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来不曾亏欠任何人

季满座离开南城的那天,风和日丽。

沈市分南城北城,横了一条江,从南到北,北城称为北江,南城称为南江,硬生生把人划分为贫穷低贱王权富贵,市政府在北城新时代广场与北江之间圈了一块地皮,对外宣传花两亿建了一座幸福园,旅游观光吃住娱乐等一切设施均是顶级,几十个易拉宝,七七八八的红色横幅,偌大的LED显示屏核心宣传语:打造幸福家园,南北城一家人。

  成百上千的鸽子在幸福园春分夏至时节,一起涌向瓦蓝的天空,然后一起俯冲,场面颇为壮观。

每当这时候,市委书记都会冲着南城招手,数十个话筒稳稳当当在书记的跟前,书记面容温和绅士,从容淡定又信誓旦旦告诉沈市人民:“南城的教育问题,必将在半年全面落实到位,温饱将不再是问题,一年里务必让所有南城人民都能在七点回家,跟家人一起吃晚饭。”

“骗子——”

许美兰从房间里走出来,红色吊带裙,裹着臀部到膝盖,没穿内衣,胸脯两团傲然挺立,即使年轻喂奶,身材也并没有因此走形。

“小夏,”她点了一支烟,靠在窗前,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昏暗灯光下,趴在桌上写作业的许夏,勾起嘴角笑了,“你李叔叔让我跟他一块走。”

这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许美兰在许夏记事起就告诉她,南城的人都是畜生,北城也没一个好东西。

“去哪儿?”许夏问她。

“还能去哪,过好日子去呗。”她说完,又自顾笑,燃了半支烟,“我真后悔生了你。”

起初听见别人说她杂种,一条街上,她前脚走后边人就三三两两议论她妈是只鸡,到处勾引男人,许夏也会难受,只是这样的话听多了,她便也不甚在意。有时候许美兰装作没有听见,有时候许美兰心情不好时,就会撩起头发,昂首挺胸,捏着嗓子柔声道:“小夏,女人这辈子不图什么,靠脸也是本事,可别跟有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一般见识。”

翌日早上,许夏背着书包,站在许美兰床边,“我去上学了。”

“去吧,好好念书。”许美兰翻了个身。

她环视了一周许美兰的房间,确定还是一样杂乱无章,才松了一口气。

关了门,走到楼下,看见迎面走来的男人,就是许美兰现在的男人李生,他拎着着个粉色的袋子,见到许夏时露出憨憨的笑:“小夏,你妈妈呢。”

“还没醒。”她面色平静。

男人打了一声招呼后走进狭窄的楼道,她转身,越过李生,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冲到楼上,把门反锁,许美兰正在收拾屋子,问她怎么了。

“你想好了要跟他一块走吗?”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许美兰示意她去开门。

“我会好好念书,以后让你过好日子。”她望着许美兰的背影,坚定地说道:“我让你过好日子。”

许美兰回过头,语气是少有的温柔:“小夏,你好好念书,妈妈盼着你出人头地,女人不好看其实也不打紧,得有能力,可我没能力,我担负不起你的生活,我不能老是靠跟别人睡觉拿钱供你吃喝。”

许夏张嘴,她看见许美兰打开门,并没有让人进来,她回了屋子,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裙。

她的妆容不算精致,可也许正因为是许美兰,她身上有种烟花地里的女人风韵,放浪形骸,也有女人独有的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亦如许美兰的名字。

许美兰一边喝绿豆汤一边啃着油条,她涂了指甲油,是那种艳红色,阳光下能反光,亮堂堂的,格外晃眼。

“小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好些人都说要娶我了,前段时间那个叫满座的男孩子,我瞅着挺不错的,”她说完,喝了一口绿豆汤,劣质的睫毛膏,绿色眼影,在她白皙脸上,也不显得老土,“还是得有钱才行,有钱了日子才能踏实。”

十三岁那年,从北城来南城呆了两个月的季满座离开了南城,那天风和日丽,新时代广场的和平鸽,如它的名字,展翅高飞,温暖又美好。

同一年里,许美兰离开了南城。

“这个死女人终于走了。”“可不是嘛,臭不要脸的女人,走了我们这条街男人就能省心了。”“合着我说李生那傻子怎么受得了她。”“哼,李生迟早也被她拖累,我看啊,最好都死在外面,再不要回来了。”“哎呀,你这嘴,不过也是可怜了那鸡婆的孩子。”

……

二.

南城的许多男人都觊觎许美兰,就像旧社会里,寡妇偷情,认识许美兰的女人对她又嫉妒厌恶鄙夷。

许夏趴在窗前,过去许美兰总喜欢坐在这儿,跟楼下问她今晚有没有空的男人聊上一两句,许美兰文化不高,却偏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字认不全没关系,能看懂大致就够了。有天许美兰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摞书,上到西游记,红楼梦,远到挪威的森林,还有几本当下流行的爱情小说,她边看边发牢骚,“小夏,这种日子可真磨人,你看啊,我比这女的好看不知道多少,人家给包养,凭什么我得窝在这逼仄的地方过日子。”

是呀,凭什么呢。

许夏望着天空,她把许美兰过去放在桌上的几本书看了一遍。

沈市的冬天跟夏天一样漫长,南北城的差异在暖气上就可以看出来,书记从几年前就在大肆宣扬一定要把暖气落实到位,几年了,这项工程至今还没启动。

“骗子。”许夏学着许美兰的调调,缩在被窝里。

第二年的春天,许美兰托人给她寄了钱,整整两千,她问给他钱的人,许美兰过得怎么样。

男人三十岁上下,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白色的职业套装,别说跟这间屋子了,就是整个南城也是格格不入。

等人走后,她想起了季满座,季满座也是个异类,在南城人眼中,他就是个异类。

在以后较长的日子里,许美兰都会寄钱给她,有时候是衣服,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书本,许美兰还会给她写信,说她现在过得很好,让她心无杂念好好念书,等时机成熟就带她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许美兰给的钱金额越来越大,还是会有衣服,但是没有零食了,也没有好看的衣服,她再没有收到许美兰的信,直至某一天,她连钱也没有了。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够的上绝望,你被狗追着跳进池塘,垃圾桶里的馒头也会捡起来吃,习惯了污言秽语,习惯了夜里听见楼上楼下争吵,目睹了千篇一律的家暴,巷尾里混混对弱小的施虐,这一切都在挣扎着挣扎着,真的已经习以为常了,乃至,许美兰在信中的时机成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最终消失殆尽,被磨得只剩下好好活着四个字。

生活美好吗?

你没有生活在贫民窟里,你不曾因为饿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没有与在屋子里跟老鼠蟑螂赛跑的经历,没有记事起就在闲言碎语指手画脚下生活,北城新时代广场与北江的幸福园,耗资两亿,两亿,足够养活了一大批人,两亿,足够多少人吃穿不愁了,你谈梦想可以很幸福,你在追梦的路上奔跑很幸福,阖家团圆你也很幸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幸福和不幸齐驱并驾。

她把许美兰的信还有书都烧了,那晚,沈市电视台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南城老街第九区发生一起严重的火灾。

三楼一对夫妻吵架,夜里丈夫放了一把火,把妻子活活烧死。

许夏站在楼下,仰望熊熊大火,那些歇斯底里的咆哮,面对死亡时候的丧心病狂,她目睹了一切卑贱,廉价,低微,求生下丑陋的面孔,她泣不成声,有人蹲下,握住她颤抖的手,“别怕。”

“救救我。”她双手捧着身前这人的手,跪在地上,“求你带我离开这里了,求求你了……”

“你家人呢?”

“我妈妈叫许美兰,她走后再也没有回过南城,我打小就没有爸爸,他们都说我是杂种。”她哭着说道,“不离开这里我会死的,我不想死。”

三.

沈市两年变化可谓是日新月异翻天覆地,光是经济开发区就在北城设了两个,北江对岸的南城,也似乎在慢慢崛起,赶不上北城的快速发展,不过暖气倒是挨家挨户安装了。

好像开年,在南江的渡口也要建一座幸福园,所有建筑工人均是南城几条街区的贫民。

南城现任的局长是从北城调过来的,上任那天,声势浩大,颇有普通同庆的壮举,半个月时间,就把过去挨着基督教堂的佛教堂重新翻修了一遍,请了国家著名的书法大师题词: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

高中语文课本里史铁生在我与地坛文中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许夏把这篇文章连着几页都撕了,课代表问她怎么了,她瞥一眼课代表。

语文老师是许夏的班主任,中午把人叫到办公室,问许夏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谈恋爱了。

对于她不置不否等同于默认的回答,语文老师没辙,她告诉许夏,“许夏,我是你班主任,于公于私我都有必要阻止,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感情理应在恰当的年纪经历才好。”

她低下头,思考了许久,然后打断了班主任接下去的话,“我知道错了。”

班主任的年纪也不大,二十五六的女孩,去年刚过了实习阶段,见她态度端正,语气诚恳,会心一笑,“也不是说错不错的问题,你心里有数就行,许夏,好好读书,女孩子光外在条件好不算数,内在丰富了,比什么都实在。”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谢谢老师。”

那抹促狭的笑意,直至许夏转身离开,班主任还在感叹。

放学后,她在校门口坐上一辆车,开车的女人是一家娱乐公司的经纪人于清,年纪轻轻就捧了两今年电影节含金量比较高的最佳男女配角。

两人能够认识,也纯属是机缘巧合,北城大厦是沈市地标建筑,许夏陪朋友逛商场,于清她带的艺人刚好在北城大厦参加一个品牌周年庆,只是一眼,于清就认准了许夏。

别是那张脸了,就是露双腿,也够了。于清对她的评价。

人生应该都是由无数的机缘巧合拼凑出来的吧,那些被称为意外或者偶然的事情,积少成多,汇流城河,然后变成多元化的生活。

参加一档音乐选秀,以第三名的成绩跟于清所在天媒娱乐公司签约,她歌声平平,没有舞蹈底子,不会弹钢琴,出道的起点比一般人低,没有背景,十七岁,依着一张脸,一档音乐选秀,一档综艺首秀,她出道了。

自此她要放弃学业,全身心投入演艺生涯。

“小夏,你就听你叔叔一句话吧,可别去演戏了,乱,太乱了!”梅芳对她说,视线移到沙发上看报纸的丈夫身上,叹气,“你别看明星光鲜亮丽,内里的苦楚心酸,我们这些普通人根本不懂。”

“婶婶,我觉得明星挺好的,机会多,你别担心,等将来我能力起来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养育栽培之恩。”她浅笑,将茶几上黑茶续满,对蒋龙说:“叔,我现在都有粉丝后援会了。”

“哟,那可真厉害。”蒋文文是蒋龙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前段时间参加完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这段时间在家闲的发慌,从浴室出来,头发还在滴水,“许夏,你粉丝跟你们那个选秀节目第一名第二名在天涯上闹得挺欢。”

她皱眉,又笑得煞是明媚好看,“我平时都没怎么关注过这些,文文,你不是喜欢UV组合吗,正好他们是我师哥,过段时间他们巡回演唱回来了,我给你要签名。”

蒋文文乐得凑到她边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乖妹妹,还得要演唱会门票。”

夜里做了个梦,醒来也觉得不舒坦,她在客厅里倒了一杯水,刚坐下,点了一只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客厅灯亮了,她还来不及取下咬在嘴角的烟,“叔睡不着?”

她佯装泰然自若的模样,把半截烟摁灭进烟灰缸,冲他叔叔微微笑。

“小夏,这个家里,我跟你婶有没有一分一毫亏待你?”蒋龙问她。

“怎么会,叔跟婶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还有文文,待我跟亲姐一般。”许夏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头发,“我是要报答你们的。”

蒋龙:“好,明天去学校,当明星的事情尚且搁一搁。”

许夏露出些许的犹豫,“叔,于姐说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去学校,明天我要去试戏,顺利的话,月初就进组,我唱歌不行,公司给我的定位先从小荧幕开始,第一部戏就是女二的戏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啪——”她错愕地睁大眼睛,蒋龙是消防员,十几年的训练,手上一层厚茧,打在脸上,她疼得有些不可思议,“明天滚去学校!”

“为什么?”许夏望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她第二天窝在房间里,闷了一天了,次日早上她是被饿醒的,梅芳给她倒了杯牛奶,她喝了牛奶红着眼睛跟梅芳诉委屈。

梅芳把她搂进怀里并且告诉她,蒋龙的妹妹就是因为当了小明星,几年了也不红,最后给个制片人糟蹋。

“婶,我肯定会红的。”许夏告诉梅芳。

梅芳于心不忍,“傻孩子,当明星有什么好的,考个大学,日后工作了,我指望你两出息,我好跟你叔享清福。”

业界对于清的评价褒贬不一,炒作,买热搜,拉皮条等等的这些,都不能否定于清的个人能力,把一手烂牌漂亮地甩出,几年的时间里,捧出最年轻的影帝跟影后,她手上的艺人,男的俊朗,女的清纯,走流量也走演技,即便不大红大紫,也是准一线。

那几年的许夏,可谓风生水起,红得发紫,圈子里为数不多演技与热度并存的一线咖位。

眼见许夏合约也到期,公司高层心知留不住许夏,许夏包养事件被爆出,随着于清跟老东家解约,自称是许夏小学同学在网上发布了一篇文,称妈妈是小三,女儿也是小三,婊子的女儿还是婊子,紧接着爆出当初选秀节目内幕,原第三名被许夏顶替……短短几个月,有传言许夏被封杀,公司雪藏,漫天通稿通铺天盖地。

于清有心自己单干,跟老东家解约后,把几度走在风口浪尖的许夏一并带走,杀出一条血路,成立了一家娱乐公司。

“小夏,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现实,弱肉强食。”公司营业执照下来那天,于清拉着她的手。

许夏轻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什么样的人,别这么见外。”于清两腿交叠,阔腿裤,过了膝盖的西装外套,八厘米细跟的高跟鞋,两道柳叶眉,姨妈色口红,无疑的,这个女人足够强势,“好好休息,明晚尚秀名企举办的慈善盛宴,我等着看我们的女神是怎么把一众小花小鲜肉秒杀,成为万众瞩目。”

“于姐,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上一个人。”她假装叹息,眨了眨眼睛,勾起嘴角笑,“我以前看第一本小说,还是许美兰在外面拿回来的,讲的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被一个总裁追了几年的故事,我当时好生羡慕。”

于清问她喜欢谁,她托着脑袋,“蒋文文未婚夫。”

“你疯了。”于清以为她开玩笑。

她乐得呵呵笑,等于清离开房间,她拿起手机给蒋文文发了微信。

回家当天,她穿了件波点的长裙,上身是宽松毛衣,都是某品牌公司赞助的,她的包,项链,戒指,包括手机,即便不买,也什么都不会缺。

许夏一进屋,就见到沙发上的两人,季满座在看书,蒋文文躺在沙发,枕着季满座的大腿打游戏。

“诶哟喂,大明星回来了!”蒋文文歪过脖子,“妈,开饭啦,我们蒋家大美女回来了。”

许夏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包随意搁茶几,视线落在季满座身上,她笑着对蒋文文说:“姐,买新车了?”

“五险一金,面膜精华液一买,三天收一次天猫超市包裹,上班挤地铁,你跟我谈买车,诚心显摆你是吧。”蒋文文翻了个精湛的白眼,扬起脑袋,看向季满座,“老公的车。”

季满座揉了揉她脑袋,“就不能矜持点。”

“个屁!”

“文文,怎么说话的!”梅芳呵斥,端了一锅汤,许夏忙赶上去接过汤,“当心烫,我来就好,去大伯家,让叔回来吃饭了,顺带把大伯他们一家子都叫来一起。”

“好,婶婶,我吃过饭等会还得回公司。”

“这么赶?”

“嗯,有点事。”她边说,一边看向季满座。

当初蒋龙极力反对许夏进娱乐圈,许夏不敢逆了他的意思,表面上去了学校,背地里于清把一切安排妥当,一边拍戏,一边念书,各种大小考试一样不落,可能因为她成绩好,可能她的表现着实乖巧,后来蒋龙即便知道了猫腻,也终究是没再说上一句不是。

见到人,蒋龙背着手越过她,独自向门外走去,许夏象征性喊了大伯他们一块去家里,大伯说得看店,改天再去。

“叔,近来身体还好吗?”许夏问他。

“还硬朗着。”蒋龙别过脸,兴许是憋得烦了,实在忍不住,他叹气,“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刚你大伯还问电视那些新闻是不是真的,夏夏,你看看你——”

她听闻,笑出声,“叔,你别听那些记者瞎说。”

“哼,你们一个两个不让我省心!”上了年纪,宽厚的脊背却依旧笔挺,他放慢了脚步,“不说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婶知道你回来,昨晚就在念叨了,等会别光顾着跟文文扯些不着边的事,顾及一下你婶。”

“诶,会的。”她挽着他胳膊。

吃过晚饭,她原是想让助理过来接她,蒋龙让她别折腾了,家里有现成的司机。

季满座刚上车,安全带还没系,蒋文文凑了过来,“要是太晚就别回来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阵雨,注意安全。”

“知道了,乖。”季满座弹了弹她额头,语气宠溺,“早点休息,别熬夜,本来就丑,长了一脸痘更丑。”

蒋文文噘着嘴,季满座关了车窗,惹得车外的蒋文文张牙舞爪。

“可真逗。”季满座发动车子,自言自语,看向许夏时笑意还没敛去。

许夏把车内的播放器连接了蓝牙,歌曲播放是列表循环,一首张国荣的《我》,一首张曼玉的《地老天荒》,剩下几首还是之前公司一个组合我的专辑,她刷了几则娱乐新闻,又看了些短视频。

两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直把人逼得昏昏欲睡。

“满座,”她下车后,套了毛衣,“你还记得我吗?”她眯起眼睛,笑容如沐春风,暖的心都要化了。

季满座不做声,走到后备箱拎了几袋梅芳从老家带来的特产。

“不记得也不打紧,”她仿若温声细语解释,怕他不自在,伸手去拿袋子。

“有些重,我给你拿上去。”季满座对她说。

“好,谢谢,小区住了很多明星,娱记一般进不来。”她像是低估,喃喃自语,又好似偏要他听见似的:“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凡是跟我沾边的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弄得满城皆知,太奇怪了。”

五.

客厅的装饰,偏于暖色调,如她平日里的笑,初看暖的像是洗澡后泛起的光泽,看的久了,亦如海水拍打沿岸留下的浪花,留下一席片刻的宁静。

许夏做了果盘,车厘子,芒果,香蕉,还有西瓜,摆盘有模有样,她倒了两杯上好的葡萄酒,递给季满座。

“不了,还要开车。”季满座说。

她轻笑出声,“外面下雨呀。”她忍俊不禁,语气欢快,一张天然的脸颊,连玻尿酸都么有打过,在眼下这个网红脸盛行的时代,许美兰没留给她什么,到是给了她一张与生俱来的好皮囊。

“嗯。”季满座起了身。

从进门到现在,拢共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她刚从果盘中央拣了颗车厘子,见到他走,她从身后叫了一声季满座。

季满座回过头,问她什么事。

她摇摇头,柔声道:“注意安全,雨天路滑”

第二天于清见她一副怏怏不乐的样,戳了戳她脸颊,“怎么了。”

刚结束了一个十五分钟快问快答的短视频挑战,她坐在化妆间,盯着镜子里的人看,许久,“我遗传了许美兰的美貌,看来也要一并继承她的不幸。”

“什么毛病。”于清笑她。

“就是喜欢文艺但是没有文化,在我心里,许美兰就是这个形象。”语毕,她翻出手机看微博,热搜是今年年初因为一部仙侠剧大热的女主兰梦儿,通稿都在传,兰梦儿演技碾压她,各项风向指标网络大数据也确实很多都位居她之上,甚至遥遥领先。

许夏点开了兰梦儿的微博主页,一张自拍,她皱起眉头,“怎么一张自拍都买热搜?”她抬起下巴,眨眨眼睛,“姐,我是不是要过气了?”

对很多人来说,许夏的存在无疑是一个时代,这个圈子本来就不干净,她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无风不起浪,那些包养的传闻,也不仅仅是传闻,富二代包养后拿了一手好资源,是影后,也是超级人气偶像,短短几年时间一线杂志大满贯,几场国外大型时装秀她挑着去。她不干净,她的背景也不够干净,南城的过往,她拼尽了全力掩盖也是不争的事实。

晚上她梦见13岁时候的自己,第一次见到季南城。

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却坏的那般好看。

许夏端坐在石阶上,托着下巴看见季满座跟南城他们那条街道的几个混混打架,为首的人被季满座踹坐在地上,起身捂着被踹的下腹,手指指向季满座,“妈的,给老子等着!”

季满座捡起地上的足球,斜了一眼许夏。

“喂,你叫什么名字。”当年的季满座,那股子满身戾气浑身上下散发生人勿扰飞扬跋扈的气息,与落后贫穷的南城,更是与那群流里流气的混混,形成极致的反差对比。

许夏没有回答他,她只顾着这人一脸的不耐烦下的帅气,“我叫季满座,以后别人欺负你,打不过就跑啊,会逃跑也是本事,傻子才会挨揍。”

还来不及说谢谢,季满座扬长而去。

季满座不是什么人,他只是一道光,如此平淡无奇的闪过,在你满目疮痍的身体心口,留下极淡一笔,相较于浓墨重彩的艺术画,这道光不足为奇,只是在无数个日夜,回忆起来,也要教人觉得温润甜蜜。

蒋文文在尚秀名企慈善盛宴的当天晚上出了事情,她知道这事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三天了,梅芳满脸愁容,对上她时笑道,“老天保佑啊,除了脸上划了道口子,没啥事。”

“好人一生平安。”许夏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醒来后的蒋文文脸上缠着纱布,眼睛逡巡了一周,文季满座上哪儿去了,“我老公呢?”

不等梅芳说话,她自己感慨:“长痘了嫌我丑,这下可好了,多长两道疤,还不得膈应死我。”

“不会的,现在医疗美容发达,就算没有季满座,我也会想办法。”何况季满座也不是这种人呢。

“好妹妹。”蒋文文掰着手指头,终于忍不住了,“抢我银行卡就算了了,还问我密码,我所有密码都一串数字,我哪能告诉她,想想都烦,早知道告诉他得了,不就123456嘛,犯得着给我两刀!”

“犯不着犯不着,你别气了,这事儿满座已经在调查了,好好休息,脸不打紧,伤口不深,医生说不是大问题,铁定能好。”梅芳担心她太多,握着她的手道。

“我老公呢,别是膈应我躲起来了吧,愁死我了。”

“一天到晚没个正行。”季满座进来就在她额头落了个吻,“再不听话,我真要嫌弃你了。”

“听话呢,听话死了。”她缩进季满座怀里,使劲嗅了嗅,语气有些发颤,“真害怕。”

季满座语气里压不住的溺爱,“别怕,大不了以后跟你一块丑。”

六.

南城的幸福园已经启动了,许夏两礼拜前以个人名义捐了两千万。

关键词——许夏,幸福园2000万整整在热搜挂了24小时。对她来说,热搜早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任何风吹草动,不用买热搜,舆论也要把她推向头条。

从医院出来,她戴了口罩,把鸭舌帽压过眉毛以下。

跟助理逛超市时,在生鲜区见到了一个床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手牵着个女孩,正弯腰挑选着大闸蟹。

女人拢了拢头发,不经意回头,然后不经意的瞥向了许夏,目光在困惑迟疑里徘徊。

服务员端了两杯卡布奇诺,女孩吃着慕斯蛋糕,伸手要去拿蛋挞,许美兰给她擦了擦嘴角,露出她一贯的笑,“慢慢吃,别噎着了。”

“小夏,你现在真漂亮。”许美兰对她说道。

她抿了一口咖啡,问:“你跟李生的孩子?”

“不是,李生跟他兄弟去了非洲,说是那边好赚钱,去了就再没有回来,我等了他一年,后来听人说他死了。”许美兰勾起尾指,搅拌咖啡,“沈市教育厅副厅长的情妇怎么样?”

许夏注视着她,久久不说话,许美兰笑,这些年里没有了风尘气息,倒是一眼望去俨然就是贵妇的形象,眼角夹着深浅交错的鱼尾纹,保养得当,皮肤变细,一双眼睛亦如过往风情万种,要是再年轻些,她一定是社交名媛,许夏如是想。

“你活得可真潇洒。”她说。

许美兰接了个电话手搭在身边女孩的肩上,一下一下拨弄孩子的毛领,约莫五分钟过去,她挂了电话,目不转睛看着许夏,“小夏,我经常忍不住后悔,要是当初把你一块带上,是不是就换一种活法了。”

她没接话,许美兰继续道:“有段时间发生了点意外,在没跟副厅长之前,我跟了一个房地产老板,她老婆关了我半年。”她说完,兀自笑,继而道:“半年后,我回去找你了,他们告诉我,那场火死了很多人。”

你出息了,比我好,我替你高兴。

许美兰说话的语气神态与过往如出一辙,晚上回家,她坐在阳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于清打电话过来,她给挂了。

十三岁孑然一身,十五岁逃离南城,十七岁出道,她用两年的时间蜕变,告别过往,用八年的时间把自己妥善经营,十年,不长不短,如南江,或是北江,一条线不太完整切割,划分为贫穷低贱,高贵典雅,这个世界大底是公平的吧,你过去活得有多苦不堪言,你现在就有多风生水起扬眉吐气。

她恨惨了许美兰,恨惨了北城,恨惨了在沈市电视台装模作样的书记,恨惨了那些钢筋水泥之下匍匐前进的一切,恨惨了蒋文文,恨惨了所有明明不够努力却能轻而易举得到幸福的人,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弄虚作假,她花大把精力,成为万众瞩目,她用十年的时间,死里逃生,然后努力高傲地活着,活得光鲜亮丽里。

最后,她心里的那道光照耀了别人,给她生命的女人,也同样哺育了别人,你不是谁的心头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罢了。

七.

冬至那天,许夏做为国外某轻奢品牌的全线代言人,在北城大厦出席了品牌店的剪彩仪式,次日早上赶到南城参加了公益慈善活动,北城书记与南城局长一同出席,书记的儿子今年大一,跑过来小声对她说:“夏姐,咱两能不能合照,我女朋友喜欢你,我拿去气死她。”

她眉眼弯笑,“合照就免了,给你签名。”

“我开玩笑的,是我女朋友听说我今儿能见到你,可惜她今天考试来不了,说是让我给她拍几张照舔屏,我吃醋了。”他挤眉弄眼,一颗小虎牙,阳光俊朗。

她望着眼前的人,记忆里那个叫做季满座的男孩,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她在想,南城的季满座真的存在吗?

如果,许夏想,如果,许美兰没有离开,倘若当初带她离开南城的是季满座,她是不是也可以幸福的。

蒋文文出院的这天,北城下雪了。

院子里,季满座给堆了两雪人,蒋文文戴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她脸上的疤还在,但是丝毫不狰狞,两条细细的线条,从颧骨道下颚,左右两侧,蒋文文原是明年三月份去日本北海道拍摄婚纱照,五月中旬结婚,还专门拟了一份去悉尼去墨尔本爱尔兰的蜜月旅行,只是这伤要是在别处也好说,偏是脸上两道疤,怎么也难受。

医生是两年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是医疗美容这领域的专家,应该是季满座大哥的朋友,他给蒋文文打了预防针,说年底会痊愈,该计划的放心大胆计划,于是在回家一路上,蒋文文都在念叨她的蜜月旅行。

明早赶飞机,于清给她在机场酒店订了酒店,本来说是亲自过来接她的,季满座说院里有点事,顺路送她。

季满座家世代从政,他的爷爷过去是师长,他的父亲也就是现在沈市教育厅厅长,比许美兰副厅长的情人要高一级,季满座本人北城赫赫有名的检察院副院长。

估计蒋文文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而她前世必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许夏,”车子在酒店地下车库负二楼熄了火,季满座点了一支烟,降了车窗,他右手置在方向盘上青筋凸起,左手中二食指夹着烟,吸了一口后,他吐了眼圈,望着许夏,神色复杂,“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希望你要么祝福我们,要么有什么冲我来,她不懂事,你们圈子的那套,她应付不来。”

车门都打开一半了,许夏转身,有点不可思议,看着季满座的面容,忽而笑出声,“得是把我想的多坏。”

“秦家大哥,你跟他分手了吗?”没有等她回答,季满座便道:“也谈不上分手吧,顶多是,他包养的你,惹得老婆不高兴了,现在两人闹离婚,因为家产的事情隔三差五夫妻两跟我们院律师喝了半年的咖啡。”

“许夏,别让你叔跟你婶失望。”

“我做错什么?”

“你没错,蒋文文无端端地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蒋文文她有错吗?她没敢跟妈说,那抢劫的原本都扒了她衣服,好在我教了她几个月的空手道,死里逃生,许夏,你知道那个抢劫犯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她问。

“他说是你让他这么干。”

许夏抬手抽了他一耳光,大抵是电视这样的戏码演多了,做起来也就炉火纯青,心神快意之于也凉的入骨,“十年前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离开南城那个鬼地方吗?你没有跟我一样挣扎,你只是私生子,觉得难受在南城躲了两个月,我不一样,我没法改变我的出生,没法改变我的生存环境,没法改变贫穷带来的卑贱,我不像你们大多数人一样活得如此坦荡,你知道吗,你们随随便便就能喝上的牛奶,买的玩具,我就算付出十倍的努力也未必可以得到。”

她没法选择,正如许美兰说的,她这么美丽,凭什么蜗居在南城第九区那个鬼地方。

“我就是这么卑贱的人啊,季满座,你不一样,你太好了,你活得就像一个星星那样耀眼。”南城那种黑暗地方,季满座犹如一道光,美好的让人充满希望,“我努力活着,我活给许美兰看,活给南城那些背地里说风凉话挤兑过我的人看,努力活着,活得人模人样,活得比谁都好,努力地证明,许美兰的女儿怎么了,贫民窟长大怎么了,我活得比谁都要好。”

许夏握紧手,开了门,“季满座,我不是好人,但一定不会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尤其是姜家,你别把我想成那种女人。”她收了情绪,语气平静,露出微微的笑意,“我再怎么白眼狼,也从来没有做出伤害蒋文文的事情,如果你怀疑我,我大可以全力配合警方。”

她走的坦坦荡荡,消失在电梯里,季满座卡在喉咙的话,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发疼。

于清坐在沙发看杂志,许夏走过去,靠在于清的肩膀。

“怎么了?”于清侧过脸。

多少年了,她也不知道,戏里怎么哭都成,戏外,即便是蒋龙反对她进演艺圈那事,她也就是难受了一阵子,眼下,好像是碾碎的玻璃渣子,一颗一颗扎在心口,“心里的那道白月光死了,我在默哀。”

于清扶正脑袋,“季满座下午跟我见了一面,这事,八九不离十天媒娱乐一手策划,你放心,我会处理好。”

“不管怎么说,蒋文文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差点就把人给毁了。”她捂着眼睛,叹息,“活着可真闹腾。”

“行了,早点休息,明早八点飞往纽约,爱MI主编一块,废了大半个月谈下来的代言。”于清起身,话里带笑,“暂时还没法跟老东家比,慢慢来,再红个十年八年。”

许夏侧躺在沙发上,嗯了一声,“我昨天看了粉丝团的信,说我是他们的青春,真暖心。”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亏欠任何人。”于清头也不甩离开房间。

可不是,这个世界从来不亏钱她什么。她冲于清的背影道:“我想去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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