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一)

周末下县城办事,顺便回家看母亲。

吃完了午饭,跟母亲一起去了趟废园子。这个废园子原来是我姐夫家的,他父母过世后,五个兄弟姐妹全部到城市里去发展,这里就荒废了。姐夫有经商头脑,听说养蛇赚钱,就在院子里盖了三个蛇园,养滑鼠蛇,顺带在破败的雨厝里养百只竹鼠。可惜姐夫和我父亲都没经验,蛇和竹鼠生多于死,到底经营不下去了。我父亲于是上来市区帮忙带外孙,只留下母亲一人在园子里种菜栽花,养鸡养狗。

母亲坚守两条理由不上来和我们住。一是晕车,坐车一次晕三天,很遭罪;二是初一十五要上庙烧香,对神明不失礼;第三就是这个半拉子工程的园子得有人顾。

废园子如今给母亲经营得有模有样的。虽墙垣破败,鱼鳞不齐,杂草丛生;但院中花肥树茂,菜畦田田,更有鸡群攘攘,闻食而动。但是原来那只小狗却不见了,母亲说囚在屋里不让出来践踏,看着可怜就给卖了。并交代莫告诉小外甥,就说是被偷了。

踩在这些黑黄的土地上总让我感到亲切,仿佛我就是一棵树,长满生根的欲望。几棵木瓜都长高了,树干挂满了藤条,极具英伦盛装风。公树瘦小,开花不结果;母树高壮,结着金黄的果实,可惜被鸟儿们掏空了好几颗,看似凄惨的战场。这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植物,在我的家乡仿佛处处可见。池塘边、树丛里、甚至厕所旁都有,总是耷拉着几根大而瘪的黄叶,吊着几颗黄中带绿的果实,如同某种乳房。木瓜树阴翳着几颗甘蔗,长得瘦长结实,有黝黑的皮肤,那姿态,差不多能出土受难了。于是母亲径直走至,伸出粗糙的双手;蓦然间我仔细地观察起母亲,带着婴孩的眼神,看着母亲那田田的掌纹,千沟万壑,就像黄土高原。我的目光啊,就像一阵风,深情地游走在那干涸的沟壑里。那掌纹田田的手掌,再也拔不动甘蔗了。母亲叹了一声,只能拿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来刨。我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重新站立在母亲身边,等待着那些甜蜜的果实。甘蔗的汁水像春天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母亲掌中的沟壑,涔出滴落于地。母亲慈祥地说道:

“孩子,很甜吧。阿姆最爱吃了。”

我于是笑得如同回到了以前一般。

深秋的暖阳穿过可视的尘群,恰似穿越星际。我就像一个巨人,举止缓慢,压缩了时空。一把水桶盛着瓦尔登湖,而横亘其上的支木,用粗糙的尼龙绳勒在母亲宽阔的肩膀上。我静静倾听着一种缓和的唠嗑,这些话语积淀已久,听来仿佛是《项脊轩志》里深沉的诉说。唯有母亲读不懂这些,我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也许她安于现状,只是想着多剥几颗新鲜的菜花,放到我们城市新家的冰箱里。而她从不想离开这里住到城市——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钢筋混凝土笼子里。也许她只想着如何经营好这个废园,好比着经营自己的精神家园。这里也许就是母亲自己的——“一间自己的房子”。那些果蔬家禽就像是母亲新生的孩子,就像是信仰的输出,像一种养料,输到我在城市钢筋水泥的身躯里。


废园(现代诗习作)

从城市回来,母亲再一次呕吐

那绿色的苦水,如分娩一般滑落

长满杂草的蓝色废园

再一次接受了母亲

泪水淋漓的泉眼,和贫血的断壁残垣

粗糙的木麻黄,扬起长发般的叶子

母亲终于伸手,从此刻的星空

抓住了自己的一部分

多年以后的同一天,我再次踏进褐色的废园

可是我总找不到自己昔日的影子

它们碎了一地

结成了被凿空的木瓜

长成了佝偻的甘蔗

蜷曲在蛇口和田鼠间的嗅觉里

硕果仅存的百香果

被我用斧头劈开

同样都是喷流的绿液

却凝固成冰封的群山

任凭风云巨变,暗潮涌动

面对岁月无情的斥候

我抓着这红色园子里仅有的一根稻草

等待上帝、真主和如来

有人向我展示一条运河,说那能运来盐和大米

有人告诉我自由女神像,罗马的议会厅,直到雅典的神殿

我感觉一切都如此无力,直到母亲

以爱的名誉再次剪断我的稻草

母亲笑了,不知何故

我以为能像大鹏一样的飞起

抑或学一只老龟拖过泥巴

至少还能狂笑,哈哈,哈哈哈

我梦见断头和乳眼,歃血为誓

填平沧海,劫走太阳

成为宇宙之主

终于有一天,当我形神枯槁

走过不存在的废园,我多留恋

这里的一草一木,鸟语花香

以及它们暧昧的眼神

让我心灰意冷,想自绝于地下的暗流

母亲已经老了,无力救我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为何我身披霞光,却向往暗夜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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