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解读一个严肃的张爱玲

从张爱玲最好的短篇小说里,看一个不走爱情路线的她。

张爱玲从来就不是一个只看风花雪月的作者,即便她的长篇作品里多以感情纠葛为大众所知,但是经典作家当然有其立足之地。

1930年代的上海文坛中,海派作家以通俗化和商业化的审美趣味,使用新文学体向广大市民读者描述了他们眼中各式各样的都市男女主题,不同程度都上受到了西方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等外国文学新潮的影响,注重从精神分析学、心理学等层面解剖人性。

与政治色彩紧密联系的左翼作家和倾向平淡从容风格的京派作家不同,对性意识自由解放的追求使海派文学催生了一批具有现代眼光和意识的青年作家。

作为新感觉派第三代代表作家之一的张爱玲用了一种对文本里的时空进行“封锁”的形式,以陌生都市男女偶遇的偶然性、短暂性、瞬发性的精神交流作为主题,展现了海派作家对于人性探索的新角度。

这一次,张爱玲把主角放在一个小车厢里,无限放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特定的时间和场合里,忽略情节的铺设,将焦点完全放在对话和人物互动中,去看极端情况下角色的逐渐“暴露”。

在《封锁》的一开始,文本结构鲜明地为读者设置了一个看得见的“密闭车厢”: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和空间。

这一句出现在电车第一次停下时,最后一次出现在封锁结束电车开动时。

从视觉上就为情节设置了标志性的间隔。这样的手法并不少见,同样属于新感觉派的施蛰存(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作为第二代代表作家之一,在短篇《梅雨之夕》中也用了这样的从文本上设置独立空间的方式。

如果用镜头语言的方式将其表现出来,估计只能成为一部电影里的几秒画面,但文字强大的感觉承载作用就可以将意味无限延长,在成熟的作家笔下,这样的手法甚至可以做到小场景中集中了爆炸般的信息。

在主人公的故事进入之前,张爱玲就已经将整篇小说的内核写在了一开始。

街上渐渐地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赶咐。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这里有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但可以说是文眼的细节。

为什么上海会打瞌睡?

张爱玲在此处写了一段看似毫无关联的夸张比喻,实际上正是因为其直接点出小说内涵,以至于与小说其他文段风格相比显得让人疑惑。

这实际上表现了在京派、海派文学这类城市文学中的城市是一个有机体,并不只是一个地点名词。

海派作家笔下的城市有着筋骨血肉——即小说表面写的是封锁期间男女之间的意识交流,实际上作者却在讲述一个城市状态与人的精神意识的相互影响和契合点。

而张爱玲毕竟还是擅长描写细腻的感情,即使是一次偶然的“艳遇”。

在故事中,主人公吕宗桢和吴翠远的相识只是因为吕宗桢想要避开亲戚才装作与翠远搭话,却不由自主地在“封闭在陌生环境”这一个极端情况下陷入短暂的“恋爱”。

但一旦封锁结束,这段精神恋爱就立刻结束了——从翠远看到吕宗桢离开了却并没下车、吕宗桢回到家后表现出的并无异样中看出来。

从翠远与宗桢的对话以及知道他有家庭后还在封锁结束后对他的念念不忘里可以看到,作为一个女性角色,翠远并不是典型的传统女性,而是一个同样被置于极端情况下对一瞬间的悸动也有追求和解放意识的新女性形象。

那么宗桢算不算忠贞呢?

这段短暂的精神恋爱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小说结尾张爱玲又使用了吕宗桢对着一只乌壳虫产生的胡思乱想来表达她的意向:

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这说的其实不正是吕宗桢自己么?

由于妻子并不是自己所喜爱的,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使自己觉得十分孤独,而在偶遇了一个能够产生契合的女子之后忍不住沉溺其中,但囿于道德又只能舍弃。

“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完成了一个对人性想要自由追求却又踌躇不前的时代缩影的描写。

张爱玲的魄力就在此:一句展现经典。

对于新感觉派的作家们来说,他们要面对的社会因素仍然是活动着的、未知的,于是他们仍然要面对追求更高层面上的精神自由和性意识解放与根深蒂固的传统文明环境之间的矛盾。

张爱玲意识到了当时青年人不稳定的、充满热情与迷茫的精神萌芽期,笔下的角色也都一定程度上对这样两种角度的“自我存在”之间巨大改变的矛盾。

在结局中张爱玲选择让她的女性角色在传统文明的遮盖下继续追求,并且加入女性意识觉醒这一更丰富的层面。而男性角色却不得不在时代的操作下背负起更大的道德责任——爬回窠里去了。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张爱玲还是充满着希望的。毕竟她期待塑造一个勇于追求性自由解放的新女性形象,并且即使吕宗桢回归了家庭道德,却也仍然承受着“思考”的痛苦。

她不是在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她在写一个处于风雨欲来的时代风潮与几乎要突破封锁的人性迸裂。

大量对《封锁》的解读中不乏对男女主角感情的细节分析,但也许我们走出了对张爱玲固定的观念,才能看到一个新的经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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