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泡桐树

泡桐树被栽植在公园北侧的一角,远离人们熙攘来往的步道,且周围还混杂着一些柳树杨树槐树之类的其他树种,因而很难轻易被发现。我却从它巴掌大的叶子和淡紫色的花朵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的老朋友,内心的喜悦喷涌而出,一时竟激动的眼眶灼热。

曾经我家门前也种了两棵泡桐树。记忆中那时家里刚刚建完新房,爷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文家中学的西侧有人培植了一地桐树,便起念想去看看。

我是爷的宝贝蛋,爷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就是爷的尾巴。妹妹干嫉妒也无可奈何,只能得空揶揄我“你是亲孙子,我是干孙女”以求得嘴上的满足。妹妹说这话是有道理的。往常只要爷从地里回来,那塞满青草的竹笼底下必定给我藏着一个苹果或者什么地里的宝贝。而妹妹是没有份儿的。我自得其乐,却想不通爷的偏心,明明妹妹也是爷的孙辈啊。但爷就是这样,一如他的性格——严厉、细密、精干又偏心。

在黄昏里,我和爷走进了与我们村紧邻的文家村,不久就携回来了两棵细瘦的桐树。那桐树灰皮、质轻,笔直的茎干上分出了两三个枝叉,其他的毫无任何特点。与我经常看到的槐树比起来,简直逊色多了。但爷看起来很高兴,嘴里不时叹着“两三年天气就长成大树喽!”回到家,他不急不忙,等抿上一口茶,才找来铁锨开始挖坑。

门前一左一右,两棵桐树,于是就挺起来了。

很快我就进了学校,再也无暇顾及那两棵桐树。但平日里喝剩下的面汤啊茶壶里的茶根儿洗衣服的脏水啊,只要有我在场,那我必定会泼给两棵桐树。爷说树要多浇水才能长得快。我谨记在心。然父母每每看到,并不同意我这么做。他们说再喜水的树也不能像你这样倒啊。

树在大地上长着,我在学校里窜着。

桐树花开的季节,淡紫色的花被风挟着,落了一地。我从午后的学校放学归来,总要和邻居的小孩蹲在地上捡上一些。那时候对于树上的花,我们充满了无尽的好奇。槐树花可以被用来蒸麦饭,那桐树花呢?我们疑惑着,各自的母亲却无动于衷,并不像槐花盛开的季节成天念叨着放学归来给你蒸麦饭。

等到秋风四起,巴掌大的桐树叶子随风而散,巷道里的和谐终于被打破。尽管母亲天不明就起来清扫,但依然阻挡不了被风刮走而落到别家门前的叶子。扫一次二次倒也罢了,可叶落归根是一阵子,母亲不可能一直站在树底下等待叶落,于是矛盾就这么产生了。母亲从左邻右舍零碎的微词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告诉父亲,父亲却毫不顾忌,“让他们说去吧,谁能管住树的事儿。”

时间飞逝,每到叶落归根的时候,母亲的心理压力就骤然剧增。终于在桐树长到老碗口那么粗的时候,决定伐了。绿荫如盖的巷子一下子仿佛一袭浓密的长发被剃了头的脑袋,显得空荡荡的。有人喜上眉梢说巷道亮堂了许多,有人端着面碗蹲在门口久久失神,遗憾夏天孩子们没有了阴凉场地来玩耍……

爷从坡上面的老屋搬下来了。他老态毕现,时常拄着拐杖立在巷道中央,不时把脑袋仰向天空。婆因病走了之后,爷的身体仿佛瞬间坍塌了,松松垮垮的,再也没有以往的气势。有时候放学归来在路上望见他,他呆呆地看着我,不喊我也不叫我,只是纯粹地看着我。家里的事他早不过问了。至于父亲叫人伐了树,我原以为他会说几句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桐树被伐,门前被父亲换成了两棵椿树。

爷在我上初三那年终于撒手人寰,追随婆而去。大姑说,你婆走的时候你哭的稀里哗啦,为什么如此爱你的爷走了你却滴泪未流?我未做任何解释。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一点大人的样子,不能轻易就歇斯底里。那时候我沉寂在文学的阅读中不能自拔,读到庄子的“击缶而歌”,却泪流满面。


我回忆起村庄里的爷,以及爷去世前那几年的异样,总觉得他解脱了,他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远行。每个人降世而生,总有一天都要离开,爷只不过早走几步罢了。相比于病痛带给他的肉体疼痛,爷的骤然离去,倒是一种自由和自在。爷是一棵枯萎了的桐树,这样想来,我顿感释然了。


椿树长得也很快。不几年就窜出去几丈高。春天的时候,刚刚冒出嫩芽的丫干,就被搭着梯子上去的父亲给掐尖了。母亲巧手分别做成了香椿炒蛋、凉拌香椿等各种美味,让人记忆留香。椿树的叶子不大,梭子形的小片,只在开花的时候结出一簇一簇的小黄花,西风凋碧树的时节,并不“惹事”。母亲因此很满意。

椿树是什么时候被伐的,我早已没了记忆。彼时我步入大学的校门,距离背后的乡村越来越远,再也鲜有机会去成天坐在和煦的阳光底下关注门前的两棵大树了。再回家,门前的椿树却成了核桃树。我惊讶又很快平静下来。

核桃树比桐树、椿树更耐旱,也更有韧劲,当然更耐活。以前总在坡底下、涝池坑边见到,它属于渭北农村的常见树,不怎么受人重视,始终默默无闻杵在墙角旮旯儿。它开花结果,最早也得长成三四年的样子,一般北山坳里居多,平原地区稀少。

父亲母亲怎么讨回来了两棵核桃树。我已经无心顾及其中。职场的压力,父母的年迈,小儿的成长……生活的各种头绪纷至沓来,一一展开在眼前,等待我去担当。时至今日,如我一般的同龄人谁又不是如此呢?当纯真的童年不再,炽热的爱情回归家庭的平淡,我们如何保持住自己的初心呢?

我想起了我曾经的梦想,我还想起了爷。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爷为什么带着年幼的我去县政府找县长,爷为什么总会站在庄稼地里或者村道上久久久久地发呆、出神。

年轻的时候,爷对生活同样充满了希望。弟兄几个唯有他读完了高小。很早就被安排就教书,等到教龄十几年后,突遇三年困难时期,他请假去为嗷嗷待哺的孩子借粮,却被告知不能继续教学,再无缘教师这个职业。那个时候的家与国紧密相连,国有难家更难。待到多少年后他再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人事早变。这恐怕是爷晚年最大的遗憾。

爷写得一手好字。那个年代在村里,红白喜事写对联,爷常常是座上客。小姑回忆,那个时候家里几个孩子,一听说爷去写对联了,就早早地回到家等着,因为爷保准带了主家赠予的各种好吃的。村里人的认可,给了爷委屈的心一片温暖,他倒也热衷,经常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及至爷生病后,有一年,他的一个学生从深圳回到了村里,组织同学给爷捐款。那个学生早年闯荡深圳,早已安家落户至当地。这次回来是探亲的,听说爷病了很想过来看望。学生一进门,他立即强撑起双臂,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跟他的学生聊了很久。他肯定没想到,壮士暮年,仍有人记挂着曾经的老师。那天晚上,我被妹妹追逐着冲进了爷爷的房间,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悬着的泪水。

对于熟悉的村庄熟悉的过往,这恐怕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久居咸阳多年,偶尔在新建成的中央绿廊里见到了桐树,激动之余不禁忆起童年时候的欢乐和爷带给我的生命启示,唏嘘不已。而那时我尚分不清桐树还有法国梧桐、油桐、毛桐、泡桐等多种分类,只跟着大人们“桐树、桐树”的喊着,没想到我记忆中的桐树其实是泡桐树。于茫茫林海中,终于知道了它独一无二的名字,也算是一份尊重。真如老友见面般,恍若隔世。

雨过天晴后的清晨,春光和煦,天空澄澈如洗,大地苍翠欲滴。万物又回到了生机勃勃的季节。湖面上几只白色的鸭子悠闲地游弋着,时不时地把头点进水里,不知道是在捕食还是和同伴玩乐。微风一阵阵拂来,激起一层层涟漪回环往复。北方真正的夏天马上要来了,但愿泡桐树愈来愈茁壮而花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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