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四川人

工业园区除去项目部,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厂子。

有每晚工作到十点的纺织厂,或年老或年轻的姑娘们停了一门口的电动摩托车;有拖欠了好几个月租金的电子厂,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也看不见开工的迹象;被服厂藏得深一点,就好似深山藏古寺里的古寺,不过那台架着被服满院跑的叉车,就是出来打水的和尚;更远一点的厂子就说不太清,有位老板养了好几条藏獒,前些日子咬伤了喂狗的大爷,听说还赔了不少钱。

这些都是孙国庆小朋友告诉我的。

小朋友是四川内江人,跟着妈妈弟弟来这儿过暑假。贵州的夏天凉爽而又漫长,暑假里百无聊奈,他便支着老爸买了一辆白色的自行车,整天在工业园区转悠。

我也买了一辆不到三百块的自行车,加入了孙国庆小朋友的行列。下了班跟着他大着胆子去看藏獒。

夜里的厂区黑黢黢的,栅栏和厂房都是深灰色,只剩下柏油路面反着点光。两人推着车蹑手蹑脚地往院子里摸,想瞥一眼黑乎乎的藏獒的尊荣,还没靠近铁门,突然犬声大作,吓得跳上单车就跑。

一脚踩出好远,喘着粗气,小朋友便对着我笑。

“老师,明天我们早点来看,说不定看得到。”

“看你妹的藏獒,明天给你讲作业。”


孙国庆的父母读书都不太多,以至于面对孙国庆的暑假作业无从下手。好在我下班后也没有女朋友要陪,孙爸爸便把办公室让给我,让我给孙国庆讲作业。

因为做过家教,都比较轻车熟路。我便讲一讲暑假作业,教一教等差数列,聊一聊长平之战,再鼓励鼓励小朋友把字写好,不要像我初中的某个同桌那样写得奇形怪状。

小朋友很可爱,上课也认真,教起来也开心。

偶尔他爸妈也过来看,孙爸爸总是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再右手摸索打火机。我想起小时候老妈打老爸,批评他在我面前抽烟的情景,便瞪他。一来二去他也不好意思,但是在一旁站得久了,手还是不自觉地在裤袋里。

终于课程上完,孙国庆三岁的弟弟早就等在门口,准备拉着哥哥出去玩。孙爸爸摸摸他的头,如释重负地走到门口,点燃一根香烟。

“申老师,走,今天我们进城吃烧烤。”


起跑

每年都有上千万的四川人离开老家,向着家乡的东方和更南方流动。

而在贵州的四川人也很多,从六盘水到安顺,从遵义到凯里,到处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当他们年轻时,很早便出没在各个工地。

那样的日子里,滚烫的岩石在地上走,帆布的裤子浸泡着机油。

孙爸爸离开内江老家出来打工时,刚刚初中毕业,那是03年左右的光景。和其他人一样,他们跟着亲戚朋友,进入或大或小的工厂。


“那时候我是他师傅,”坐在车后座的董老板告诉我。

孙妈妈回头笑了笑,“也是我师傅。”


彼时他们刚刚认识,整日做着单调而又繁重的工作——卸下货车拉来的废塑料板,用机器剪碎,磨成粉,再加热成型。他们熟悉每一道工序,熟悉机器的每一个按钮,也熟悉车间里奇怪的气味,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车间里的粉尘大得看不见对方的脸,孙先生和刘女士依然相爱了,彼时他们还不到二十岁,不懂什么叫相濡以沫,也对未来一片茫然。但是他们依然选择了对方,准备笨拙而坚定地迎接生活的风风雨雨。

在塑料厂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三年,当手里有了一点积蓄,他们开始试图转战其他行业。并试图自己做老板。

一个熟人给了一个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多选择。

他们跟着熟人一起抵达了江苏,开始养殖奶牛。


牛背上的骑兵

孙国庆的爷爷奶奶喜欢在宿舍门口乘凉,和我认识的许多普通四川大妈一样,奶奶总是在笑,和经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爷爷的话则不多,喜欢在一旁抽烟,他们已经在外漂泊了几十年,而跟着儿子从养奶牛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养奶牛太苦了。”

孙先生和奶奶提起那些年月,都是这样一句话。

“清早准备饲料,打扫牛圈卫生,挤奶,生怕奶牛得病,奶牛一病,几个月的收入完蛋了。”

那时候一头奶牛平均8000块,好的奶牛一天能产100斤奶,但一般的40斤的样子,孙先生的养牛场最多的时候有三四十头奶牛,但是牛奶便宜,卖奶的人家多,奶农前来收奶,一般在2块一公斤的样子。除去饲料,工人的人工费和其他的杂项开支,剩不下几个钱。

若是奶牛一病,不但没收入不说,还得还得倒贴钱。

“那每一笔真的是血汗钱。”孙先生拍着大腿,“妈的老子再也不得干了,太苦了。”


孙先生的父亲眼睛有病,看不清东西,甚至用不了手机。那是他三十七八岁打工时受的伤,但即便如此,为了节约人工费,他还是开着三轮车,给养牛场拉饲料。

“那不是很危险?”

“还好,就出了一次车祸。”孙爷爷吸了一口烟,“那次是空车,出隧道,光线突然变亮,窜出来个捡垃圾的老太太,我没看到人,到跟前了才看见她的花围巾。我猜是个人,打方向盘,车就翻了。脚着整到了。”

“我把车翻过来了,那个老太太也吓到了,好在没事,就给了她点钱,让她走了。那个老太太也七八十岁了,还在外边捡垃圾,也不容易。”

“他还是把车开回来的。”奶奶拉住孙爷爷的手,眼里满是心疼。“还不告诉我,一起去弄饲料,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我那时候还骂他懒。”

“回来一躺着,腿上碗口大的口子。”孙奶奶摆了摆手,“请了个游医,几百块钱,躺了一个月,好在没去医院,不然估计要万把块钱。”

爷爷听到这儿笑了。

“我还是命硬,不得出事的。”


“跟我们一起养牛的也有好几户,也有赔的倾家荡产的。”孙总在烧烤桌上点了一支烟。“有个兄弟,有了钱就去开养鸡场,说我能把牛养好,就也能把鸡养好。”

“怎么赔的呢?”

“我就告诉他,养鸡和养牛不是一回事,你看养牛,得了病,怎么都不会突然死掉,你有时间请医生,打药。鸡染了鸡瘟,走着走着,两腿一蹬,倒地上就死了。”

孙先生做着动作打着比方,可能太过形象,桌上的大家都不好意思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养鸡场一死一大片,就开不下去了。”

“那你们为什么后来也不养牛了呢?”

“后来就不赚钱了嘛,奶又便宜,牛也在死,就不搞了。”孙先生大手一挥,呷了一口王老吉,云淡风轻地说。


夫妻两人带着父母挨过了这样艰难的岁月,不过也有好事发生,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孙国庆小朋友出生了。


塑胶板翅膀

孙先生回来决定弄老本行,自己做塑料板厂。

塑料板学名叫PVC托砖板,它主要卖给砖厂,砖厂的砖烧出来以后,以往用木板托着着,但是木板会吸水,会破坏砖块,现在便多用这种塑料托砖板。

随着这个国家房地产的飞速崛起,你若是行车沿着国道,路边没几公里就能看见高高的红砖烟囱,那便是砖厂。整个西南,大大小小有上万家砖厂,塑料板的需求相当巨大。

孙先生和董师傅兄弟两碰了头,每人凑出全部家当十万块,合计三十万,就开始干了。


“不怕赔吗?”

“赔了就赔了,反正老子没几个钱。就这样,不行就再去打工,反正那时候才二十多岁。”

“做生意胆子就是要大,原先有人拉我们去做纤维板,我们拿到消息马上去调查,确定销路和成本了,就马上去做。结果拉我们的家伙又不敢做了。现在生意做大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那要是赔光了,你儿子孙国庆怎么办呢?”

“那他靠自己,读得出来就读,读不出来就和我一样打工。反正饿不死就都有活路。”

我一时语塞,到底还是为孙国庆小朋友担心,给他上课时,发现他是一个很专注的小朋友,思维也快,要是像他老爸这样放养,就怕学坏。

但事实上就是这样,孙先生把孩子丢给了外婆,毅然决然地带着两个合伙人上路了。他们开着车行驶了上万公里,从云南到湖南,从四川到广西,一路寻找原料,厂房,机器和销路。


“我们现在有地方住了,但是还是喜欢睡在车上。”董先生不是四川人,吃着烧烤,满头大汗。

“睡车上不是很辛苦?”我也曾因为堵车在车上睡过几夜,机油混着汗臭,狭窄的座椅硌得人生疼,实在不是什么好的经历。

“没有,车上睡凉快。”董先生笑了,“我们可能习惯了,开车在外面,找旅店也贵,睡车上也省钱。”

“那年晚上开车,太累了,荒郊野岭,那时候也没有定位,不知道自己到哪里了,也没有旅店,就把车在路边一停,直接就睡了。”孙总夹了块肉,“早上起来一看,妈耶,老子在一片坟场里睡着,吓得老子一脚油门跑出去老远。”

孙总比较年轻,很有表演天赋,眉毛一扬,大家都哈哈大笑。


很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样一个好地方,被他们找到了。

“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啥子都有,厂房,机器都是崭新的。”

“那为啥子原先的老板不自己做板子,要转让给你呢?”我很不解。

“原先这个场子是一个大老板的,大老板太忙了,这个厂子就丢给亲戚去弄。亲戚不擅长管理,工人上班就不认真,做出来的东西质量就差。就卖不脱,这样就亏了。”奶奶聊天时这样告诉我,眼里带着神气。

“我们是全家人上阵,找到这个地方了,就要好好搞。我平时就煮饭,还管一管工人,看一看生产情况,毕竟是为自己打工嘛,就肯定要认真些。”

“然后就好起来了。养得活自己了。”在餐桌上孙先生点了一根烟,“然后就到处跑销路嘛,和那些砖厂去谈,以前还要贵一点,现在四五十一块的板子。我们的板子周围都卖,从贵州最远卖到江西,我们就开个货车,自己拉板子过去卖。”

“申老师,谢谢你这些天给孙国庆上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给我说。”孙先生很是热情,“比如你要是要塑料板子,告诉我尺寸,我一天就给你弄出来。”

大家哈哈一笑,这实在是很有特色的礼物。


“那生意做大了,孙先生和董先生兄弟两个是合伙人,你们三个怎么分工呢?谁记账,谁搞市场,谁抓生产什么的?”我以前学过管理学,有些好奇。

“没啥分工,”孙先生笑了,“我们也没怎么记账,减去每个月四万多的电费,十多万的场地费,年末算一算赚了多少钱,有事情大家三个商量,出门谈生意,谁说了都算数。”

于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家位列贵州五大塑料板厂之一的企业,似乎在以一种很混乱的方式进行管理。

但是这家企业却拥有着相当健康的现金流,应收账款基本上只有几千块。整个塑业公司上百个客户,有欠账的只有一两家。

“我们去做生意,把板子拉到地方,你给我钱,我就卸货,你不给我钱,我就不卸货。”董先生平铺直属,秘诀也非常简单。“大家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互不相欠。你不这样玩,我就不和你玩。”

“我们做这点生意,只能说糊口。”孙先生还是更谦虚一点,“我以前认识一个也是出来做生意的。今年才26岁,年轻时先在砖厂干活,后来修车,本来都有点资产了,出了车祸,都赔了,后来继续修车,事业做大了,现在有千万身价了。”

“人家那才是厉害,我们和他做生意,都觉得这个人为人稳重,我们卖板子给他,他都是用卡尺来量,好几次不合格,到底还是讲规矩,接人待物都不一样。”

大家都不喝酒,举着王老吉相庆,祝着生意像孙先生的榜样那样越来越好。


奔跑的四川人

如今辛苦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孙先生也不再需要像前些年那样成天在前往客户的车上睡觉。

他和妻子的第二个孩子也已经出生,和老妈姓。孙国庆的妈妈也不用再在车间和塑料板打交道了,回家接送两个孩子,生活变得多彩起来。

奶奶白天忙着做菜,晚上纳凉,给我们分享酸菜鱼的做法,辣椒和酸菜在锅里滋滋地叫,听得我直咽口水。

而孙先生的第二个车间已经施工完毕,只等订单一到,就马上开工。

他们向着太阳奔跑,生活也变得更加温暖明亮。

谈笑之中,我分明看见,他们的背后有着更多和他们一样的创业者们。

而他们,都向着更好的未来,在努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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