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健身房

已经一点多钟了,她又看了一眼手机,距离和大雄说晚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没有睡着。她两只手抓着内裤的布料,直挺挺地躺着,全身木掉了一般,也包括脑子,有些僵硬,一只鼻孔发齉,堵塞着,透不过气来,口腔和舌头黏滞在一起,该死的北方冬夜,她太干渴了,不自觉地动了动舌头,像在撕扯被浆糊粘在一起的两张宣纸。

此时,她闭着眼睛和睁着眼睛几乎没有区别,黑暗笼罩着一切。旁边的写字桌上放着她的手机和一只星巴克的咖啡杯,杯里装着不足三分之一的凉白开,她想坐起来喝口水,可又懒怠动弹,她被一股涌上来的情绪阻止了,这股情绪出现地缓慢却绵密,像被海水浸润了的沙石,潮湿一点点在胸腔里往深处渗透,不激烈,却持久。

那股情绪同样偷走了她的睡眠。明天,噢,不,今天是星期一,她感到有些焦虑,迫切地想要进入睡眠,虽然她做着一份无聊透顶的工作,每天都幻想着辞职的那一刻,但她依旧挨着,把工作转变成了像大便一样不得不执行的生理需求,她确实长了痔疮,却从不在乎,没有寻医问药,没有想到要去解决它。她就是这种人,懒到骨子里,除非事情到万不得已,否则绝对视若无睹。有时她会像一条濒临死亡的蛇,挣扎几下,试图重新昂扬起来,可失败的次数多了,她终于也开始接受自己的某一部分渐渐死掉了。

她伸出手摸到手机,随便刷着微博和公众号,找到淡豹在单向街的演讲又重新看了一遍。她喜欢那女子明媚的洒脱和饱满的自信,喜欢听她用极快的语速分析女性的爱情、婚姻、家庭和事业,喜欢把自己也归到那些跳进了工作洞里去的怀着英雄主义的人。她被鼓舞了,鼓舞的结果是她很快放下手机,合上眼睛,等待睡眠降临。

她被一束微弱的光芒照耀着,浸润着沙石的水分开始慢慢蒸发,极其悲壮地消失。她相信世间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守恒定律,她获得了一些东西,那么必然会失去对等的另外一些。

周五六点钟,她就可以下班走人了。可是大雄因为临时状况必须加一会儿班。她决定等着他。他们周三那天约好周五晚上一起去健身房,然后回家看电影,睡觉,可能会做爱。她每个周五晚上都会去大雄的出租屋,一起消磨一个晚上外加周六上午或者周六一天。消磨的方式一成不变,一起下班,一起吃馆子或者一起做饭,一起躺在床上,用投影看视频。第二天睡到自然醒,醒来收拾收拾,大雄送她回家。

也在很多个周中的时候,她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改善一下周末的生活质量,比如去健身房健身,他们拥有一张公司发的福利卡。她经常会提出周末去跑步或者健身的建议。大雄答应的也很爽快。周三那天她又一次提出去健身房,大雄也同意,甚至在周四的时候提醒过她记得带运动服来。

等到七点半钟的时候,她的期待像一截烧尽的蜡烛,被风一吹,了无痕迹。又泡汤了,她的健身房之行拖了有一年之久,总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成功地实施。她浑身的筋很早就缩水了一样,皱皱巴巴的一团,哪哪都不舒服,极其需要舒展,脖颈咯嘣咯嘣嚼糖似的,多想去健身房大汗淋漓地畅快一场。

大雄埋怨过她很多次。“都是因为你常常睡懒觉,所以我们才去不成的啊。”、“我不去你自己去也可以的啊。”他说的没错,她没办法反驳。加班也同样的,她能因为大雄加班而抱怨他失约吗?并不能。她把失望吞吧吞吧咽到早已饥肠辘辘的肠胃里,消化掉了。

“我先回去了,回去等你。”她给大雄发了一条微信,然后收起电脑,驮在背上,关掉公司最后一个房间的灯,沿着黑漆漆的走廊走出公司大门。

天黑得深了,文化园门口的共享单车被扫荡一空,她必须走一千多米的小道到路口才能打到车。她使劲跺了跺脚,又咳嗽了几声,高高伸展在空中的路灯应声亮起,大约是太过偏僻,公司门口的路灯是声控的。冷风晃动着路边细长的白杨树枝,投在地下的黑色影子摇摆着,她挑着空白的地方,一脚一脚踩上去,想着明天早晨如果能起得来,就吃三明治好了。

走到半截,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嫌冷,没有拿出来看。打上车之后再看吧,不看也知道说得是什么。

到楼下的时候,她进小卖部买了一颗柚子、四袋干脆面、一袋小米锅巴、一个西红柿和一袋吐司面包。开门走进隔了六天没有来过的房子,她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是房东年老的父亲住久之后留下来的腐朽的味道,像雨林中堆积了很多层的落叶从心里烂了一样。大雄已经搬进来好几月了,味道还残留着。但她喜欢这房子的格局,希望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拥有一套属于大雄和她自己的房子,就算是一室一厅一卫的。

很久没什么电视剧能将她推到在沙发上入迷地看进去,等大雄的时候,她随便挑了《海上牧云记》来看,倒是喜欢上了,就着干脆面,看得津津有味。没过多久,大雄开门进来,手里拎着大大的外卖盒。她站起来扑进他的怀里,脸颊蹭在他棉服光滑的布料上,冰冰凉凉的,一股寒意侵袭了全身,她紧忙站直了,从大雄手里接过袋子放在茶几上。

“吃饭啦,吃饭啦,饿死了。”大雄嚷嚷着。

她把外卖盒摆在茶几上,大雄买了她爱吃的扒糕,两个人一份大盘鸡,一份面,三盒米饭,消灭地干干净净。“不行,又胖了。”大雄摸着自己胀起来的肚子,笑着说,最后一个字还没从嘴巴里滚出来,他就欠身从烟盒里摸了一支烟出来,叼在嘴里。“你别抽了。”她应景却不走心地说道。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认真地履行过女朋友的职责——强迫大雄戒烟。可其实她并不讨厌抽烟,甚至喜欢抽烟的男人,但不表现那么一出“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你就不要抽烟了”的戏码,就好像她不关心他似的。大雄也确实听从命令,专门下载了《这本书能帮你戒烟》来看,烟确实戒过一段时间,可那段时间大雄极其萎靡不振,连带着在床上也不振了。

快到半夜的时候,她按耐不住了,大雄躺在她的旁边,丝毫没有行动的迹象,她的一双手游走在大雄的身上,伸进内裤里去。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做爱了。大雄说要休息一下,好重振雄风。她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重振的时候。她不经意地试探着。大雄终于伸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她就势转过身,抱着大雄的嘴吻了下去,一个长而深的吻挑逗起大雄的欲望。他翻身扒光了自己。她望着他宽阔的肩膀和雄健的肌肉,他的背后上演着虚假的国仇家恨、儿女情长。

很快她坐起来,刚刚要发力,就听到噩梦般的两个字。“快点,快点。”大雄喘着粗气说。她还来不及加快速度,一切已然结束了。她舍不得抽身离开,紧紧抱着大雄的肩膀,把头埋了进去。“抱着我,抱着我。”她说。大雄推了推她的胸脯,把她按倒在床上,站了起来。她知道他要先发制人了。墙上投影的亮光像很多条鱼在他的面庞和身躯中游曳。他的表情摆明了一切。

他赤身裸体地光脚站在没交暖气费的卧室里,双手虚扶在腰畔。眉头皱着,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懊丧,嘴角向下耷拉着,宛如一条打了败仗的丧家犬。她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做出这么一副力不从心无比自责的样子。他痛恨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他做演员摆样子也是真的。

即便如此,他在她眼里仍旧散发着兽的气息,激发出她动物一样疯狂的欲望。这个时候,我不能责备他。她告诉自己。她已经如此告诉自己很多次了,可她决定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她还是要安慰他,用她的爱。

“你先躺上来,地下凉。”她说。她伸出手来拉他的胳膊,他粗暴地闪躲开了。她躺下,静静等着,没过多久,寒冷逼迫他钻进被子里。她的眼睛盯着墙上正在发展着的剧情。他闭起眼睛,拒绝一切交流。

“要不,我们吃点药?”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我才多大,我不吃药。”

“我不是说那种药,我是说类似于海参之类的东西。”

“我不。我不想说话,你安静会行吗?”

她闭紧了自己的嘴巴,专注在电视剧中,他缩在旁边,一动不动,她以为他要睡着了。可他突然掉转了身体,愤恨地,背对着她,嘤嘤哭泣起来。“我不行,我就是不行。你知道的,我就是不行,休息了还是不行。”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她从背后拥着他,说没关系呀,不会的不行的,你只是时间短而已,我们慢慢调理嘛。

“可是我就是不行。”

“你说换个女人,你会行吗?”

“你怎么老是说这种傻话。”他抖了一下肩膀,挣脱她的怀抱,再没有说话。

健身房到底没去成,她从家带来的运动裤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周六早晨十点多钟起床,她按照提前打算好的那样做了简易三明治,煎了两个蛋,切了一个西红柿,夹在面包片里。她和大雄一人吃了两个,他又睡了一小会儿,才起床送她去公交车站。

他们决定走着去,她总是舍不得他花钱,舍不得过节的时候要求昂贵的礼物,舍不得日常吃饭总由他掏钱,舍不得他打车送她回家。巧得很,他刚好也舍不得。

小区门口的祠堂在摆丧宴,大院里坐满了吃席的人。在通向平安街的这条小土路上,因为祠堂的存在,路边经常散落着白纸制作的用来祭祀的物品。这个拆迁过的村子看起来总有人预备着离开这个世界。这是她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她不能理解在市区里为什么会有祠堂的存在。只要天一黑,她就害怕从这里经过,不怕抢劫和强奸,怕的是她杜撰和幻想出来的虚无。

所以她希望她在夜里的每一次经过,都有大雄的陪伴,可是在大雄忙着或者很累的时候,她被逼问你自己不能过来吗?好吧,那就自己过去好了。她不得不像被什么追赶似的,向前大步奔跑着。后来,竟也习惯了,再经过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忐忑,却不需要狂奔了。成长不就是这样被逼着得到的吗?

经过祠堂的时候,她看了大雄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得不了解自己的害怕呢?想起不好的回忆,她有些气鼓鼓。大雄甩着两只手,没有牵着她。她停下来,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杵了两拳。

大雄愤怒了,停下来不肯再往前走,她却后悔了,她又一次想要扑进他的怀里,他把她推出去,她又扑上去,来回这么几次,大雄放弃了,她抱着大雄的脖子,默然流泪,泪水沿着她扬起的面颊落进颈窝里。大雄搂着她,说你这是要干嘛呀。她只管哭,不说话,过了一阵子,才抬起脸来,大雄抬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水。她说你以后走在路上要一直牵着我的手,然后她把手放进了大雄大大的衣兜里,握着他放在里面的手。

平安街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之后牵手走过的第一条街。那是一个黄昏,他们一起下班去公交车站,和周六这天没什么不同。天气更适宜,阳光更温暖,心情也更雀跃。大雄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边,犹豫了很久,才抓住她的手,脸上的笑容要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在两人面前跳段芭蕾似的。大雄本来就微驼的背驼得更深了。后来关系更进一步了,大雄告诉她初握她手的时候,他硬了,硬得不好意思挺胸抬头。

车要开的时候,她朝大雄摆手,大雄低着头看手机,没看着她,她坐下,靠在椅背上,把缩在羽绒服袖口里的手抽出来,挺了挺胸脯。

从吃过晚饭一直到上床躺着,大雄一直没有和她聊天。她决定他不动,她也不动。他在玩游戏,八九不离十,否则不会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她捧着一本《尘埃落定》,靠在床头看书。土司的傻儿子到底是傻还是不傻,她也没心思搞明白,一行行字从她眼睛里略过去,她都看进去了,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刚过十二点钟,大雄发来晚安的信息,她也说晚安。一切归于无声,她却睡不着了。

那束照耀着她的微弱光束很快消失了,她仍旧无法入睡。窗外起了大风,簌簌作响。这也许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她想,莫不是什么部落在祈求神灵的保佑?翻滚的乌云、广袤的草原和穿着兽皮跪拜的人群。她消失了,不过须臾一瞬,她开心地笑了笑。

她翻身坐起,打开台灯,又一次拿起手机。

“嗨,我失眠了,怕你没有静音,吵醒你,就不给你发微信了。我失眠了,其实我不应该失眠的,可还是失了。

你不跟我去健身房,是怕碰到同事吧,尤其是某个女同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虽然一直没有公开恋爱关系,但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地下恋情,可能真的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其实我在无意中有看到你发给XX的微信,你为什么要在出差的时候半夜约人家出去散步呢?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如果我质问你,你一定反问我你不相信我吗?我很想相信你,事实证明,我确实有很多误会你的地方。所以后来我都会选择相信你。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经历了很多变化,从你对我的追逐,到我对你的追逐,我越陷越深,你却轻易可以转身离开,这是我从前一阵分手风波中总结出的结论。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没办法分手,只是很舍不得你。我问过很多次自己我到底为什么离不开你了,可能是习惯吧,只能这样想了,说到底,你对我也是很不错的。

过了年,我就三十岁了,我们的关系还是很不明朗,从来没有谈及过婚假的问题,我也不是着急。只是当我三十岁的时候,突然就开始怀疑我们会不会有个完满的结局。你是外乡人,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家里条件不好,能力也并不是很强,只是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我有些担心我们会不会因为柴米油盐的问题而生出嫌隙,甚至分手,我怕我无法容忍自己的一生在还款中度过。可我也想过跟你一起努力,一起创造自己的生活,一起迎接希望,可惜你从来没有这样的表示,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我不能爬进你的脑子里看看。

我对待爱情并不十分忠诚,因为当我有一天面临着一个一生生活无忧的机会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选择放弃。这是一种假设,但我想怀着这样的心态跟你相处,也许这样我就不会过于在乎你,不会过于受到伤害,不会总是在等你。我喜欢自己有另外一种选择,哪怕它是假的。

最后,还是希望我们有缘分走到最后,变得越来越好。

请不要跟我说起关于这封信的任何话题,就当这封信不存在吧。”

她读了几遍这封信,看着右上角的发送按钮,犹豫着。隔了好一阵儿,她把信存进了草稿箱,关掉台灯,重新躺下。她蜷缩起身体,摸了摸肚子上挤在一起的肥肉,想到“不可逆”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她的赘肉是不可逆的,她的工作是不可逆的,她的爱情是不可逆的,自然,她的生活也是不可逆的。长久以来,她获得了甜蜜和苦涩,两者数量即将均等,等待彼此中和的那一刻,那时她将跳进一潭偶尔冒泡的死水。

困意终于袭来,她很安心,像握着一把尚方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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