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叶之庭

六月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池塘,泛起圈圈涟漪,水面上的残叶随之摇晃,水中倒映着草木昏暗的影,混合着明亮的天空,清幽又孤寂。

雨天的电车上,依然人满为患,反而因为室外的人少而衬托出电车内的人多。在车上,人们由于拥挤无法保持与陌生人的身体距离,就通过看手机保持与陌生人的心理距离,每个人都低头盯着手机的屏幕,眼睛忙碌地并没有时间看身边的人一眼。陌生人的雨伞打湿校服的衣角,谁的西装传来樟脑球的气味,旁人的体温紧贴在背后,浑浊的空调风扑面而来,我不想看手机,默默站在车窗边等车停靠。几分钟后,电车里报出到达的站名,我随着人流匆匆外走。走到站台边缘,抬头看到天空布满灰色,雨线如织。雨落下像一头断了的线,另一头又努力去追赶,追着追着,就从天空追到了地上。铁轨旁的小野花受了雨水的滋润,摇摇曳曳,仿佛在点头致谢。小时候,天空分明触手可及,于是喜欢上雨,因它带来天空的气味。于是便经常在下雨的早晨,不再换乘电车,转身走出车站,撑伞与雨为伴。

我喜欢去涩谷的公园,随意走走或坐于亭下。公园入口处的地面平坦又光滑,被淋上雨水后,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倒影,像另一个人与自己不离不弃。虽然雨并不小,可还是听到叽叽啾啾的鸟声,也许这些鸟儿在欢欣雨的有趣,也许在抱怨雨水湿了巢穴。鸟声、雨声、水流声、雨滴在伞上的啪嗒声、我踩在地上清脆的脚步声,就和这四周满眼的绿色一样,让人心情舒畅。

走近自己常来的小亭,忽然发现一位年轻的女性坐在亭下,齐颈短发,穿了整齐的职业装,正在边喝啤酒边望雨,旁边放着暗红色的雨伞。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扭过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也许是没想到这种雨天还会有人过来。我也没想到平时下雨只有自己在的小亭,今天有了不速之客。我在亭外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向前,怕唐突了她。她仍旧惊讶地看着我,既然她已看到了我,那便若无其事走过去吧。我缓缓走到亭下,合上伞,对她点了点头。她也客气地起身,弯了弯腰。我离她远远地坐下,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画鞋样。最近在画女性的鞋,想按照自己的设计真正做一双鞋。想到旁边坐的她是位年轻女性,不禁偷偷去瞄她的鞋。她穿了一双黑色的平底单鞋,规规矩矩,与上身的职业装搭配。眼光上移,看到她身旁放着一板拆开的巧克力,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头望着亭外的雨,似乎在发呆,似乎在迷茫。巧克力配啤酒?虽然一种是吃的,一种是喝的,可这两种食物的味道并不相配,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吃呢,真是奇怪的搭配啊。。又看了看她的侧脸,这个人,似曾相识。。我继续画着鞋样,并不满意,于是拿出橡皮擦掉,也许是雨天纸张受潮,橡皮在纸上不情愿地摩擦,艰艰涩涩,突然一脱手,橡皮蹦了出去,似乎在欢呼终于摆脱了我的束缚。眼看着橡皮跳向她的方向,我追赶不及。她弯腰伸出手,橡皮跳到了她手上,她伸手递给我,说,给你。我连忙起身接过橡皮,说,谢谢,对不起。回身坐下,低头继续画。可还是存了个疑问,总觉得她很面熟,我们是否真的在哪里见过?如果我看她很面熟,那么她是否也见过我?这样想着,于是抬头鼓起勇气对她说,请问,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她突然被这么一问,似乎很惊讶,说,欸?没有啊。我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她马上说,没关系。也许我见到的是别人吧,看来是我想多了。我低下头,继续设计鞋样。

雨仍下个不停,亭外的小溪潺潺,借雨水之势,哗哗奔流而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开始打雷,伴着闪电。我抬头望望天,乌云更加浓重,闪电像蜿蜒的灵蛇,在乌云间不时出没,风吹得树叶摇动,在这阴暗的天色下,树叶的颜色也暗了好几度。

这时,我听到她轻柔的声音:也许真的见过。我怔了一下,扭头看向她,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眼神又快速地低下去,有点失神,空灵了起来,她低低地念: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同时起身,放下啤酒罐,拿起雨伞,撑开,缓缓走出亭外。黑色的树影落到她的伞上,像本就印在上面的精巧的花纹。她慢慢走出小亭,雨水汇集在伞上,又匆忙落下。我呆呆地回味她念的诗,心中竟有一丝悸动。

第二天,早起,哥哥已出门上班,我看到桌上用调料瓶压着一封信,给哥哥与我的。妈妈的信,她离家出走了。我深深叹了口气,她就这么不管不顾我们了吗?一时感到难以名状的失落。晚上自己下厨做饭,听到电视的广播:气象局今日正式宣布九州地区入梅,较往年约早五天。受低气压影响,长崎、佐贺、熊本、鹿儿岛县等地区,遭遇广范围降雨。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注定阴雨连绵。这时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哥哥的声音:我回来了,带了炸肉饼回来哦。他边说边把袋子放在桌上。我说,多谢,马上就开饭。他藏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问,老妈人呢?我知道他要问,虽然并不想提起,还是说,离家出走了。没想到他却并不惊讶,习以为常似的,边拖脱外套边说,正好!炸肉饼两个人平分。我竟不知如何言语,他没有惊讶或是伤心,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吗?我将饭菜端上桌,他过来拉过凳子坐下准备吃饭,我一边吃饭,还是担心地问,她还留下一封信说别去找她,真的不要紧吗?哥哥一脸淡然:随她去吧,跟男朋友吵架了就会回来的。扒了几口饭,又说,房子定下来了,下个月搬。

一个人住?我问。

和女朋友一起。他答。

我好像突然明白妈妈为什么离家出走了,反问他:妈就是因为这件事出走的吧,昨天跟她谈过了?

哥哥有自己的打算:是啊,也该放儿子们自由了吧。又说妈妈:自己还不是挑了个小一轮的男朋友。

我笑笑:她看起来年轻嘛。

哥哥却不以为然:因为家务都是你在做啊,反而是你越来越显老。笑着看了看我。

我觉得她这么说妈妈有点逾矩,但自己也确实在家中做了忙忙碌碌,倒像半个主妇,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就将碗中剩余汤汁一饮而尽,起身说,我吃完了。然后趁机敲哥哥: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你来洗碗吧。他可是很少洗碗的。哥哥一脸无谓。

转身回到卧室,继续打磨鞋样。拿着磨具在快已成型的鞋模上修饰,心思飘飘然,漫不经心想着妈妈说走就走的任性,与那天在雨中见到的温婉安静的女孩。这时,哥哥走了进来,刚洗过澡,还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似乎在安慰我:房子宽敞了你也开心吧。

或许吧。我无所谓地说。

他继续说:帮忙搬家啊。

好。我不想多说,走了一个,又走一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房子里,有什么意思。可该走的,也拦不住。

突然想起来那天她念的诗,我记到了纸条上,便拿起纸条问哥哥:老哥,知道这个吗?

哥哥弯腰接过纸条,说,什么?俳句?

我说,是短歌啊。

哥哥笑笑,伸手递给我:我怎么可能知道,等老妈回来以后问她吧。

竟然都不知道呢,我又从哪里查起呢?她的几句诗竟让我念念不忘。

今天是晴天。晴朗的早晨,我会按部就班,换乘地铁来这里,但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教室里昏昏欲睡,同学们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慵懒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黑板半明半暗,老师执着粉笔板书的手的影子,投在黑板上,随着板书移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无聊地望着窗外。近日处处晴天,什么时候会下雨呢?若再下雨,我还能见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吗?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叮叮。。我困顿地伸手关住手机闹钟。真吵啊。缩在被窝里又眯了几分钟,披衣起身,看向窗外,啊,下雨了!心中一阵欣喜,今天还是翘课,还是去公园。虽然知道她也许不会在,但是那里因为曾经有过她,变得更有意义起来,变得不再是我一个人静享的孤寂空间,变得有羞涩的甜甜的味道。

快快地起床、做早饭、吃早饭,撑起我喜爱的那把透明的伞,直直地往公园走去。在车站的反光镜里,竟发现自己嘴角噙着笑。

公园入口处是光洁的石面,再往里走就是草地,短短的草茎浸润在雨水里,脚踩上去啪唧一声,草茎短下去,一窝水露出来。偶尔有大大的水洼,我蹦蹦跳跳地过去,觉得自己轻快无比。

来到亭下,果然又看到她坐在那里,手里仍旧拿了一罐啤酒,正在低头发呆,听到我的脚步声,有点惊讶地抬起头,随即对我笑了笑。看到这个笑,我像吃了定心丸,也忍不住对她回了一笑。

我走进来,她说,你好。

我说,打扰了。仍旧坐在上次坐的位置,拿出纸本和铅笔,开始设计鞋样。

亭外的雨落在水洼里,深深地掀起一朵朵水花,叮咚叮咚,声音温润又清脆,我在激动与欣喜中满怀心安。于是,慢慢地又沉浸到了鞋样设计中。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色亮了一些,雨小了又大,她也喝了几罐啤酒。我的设计渐渐地进入瓶颈,因为在设计女鞋,而自己对女性的脚不了解,只是通过看书获取一点信息,竟不知真正设计出来该作何样。

她在身边,于是转眼看她的脚。她半穿着高跟鞋,鞋子搭在脚上,慵懒地晃来晃去。也许是觉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故而自由松散。我开始画她的脚,与鞋样一起,描绘不同姿势不同角度的脚,这样才能完美地设计出舒适的鞋子啊。

她突然问我,哎,你不用去上学吗?

我一时不好回答,又不想对她说逃课,便看着她身旁的啤酒反问:那公司呢?放假吗?

她倒很坦然,笑了一笑,低头说,又翘班了。

我也感到好笑,接着说,然后大上午的在公园里喝啤酒。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提醒她:光喝酒,对身体不好的,得吃点什么。

她说,高中生真懂酒啊。

我连忙纠正:我不喝,是我母亲常喝。

下酒菜也有啊。她边说边转过身去包里拿东西,拿出了一叠巧克力,伸着手问我,吃吗?几包巧克力掉下来,我被震惊到了,她怎么装了那么多巧克力?

你肯定怀疑我有问题吧?也许是看到了我震惊的表情,她如此说。似乎已经被问过好多次了。

不是。。。我犹犹豫豫地说。

她却一脸无所谓:我不介意啊,反正所谓人类,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的。语气渐渐弱下去,似乎有点失落。

我听到她这么说,疑惑中又带着明了地回:是吗。。

她的手撑在身体两侧,不再看我的眼睛,也不再笑,认真地说:是的。

亭外的雨还没停,似乎永远不打算停下似的,这样也好,在亭下这么坐着也蛮有意思。雨水在亭檐上不断滑落,像断断续续的线。一阵风刮来,雨线被吹得偏离了原本笔直下落的方向,飘摇着下落。桥下的水潺潺流去,我觉得有一点甜。

可是很快到了中午,是时候回去了。我收拾好书包,对她说,我差不多该走了。她说,现在去学校?我说,我规定自己逃课仅限于雨天上午。她说,原来如此。又笑了笑:那么,或许还会再见呢。说不定,在雨天。

水面上一圈圈的小波纹荡啊荡,我的心也荡啊荡。背上书包向她告别,慢慢往回走。

那一天,关东地区也入梅了。上天仿佛安排我们要见面似的,雨天不断,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向公园,理直气壮地与她相见,理直气壮地正视这段缘分。

每次在雨天的不期而遇,我们都很默契地彼此不打扰,她大多时候无事可做,我还是学习设计鞋子。她有时穿了风衣,有时穿了短裙,有时穿了衬衣与长裤,闲散又温柔的模样。

我们话不多,我通常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无聊或累了,彼此漫聊。也许是周围的景色太过轻松安逸,也许是因为并不熟识,我们也会聊知心话,在陌生人面前,互相给予着信任。

时光渐渐流逝,我的生活一如往常,学做鞋子,做兼职,上学,每天都很充实。我知道,没有人为我铺好一条轻松的路,我要自己走向未来,自己为自己负责。有时在没有见到她的雨天,我会不由自主地望着天空一阵失神,想着她此时会在何处会做何事。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很多学费要交,我需要自己承担,已经要独立自主了。

有一次雨天,我们站在亭下,头顶是烂漫的藤萝花,脚边落满了藤萝的花瓣。我望着碧绿迷蒙的水面,向她提起,我想做制鞋师。

制鞋师?她问。

我坦诚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这不太现实,但真的很喜欢设计鞋子。当然,水平还差得远。现在还力不能及,但还是想将其作为自己的职业。这是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些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告诉她会安心。只是想告诉她。

她不能替我决断,不能化解我的困难,但是听我说了好久。我很开心。

此后的日子依旧平平淡淡。生活就是这样,波澜壮阔从来都不是主旋律,柴米油盐、日常琐事才是人间真谛。有时候,我把做好的便当带过去,和她一起吃,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我把日常趣事记下来,讲给她听,她一脸无邪地开心;有时候,我走到亭下,看到她端着咖啡笑容灿烂地向我挥手。慢慢地,每晚临睡前,每天睁开双眼的瞬间,不知不觉,我都在祈盼雨天。晴天里,总觉得自己被关在孩子气的世界里,焦虑无比。工作、公司、她平日身处的环境,对我而言都如此遥远。在我看来,她仿佛代言了这整个世界的秘密。只有两件事是清楚明了的,对她而言,十五岁的我,只不过是个孩子。接下来,只有制鞋,能将我带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今天又是雨天。我来到公园,她竟罕见地还没到。已经习惯了来的时候看见她,现在没看到她,有些失落。不知道她今天还会不会来。我往她常坐的方向挪了挪,似乎这样能够与她亲近些。

不多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我欣喜地抬起头,果然是她!一瞬间内心充满了愉悦。我打招呼:早上好!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你们公司真大度啊。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进来。我低头继续画。忽然在耳边听到她的声音:好棒!鞋子的设计!?

她竟然在我身后看我的设计,我连忙慌张地合上本子:别!

她有点不解:不可以吗?

我窘迫地说:太丢人了。

她还是不解:是吗?

是啊。好啦,请坐在那边。我指指旁边的位置。我还没有画好,不想让她看到不好看的半成品。

看到她来,我拿出自己精心做的便当,自认为有些自信,对她说,我准备吃早饭,你要不要一起?她以前吃过我做的便当,挺开心的样子。

她说,谢谢,不过今天我自己带了。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便当。

我问,自己做的?

她说,奇怪吗?时不时会自己做啊。

啊哈哈,真意外,那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吧!

说着,没等她同意,直接用筷子夹了一块菜,我看到她吃惊地想要制止我,说,等等!我。。。

可是手快的我已经把菜放到嘴里了。。。。唔。。什么味道!好难吃。。。我想吐又当着她的面不敢吐,痛苦地咽了下去。

对自己没什么自信的。。。她接着把话说完,低着头扭向一边,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倒觉得,这手艺差劲的饭菜把我和她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她不只是我心中神秘莫测的女子,她也有充满烟火气的一面,我反倒觉得她更可爱了。

活该。。。她嘴里说着,伸手递给我一瓶绿茶。

我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递给她,觉得好开心。有时候尴尬反而不会起到反面作用,尴尬让我们袒露心迹,尴尬为我们增添笑料与滋味。

我笑话她:原来还挺笨手笨脚啊!

她轻声说:什么嘛。。

我不想让她不高兴,赶快说:抱歉抱歉,不过,嗯,很有个性美啊,口感也相当不错。

她还在脸红:不许取笑!

我表达自己的真诚:再让我吃一口吧?

她没法拒绝。

亭外的花草树叶都在雨中欣欣向荣,我们的感情也在雨中欣欣向荣。

中午的时候,我靠着小亭的柱子,睡着了。

我梦到了小时候。

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柔和地照着大地。微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伴着蝉鸣与鸟鸣,整个世界都很温柔。我和哥哥在树下追赶,爸爸妈妈走在后面。哥哥比我高很多,腿又长,总是跑到前面,回身说,快点啊!我在后面使劲追赶也追不上,就叫他:等等我,哥哥!妈妈在后面很担心我摔倒,一直说:孝雄,小心点!那天是妈妈的生日,走到公园的长椅旁坐下,爸爸拿出我们为妈妈挑的礼物,是精致的红色盒子,用丝带扎了起来,我们能都很激动地等着妈妈拆开,一起说:妈妈生日快乐!妈妈也很开心,眼睛笑得亮闪闪,声音都可爱得像小女孩:谢谢!三个人合起来挑了什么礼物啊?边说边拆礼物。我紧张地围在妈妈面前,等着这一刻。妈妈缓缓打开盒子,是一双紫色的高跟鞋,鞋身上闪着晶莹的光,优雅地躺在盒子里,像是在等待心爱的人出现,然后一起陪伴到天荒地老。虽然选礼物的时候我也见了,可是在这温柔的阳光照耀下,在妈妈震惊又开心的神情下,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我还是看呆了,那双鞋真是美丽至极。从此美丽的鞋子在我心中被赋予了深情,我想要做一名制鞋师,自己设计美丽的鞋子,倾注进自己的感情。

转眼七月,天空仍多雨。往年多雨并没引起我的注意,而今年,我只觉得雨被赋予柔情,带着天上的好运倾降而下,我从未如此喜爱下雨。

今天依旧坐在雨中的亭下。虽然雨未停歇,可是阳光透过乌云照射大地,今天下的是太阳雨。树叶上的雨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即使是细微的光芒,也四射开来。

她来了之后,对我说,给你,回礼。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奇怪:回礼?我没有送她礼物啊?

她说,一直都在吃你做的便当嘛,你不是说过想要这个吗?

我伸手接过来,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一本手工制鞋的教程书,我之所以不买,是因为这本书太贵,虽然装帧良好、内容翔实,一直很受制鞋初学者的欢迎,可是它的定价于我而言还是很贵。我惊喜又犹豫地看着书说,这么贵的书。。感激不尽!既然她特意为我买了此书,我还是要收下啊!她很开心,又有点害羞地说,不客气。

我翻看着崭新的书,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我现在,正在做一双鞋。

她很惊讶:了不起,自己的鞋?

我低下头:还没有决定要为谁做。。不过,是双女鞋。但一直不太有灵感,能不能请你。。我想以她的脚为标准做鞋,其实,我也想做了鞋子送给她,只是不好直接开口。

她有点害羞,抿着嘴没说话,但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外面的阳光与雨水彼强我弱,雨势小了下来,阳光更肆意大胆,照得周围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小鸟也不再躲在叶下鸣叫,飞出来站到梢头,欢快地歌唱着。

她慢慢脱下带有蝴蝶结的高跟鞋,伸出脚允许我测量。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脚踝纤细又优美,小腿笔直又白皙,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深深呼吸,稳静自己。手指快触碰到她的脚,羞涩地停顿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去触摸。她的脚纤细瘦弱,我小心翼翼地像呵护珍宝一般,慢慢测量。我用卷尺量了她的脚围,又让她踏在纸上描出脚的轮廓。

她忽然轻声说,我啊,无法顺利走下去了。不知何时起。

我很疑惑:工作方面吗?

她说,嗯。。是,但也不只是。

我不知如何安慰,我对她,几乎还一无所知,职业、年龄、有什么烦恼,甚至名字。尽管如此,还是被她深深吸引,无法抗拒。

之后的日子,像被切换了季节开关,终日都是晴天,我没有更多理由去逃课,也没有理由去见她。我过得有点煎熬,不知她在晴天的日子里有没有想起过我,只好日日祈盼雨天,好一解相思。可是晴天里,我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要打工,要挣学费,还要认真学制鞋,为她做一双合脚的鞋。在相思煎熬的日子里,我只有通过制鞋想到她,才会稍感甜蜜与安慰。

今天在家学完制鞋,口渴难耐,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瓶水,哥哥的女朋友过来说,辛苦了,一起去吃饭吧?和他们一起吃饭要很久吧?我不想因为这个而耽误自己的工作,很抱歉地说:真不巧,今天还要打工。她很惊讶:这么晚?我说,也不好打扰你们嘛。她笑笑:才不会!明天开始跟他就是二人世界了,只能趁今天!嗯,明天他们就要搬出去住了,这个房子就只剩我一个人住了。隔壁传来哥哥的声音:喂,我可听见了啊。

到了打工的时间,我换好衣服,穿上自己做的鞋,向他们告别:那,我先走了。他们在屋里朝我挥手告别。

哥哥搬了出去,不下雨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直到暑假来临,也仍然找不到去那里的借口。

八月来临。暑假里几乎每天都去打工,在餐厅做服务员。要念大专,就要尽量攒学费。制鞋工具、皮革,也都要花钱。并非不想念她,但若无法将这份心情诉诸行动,对她而言我恐怕永远都只是个孩子。所以我决心,首先要为她做出一双鞋,让她穿上后能够走得更多更远。

我去店里买制鞋的材料,为她特意挑选质量好的皮革,在家里一次一次尝试制作,在地铁上也拿出她送的那本书翻阅,我安排满自己每天的时间,紧凑充实地度过,只希望让她不要小瞧我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转眼九月来临,开学了。

我回到熟悉的学校,见到熟悉的同学。一些人如往常一样,似乎永远不变;一些人高了瘦了胖了白了黑了换了发型或穿了新衣,都彰显着变化与不同;一些人因见了老朋友而欢欣雀跃,拉着旧识聊个不停;一些人因结束了轻松的暑假而感到沉闷,眉宇间透着愁郁;一些人忙着认识新朋友,沉浸在社交的兴奋中。而我淡淡地穿过楼梯,走向教室。

下楼梯时,听到旧友佐藤喊我:秋月!我回头看到,也打招呼:哟,好久不见,晒得真黑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暑假经常去海边玩嘛。另一个朋友说:你怎么还是那么白啊?暑假都怎么过的?

我如实回他:一直在打工。

他们很惊讶:一直?这高中生活过得真惨淡啊,上学打工家务,上学打工家务。

我们在走廊里边走边聊。我说:也没那么勤快吧。

佐藤问,秋月以前经常迟到的吧。另一个接话:没错,这家伙雨天第一节课必翘。

我无可否认,也无可辩解,开玩笑说:此为雨天早晨无法乘坐地铁之病。

佐藤笑,另一人说:忽悠谁啊。

走到教务处门口,推门而出两个人,我们擦身而过,忽然,我呆住了,刚才过去的,是她?

这时,佐藤回头叫:雪野老师!老师!

我惊讶地随着她的叫声回头,脚仿佛被钉在地上,往前挪不开一步。

佐藤快快地跑到雪野老师面前,雪野老师也停住脚步,回过身说:佐藤……

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是了,是她!她是学校的雪野老师?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感到似曾相识,原来我们一直在同一所学校!

这时,走在雪野老师前面的男人转过身过:待会儿再说……

没等他说完,两个女生又跑过来,满脸忧色地围住雪野老师:老师……

男人接着对两个女生说:你们也是……

雪野老师神情憔悴,似乎感到非常抱歉,对围着她的女学生说:对不起各位,我一直待到下午,等一下再谈吧……

说着,目光穿过女生们,朝我这边看来,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不是好事,定定地看着她,想上前又怕唐突了她。我们对望着没说话。

朋友在身后说,小雪,来学校了啊……

他们叫她小雪吗?

我满腹都是疑问。

和朋友们出来打网球。网球被高高地抛上天空,极速旋转着上升,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似乎要陷到天上的云里去,但是到了一个顶点,网球停了一下又开始下落,旋转与下落的速度更快。我伸手接住网球,却有些心不在焉。

没听说吗?小雪要辞职了。打球的朋友对我说。

没有,我又不认识他。我把球扔给朋友,矢口否认自己认识小雪。我突然得知她的身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曾认识,不想为她多生是非。

朋友接过球,似乎恍然大悟:你们班的古文老师是竹原啊……小雪和三年级的女生们一直相处不融洽。他又把球用力扔给我。

我没说话,把球扔回去。我有太多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这时,坐在旁边的佐藤开口了:本来嘛,根本就不是雪野老师的错。她抱腿蜷缩在一旁,看起来心情很低落。也没抬头看我们,接着说:据说是某某的男朋友对老师一厢情愿,全班女生就反咬一口跟老师百般作对,还把乱七八糟的流言传到家长那里,逼得老师没法再来学校。

朋友接过球,狠狠地说:小雪就是人太善良了。对方这么过分,早就该报警了。

佐藤说:我们也跟伊藤老师说过好多次了。可结果学校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喂,你发什么呆?

他大声叫我。我愤怒至极,握拳停下打球:那些三年级女生……

什么?朋友问。

名字,知道吗?我问他。他们怎么可以欺负小雪老师!原来小雪老师经常翘班去亭下,是因为受了委屈,原来她过得这么辛苦,我却不知道,原来她说无法顺利走下去了,是因为学校的冷漠!我的疑团终于被解开,我要去教训他们,善良的人不可以被欺负!

朋友说出了几个名字,我牢记在心。

放学的时候,我站在楼道的窗户口,望向学校大门口,我知道她会经过。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向楼道,我站在半明半暗的世界交界处,是个窥探的影子。不是不想找她,只是不想给她添麻烦,碍于我是男生,不想让别人再多嚼口舌。下课铃声铛铛响起,我看到小雪老师踏着铃声从楼下走出来,从教学楼的阴影里走向落满光辉的校门口,像从黑暗走向光明,如果她的人生也是这样就好了。

这时,几个学生从楼下的阴影里跑出来,有男有女,边喊“老师”边围住她。她转过身,面带微笑地和他们说话,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我猜她在安慰他们吧,善良的人都不想别人为自己担心。女生们看起来忧心忡忡,有个女生捂着脸在哭泣,我看了后更加愤怒了,都是那些可恶的三年级女生做的好事!

下午经朋友指认,我看到了那个叫相沢的女生。我握紧拳头找到他们的教室,果然几个人还没走,在关了灯的教室里讨论自己做的龌龊事。

我边挪着碍事的椅子,边走近他们。一男生开口:干嘛?一年级的?

我问:相沢在吗?

表白?他们似乎并没看出我怒气冲冲。

一个坐着的女生冷着脸问:你是谁啊?

我说:据说雪野老师要辞职了。

她一脸不屑:哈?跟我无关吧?那个放荡女。

听到她这么说,我气极了,伸手给了她一巴掌。旁边的男生扯着我的手,生气地说:你想干嘛!

我挣脱他的手,又打了相沢一巴掌。

一个高大强壮的男生走过来,用尽力气也打了我一巴掌,我瞬间被打出很远。真疼啊!他掰了掰手指,恶声恶气地说,找死啊,小子!我站起来,朝他冲过去,却被打到走廊外的墙上,肋骨撞到墙壁,疼得站不起来。他走出来耀武扬威地站在我前面。我听到另一个女生问:祥子,你不认识他吧?像是在问相沢。打我的男生说:你到底要干嘛?也迷上那个大妈了?相沢恶心的声音传来:真恶心,知不知道雪野多大年纪?好可怜,是被骗上钩的吧?另一个男生一起附和:不过现在说不定真的有机会了啊,反正雪野也不是老师了。相沢无耻地说:犀利,还不快说谢谢。

我慢慢站起来,想一口气打死这帮流氓。再一次朝他们扑上去,可是那个三年级的大块头,又将我打倒在地。我不怕他们,身体上的疼痛也能忍受,只是气愤这种人渣败类在学校风言风语。

早知打不过他们,我还是去找他们了,就是想给相沢几巴掌,哪怕自己被揍一顿。满身伤痕地回家,看着阴霾却并不下雨的天空,满心满腹想的全是她。她没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仅工作丢了,还要忍受流言蜚语,如何承受得住?

等待雨天。

今天下午,虽然没有下雨,我还是想来公园走走。也许她并不会在,我只是想去亭下坐坐。

穿过光影明灭的树林,鸟儿依旧在不知喜忧地鸣叫。我步履沉重地前行,午后的树林像雨天时一样游人寥寥,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在我身上,树叶的图案在我身上不断滑过,我抬起头,眼前明明暗暗,像播放回忆的幻灯片,闪啊闪啊。

走近小亭,看到她果然不在。我停下脚步,亭外的树叶落下,幽幽地飘到地上。

我想她会不会在湖边呢,我们曾经站在湖边谈心。万一在呢,去看看吧,我好想见她。转身往湖边走。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果然在。我惊奇自己没有感到激动或慌张,我惊奇自己此时竟很平静很冷静,我惊奇自己面对她,不愿做个没有理智没有头脑的小孩子。我想与她分享和承担。

她站在湖边的背影显得很寂寥,我的眼里只有她,我向她走去。

她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默默地走近。

离近了,她看到我脸上的伤,吃惊地捂住嘴巴,又显得很心疼。

我没有看她,低头念出那句在心中千回百转的诗的下半联: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她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她的头发,树叶的影子落在她的肩上,安谧又柔美,她微微笑了,说,没错,答对了,初次见面时咏给你的,那首短歌的答歌。

我问她,如果下雨了,你愿意留下吗?即使不下雨,我也在这里啊,歌里如此回应。万叶集,在课本里找到了。

她低着头没说话。湖水在夕阳中闪耀,趁映着她的脸。

我说,雪野……老师。

她抬头看着我说,对不起,以为你会发现我就是古文老师呢,而且还以为我的事已经全校皆知,但原来你一直都注视着别的世界。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撒谎:学老师喝酒喝得烂醉,从山手线的站台上掉下去了。

她再次大吃一惊:天呐!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骗你的,偶尔难免会打打架。

天突然一声暴雷,风吹起来,转眼间天色阴沉,看来要下雨了。我们站在亭下望着天空与湖面。不多时,雨滴滴下来,伴着湖面上的残叶,形成一朵朵水花。水面上的蠓虫轻盈地爬来爬去,也许要找避身之所。这时一场恶风暴雨,顷刻间雨滴不再温柔,从天上倾泻下来,急吼吼地坠向大地。地面与湖面上泛起蒙蒙的水雾。我们并肩站着,却发现这个遮雨之处太小,雨水总要溅到身上来,于是决定咬咬牙跑回之前常在的亭下。我们一前一后,冒雨奔回去。

天色灰暗,我们的头发与衣服都被淋湿,在亭下甩着水。小雪还说笑:我们好像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一样哦。

雨势不减,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雨水透过紫藤萝架滴下来,打得藤萝叶摇摇颤颤;雨水泼在湖面石头上,反弹出层层水浪;雨水打在湖中央,平日寂静的湖水活泼起来。猛烈的风夹杂着树叶吹进小亭,我浑身一激,真是提神醒脑,她的手挡在额前躲在我身后,我感到自己像个战士在守卫她,不紧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风小下来,我们站累了,各自坐了下来,仍旧是以前各自常坐的位置。她似乎有点冷,双手抱肩缩着身子,头发上的水珠不时滴下来,我看着她,想坐过去抱着她为她取暖,可是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的家就在附近,不用坐地铁就能到,我们决定去她的家里避雨。我和她一起走出小亭,走出公园,等待红绿灯过马路,看着稀少的行人与车辆,往她的家走去。

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阳台上的雨滴滴答答,瓶瓶罐罐接受着雨的沐浴,丝毫不感到难为情。我们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她放进洗衣机洗干净,又拿出熨斗来熨平。

我来厨房做饭,切洋葱,打蛋,用尽自己的手艺,认真做了色香味俱全的热腾腾的蛋包饭,加点其他的配菜,端上饭桌。她很开心,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很少做饭,也很少做得这么认真丰盛。她端来了饮料,然后舀了一勺色泽诱人的饭放到嘴里,开心地跟我说好吃,笑得像个孩子。这时候,我觉得她根本不像比我大好多岁的老师,她的内心和我一样年轻,我们间似乎没有距离。窗外植物深深浅浅的绿色映在窗上成了模糊的背景,玻璃上的雨滴在深深浅浅的模糊中缓缓滑落,我和她同坐一桌说说笑笑,真美啊。

饭后她沏了热热的茶来驱寒,我端着杯子,坐在窗前凝望她给我沏的茶,心想,迄今为止的人生里,现在,这一刻,或许是最幸福的。

雪野……小姐。我叫她。

她正在桌前倒茶,听到叫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说,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中亮闪闪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半天没说话,然后低下头。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的脸红,说明她并不讨厌我吧?但是我不知道她想怎么对待我。我很惶恐,我很不安,我在等着她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对我说:该叫我老师。

听到“老师”这个词,我瞬间感到心被扎了一下,她一直认为我只是个学生吗?我抱着杯子,说不出话。

她走过来坐到我离我不远的椅子上,说:老师下周要搬家了,回四国岛。很久前就决定了。

我的心突然缩起来。……要走了吗。

窗外的雨啪嗒啪嗒还是下个不停,我感到有点烦,为什么一直下雨呢?雨声怎么那么吵呢?

她接着说:我啊,一直在那里,训练自己独自迈出脚步。即使没有鞋子。

所以?我问。

所以,谢谢你给的这段时光,秋月。

我没有说话。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不靠谱的十五岁的孩子吧。我感到很羞愧,不该这么向她表白的,也许又让她感到困扰。雨打在阳台上的瓶瓶罐罐里,像谁在呜咽。

我站起来,说:谢谢借给我衣服,这就换下来。

她着急地说:可是还没干。

我没停下脚步。我留下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该走了。我换回自己的仍旧潮湿的衣服,穿好鞋子,拿上书包,向她告别:那么,我走了,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我走得很慢,我没有了力气,我想忘记这里的痛苦,可我对这里还有留恋。下了几层楼以后,我站在楼道里。已经痛苦到走不下去了,再停留一会儿吧,看看她住的地方,看看她的生活,实在是不想这样离开。

我对她感到很抱歉,是自己太唐突了吧?毕竟我们无论是年龄、职业、还是生活的其他方面,都相差太远了。我只是一个制鞋学徒,凭什么说喜欢她呢?我只是凭自己的一腔勇气,可是勇气过后我还剩下什么呢?我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我痛苦不堪。

这时,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赤脚狂奔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上一层楼梯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看到了我,不用再急着跑,慢慢走下来。

她说:那个……

我打断她:雪野小姐,请忘记我刚才的话吧,我其实根本不喜欢你。

我看到她再度瞪大了眼睛,随即面容无比哀伤。

我仍然继续说,既然她追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能再表白心迹。理智的做法就是让她忘了我,搬到四国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我咬咬牙继续说:你从一开始就似乎不招人喜欢……

我说出这些伤人的话,心痛不已,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我咬咬牙,低下头,还是继续说:一大早就喝啤酒,用莫名其妙的短歌来糊弄人……

我抬起头逼着自己看她的眼睛: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却不停套出别人的心思,你早就知道我们是师生关系了吧,也太狡猾了……

我听到自己的啥声音变得颤抖,我快哭出来,可我不能停下来:如果知道你是老师,我也不会提起制鞋的事了,反正也做不到,不可能实现。为什么不这么告诉我呢?是不是觉得,小孩子的梦话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她没有说话,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无比哀伤地看着我,风将她的头发吹得蓬乱,她也不管不顾。我的眼泪快流出来:我在憧憬什么,再爱慕谁,也无法传达,不过一厢情愿,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就说清楚啊,真碍眼,小孩子就该乖乖去上学……

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闭上眼摇摇头,否定我的话,可是她在否定什么?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我只能吼出来:说你讨厌我,你啊,你就一直那样,总对重要的事只字不提,然后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一直孤单一人,度过一生吧!

她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没有擦眼泪,任凭眼泪在脸上刘,不停地摇着头,然后她向我跑来,紧紧地抱住我,放声痛哭,像积累了多年的委屈一起爆发。

我呆呆地,以为她很讨厌我,她竟然抱住了我。

我听到她大哭着在耳边说:每天早上,每天早上都穿戴整齐,准备去学校,但总是被恐惧压得迈不出脚步,在那里,是你,是你给了我前行的力量……

我紧紧地抱住她,满心委屈,化作眼泪流出来。

这些事,直到两个月前升入高中,我都还不知道。

夏天结束了,转眼又到冬天,期末考试不出所料成绩一塌糊涂,浪费了好几张昂贵的皮革。寒假仍然每天打工,每当外出时又要多加一件衣服,总想到,她还好吗?

我们经常通信,她的信上,有时会画可爱的鞋子。她在新的学校做了新的老师,生活平静安稳。

下雪的日子,我来到亭下读她的信。我拿出亲手为她设计与制作的鞋子,打算寄给她。

回望当初,那时我一定也一直在训练自己迈步。如果有一天,能够走得更稳更远了,就去见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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