁县一带的农民,家中有几亩薄田,家里劳力全靠他的父亲。田地里的农活,主要靠这位暴烟子老头儿一个人在干,忙不过来时也雇工找帮手。

这家人虽然不算穷但绝对不算富裕,生活只能勉强维持下去。他家中孩子多,除这位幺儿之外,还有三位姐姐。不过三位姐姐经媒婆说媒陆续说了人袱(找到婆家),都先后出嫁了,单剩下这位独苗还在读书。

老头儿年青时身强力壮干活是把好手,可惜岁月不饶人,把幺儿培养成大学生后,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做活路也大不如前了。老头儿喜欢喝酒,因为想给幺儿读书多攒几个钱,喝酒时从不配下酒菜就只喝寡酒。有时一粒花生米也要撇成两半来下酒,花生米前头那个小尖尖芽瓣(农村称呼它为“鸡脑壳”)也可以就一口酒来喝。他认为只要吃俭省些,喝撇脱些,把幺儿供出来,等儿子毕业后,在成都省谋到差事就该自己享清福了。

平时老两口儿吃饭很简单,每天两顿红苕稀饭。红苕就泡菜,吃了免得冒酸水。一个月打一次牙祭是他家多年来的规矩。过年杀年猪时,先把一部分肉腌起来,把腌过的肉吊起来用一张破竹席围住,再在后山上砍些柏桠和自己地里种的花生剥了米米剩下的壳壳一起点成阴火熏成了腊肉。这样做成的腊肉,一部分可以拿到镇上去卖了换现钱,剩下来的腊肉挂在灶门前熏起,要吃就割一刀,一家人要吃到对年。杀猪时再留一小部分猪肉、内脏和下脚料,在过年那几天全家人团年时趸起来饱吃几顿过肉瘾。

这位农民的儿子,自从进了省城,遭尽了城里人和同学们的白眼和鄙夷,大学里的同学戏称他是红苕屎还没屙完的弯脚干。他穿着土气,衣服皱皱巴巴的,一双沾满了黄泥巴和灰尘的农家布鞋,一件对门襟短褂,一条反扫荡二马驹裤子,一顶破毡帽,自从上身后好像从来就没换洗过。一副抖怂(tou song,没风度或猥琐)像,城里人看见后就要瘪嘴,没人会把他打上眼。

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一个人永远不要试图去改变它,只有自己去顺应它。后来他想通泰了,他的思想和行为渐渐有了些变化,开始学着城里人打扮自己了。他好不容易攒了些平时购买笔墨纸砚的零花钱,在会府估衣市场上买了件稍为撑抖点儿的长衫子穿上。又把舍不得丢的烂布鞋也扔掉了,买了一双布袜子和一双朝元鞋来穿起。不过即使换了这身打扮,基本上还是无人张视他。毕竟气质不够,看起来还是斯文不足抖怂有余。一个长期生活在山区的农家子弟,那个气质不是把鞋袜服装换了,短期内就改变得了的,更何况他新换的行头仍是一些蹩脚货。

就这件事,众位客官还真不要难为他了,每月他妈老汉儿就给了他那么一点伙食钱和少得可怜的一点零花钱,有吃的就没用的,更谈不上购买稍为看得过去的服装鞋袜了。

川大地处皇城中心,周边大小餐馆无数。东御街、西御街、三桥正街、三桥南街、陕西街、梨花街、永靖街、东辕门、皮房前街、鹅市巷等附近街道,任何一条街上都有不少饭铺和餐馆。来到了小吃甲天下的锦城,同学们都想遍尝人间美味,巴不得经常在锦城餐馆里大快朵颐。班上同学们隔三差五,吆五喝六打平伙下馆子唯独不叫他,他不免觉得孤独,也许就是因为穿着太土旧而被人看不起吧?

同学们喜欢吃喝玩乐他是又羡慕又嫉妒,不过他还是比较清醒地想过,这些爱好他不敢完全跟从,明晓得自己没有这个实力,但单从“吃”下手去接近他们,也许还是能够办得到的。刚好三桥南街有个小馆子,老板是他不久前新认的同乡。馆子虽小但是菜肴好吃,他偶尔去老乡那里整一顿改善一下生活。后来他腆着脸试着请同学们来这里吃过一顿,之后这些同学对他亲近和和气多了。再后来他就常带同学来这家馆子打平伙,老板也乐得他带来顾主,所以经常给他打折或赊欠饭菜款。渐渐地同学们也与他亲近了不少,他尝到了请客吃饭的“甜头”后,胆子也越搞越大了,到处认老乡,到处赊账购物加吃喝,本事越操越大。

这娃儿经常请同学在外吃饭,同学也请他吃饭,他的人缘越来越好。同学们常在饭桌上吹嘘自己家里如何有钱、有权、有势,谁家的父亲是县长,谁家的父亲是师长等等,他就只好吹自己父亲是他们那个凼里有名望的大地主。他吹嘘自己家中如何有钱,光家里面请的家丁、长年(长工)都是一、二十个人。自己当初刚来上大学时穿着朴素,是因为父亲不让他在学校里显洋盘露富所致。同学们听闻此话后方才醒悟,原来他的父亲是个不露财的土老肥啊!

他骗家里钱的方法很简单,反正遂宁离成都远得很,除每月家里照例汇来伙食费外,他还不断编造一些学习方面额外需要的费用,要老汉儿多汇些钱来。如买参考书籍啊,付什么班费啊,今天要买毛笔明天又要买纸张,后天又要看电火戏啊!下星期学校又要组织到郊外远足旅行啊,总之他隔三差五就向远在遂宁山区的老汉儿编排着要钱。老头儿认为,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不算穷,只要娃娃把钱用在学习上,该给的钱还是要给。每次看到娃娃的要钱信后,他二话不说就去乡镇上找他识字的老表帮忙去钱庄写汇票汇钱。

后来这个老幺简直就把他老汉儿这儿当成提款钱庄了,三天两头去信要钱,头一封信还没处理完,第二封信又来了。类似的事情时间一久,次数一多,把老头儿弄冒火了。老头儿想,家里再有钱被他这样三天两头地整,也要被他整跨杆的。说着就与娃儿妈商量去省城看一看,究竟这屁娃儿是啷块搞起的。

川大校门前的求贤牌坊

事不宜迟第二天就动身,星夜兼程赶到了成都,找到了皇城坝儿,远远地看见皇城中门上方挂着“国立四川大学”六个大字的校牌。虽说他是个老土,大字还是认得几箩筐的。这六个大字与幺娃子写回来的信封上的回信地址是一样的,少说也看过几十遍了,熟悉得很。他从城门边洞进去找门房打听,门房说现在还在上课,让他进去找个地方坐着等着,下课后自己去找。

随后老头儿按照门房的指引,估黯(计)着来到幺儿上课的教室外面的空地上等着。等了不一会儿听见小工的摇铃声,学生们陆陆续续下课了。他巴望着四处看儿子也没看着,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好不容易等到最后,才看见穿着比较得当的幺儿,与几个男女同学有说有笑地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赶忙凑过去喊儿子的名字。儿子寻声看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一脸不高兴地对他父亲说,“你咋个来了喃?”这个老头儿心理想,这个娃娃现在有点怪,看见我不但不高兴,反而连喊我一声都没得,还反问我“你咋个来了喃?!”在这一莫名打击下,老头儿心乱了,脑壳里面一片空白,把事先想好要问要说的话全忘记了。他只得讨好似地对儿子说:“我给你送钱来了!”娃儿脸色才好转了些。那娃儿说:“你把钱给我嘛,我还要去那边教室上课!”随即老头儿就把用油纸包了又包的钱,好不容易从胯下深处的裹袋儿中间抽出来递给儿子,儿子顺手接过来悄悄捏了一下纸包的厚薄就揣进书包里了。只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要得嘛!你先回去算了!我要上课去了。”随即连头都不回就走了。老头儿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辛酸……

他几步追上同学后,同学问他,那是谁呀?他随口就说:“家里的一个长年!给我送点钱来。”。这话恰好顺风跑到老头儿的耳朵里了,那老头儿听见后差点气得跳脚。心里一直在骂,“才读了几天大学,读到牛勾子里头去了,连老汉儿都不认了。”气得老头嘴巴张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出来。

老头儿一直站立在那里,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背影了,才十分伤心地走出了校门。一个人站在贡院街上,东张西望地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试着问路,可他那遂宁土话没人能听得懂。他一路走一路问,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问到一个乐至人,他们之间勉强可以交流了。那人告诉他,让他先去牛市口那边,今夜找个店子住下来,明天从牛市口出城,沿着东大路去遂宁方向要近便些。去遂宁要翻龙泉山,走简阳、乐至才能回去。

按照乐至人为他去牛市口的指引,盐市口过了就往东大街方向一直端端走,看见牛市口那个大市场抵拢倒右拐有很多鸡毛店。这些店子门口都挂着一对糊白纸的木制灯笼,门首一边灯笼的四方白纸上都写有“鸡鸣早看天”;门首另一边的灯笼四方都写有“未晚先投宿”这样的旅店用语。他找了一间相因的旅店先住了下来,再伺机打听回遂宁的路。

当晚吃饭时刻,老头儿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的角落坐下,准备喝点酒解气。堂子里的墙上贴有不少花花绿绿的东西,靠饭桌的柱头上贴有:“起身看座!”,另外的柱头上贴有:“财不露白!”这样的警示用语。这是店老板提醒顾客吃饭要小心,免得为了吃饭丢了钱财找他扯皮。

老头儿找堂倌要了一中提子的全兴烧房的烧酒,心想往天在屋头,为了俭省钱来给娃娃读书喝的都是寡酒,了不起在地头扯一把生花生下酒。老子挣钱背都挣驼了,今天这个幺娃子还这样子对我,老子今天要奢华一盘。他便要了一盘油酥黄豆下酒。

他一晚上就坐在那儿喝闷酒,心不在焉,白天在学校受了他幺儿的气,他还没想过。“长年”这两个字一直如鲠在喉。不觉得一盘油酥黄豆整完了,一碗二两五钱三的烧酒也喝完了。心想还喝不喝喃?他想到,我就那样俭俭省省养了一个娃娃读上了大学,他就这样子对我,不喊我“爸爸”不说了,居然还说我是他家的长年!真是背你妈的丑时喲!唉!养儿防老,防个锤子老!我还没老就这样子对我了!人活一辈子还有啥丁心想头啊!唉!唉!唉!妈的个撕哦!想开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老子不得再为这个龟儿子俭省了。随即自言自语地、咬牙切齿地说道:“妈哟!老子们心一还(烦)想忿(横)啰!这肥(回)老子要真正吃奢发(华)一盘啰!”接着他歇斯底里地,用几乎把小酒馆的片瓦震掉的音量和力度对着堂倌喊叫:“堂哥(倌儿)!再来盘胡豆!”

此时的他,好像把闷在心头几十年的怨气,都发泄在这声喊叫之中,把白天在幺娃子身上受到的窝囊气,仿佛全都要发泄在这盘胡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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